广水一日
柳长青
癸卯仲春,黄冈市作协组织外出采风,第一站便是到广水。黄州与广水相距不过二百多公里,我却一直没去过。我的朋友、同事中有几位广水人,还有几位一直让我心存敬意的领导,也是广水人。每当听人提及广水,我就会想到他们。要是因缘际会,碰到广水人,我总会不无骄傲地说,我的某某朋友某某同事某某领导就是广水人呀!然后,距离拉近,俨然一见如故,少不了要连碰几杯。我对广水,一直是既熟悉又陌生,现在有缘去睹其芳容,焉有不自告奋勇之理?
按照安排,首先要去的是寿山。热情的广水文友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小山坳,几户人家,一片塝田,与大别山区的小小山村,别无二致。然而,一尊巨石矗立,上面镌刻的文字却在向世人昭示,这里就是千古名篇《静夜思》的诞生地。这就不同凡响了!在中国,没有哪首诗篇能像《静夜思》这样广泛流传,经久不衰。说是妇孺皆知、家喻户晓一点也不为过。这是真的吗?我有些疑惑。充当向导的广水文友黄君详作解释,云唐开元年间,李白仗剑出川,辞亲远游,于是开元十四年春,辗转来到安州,于寿山安家,在这僻静幽美之地隐居恭读,数年后娶故相许圉师孙女为妻。不久,又迁隐白兆山。黄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环环相扣,逻辑严密,看得出他早有研究。既然是李白的隐读之地,总有一寄寓之所吧,为何不见残垣断壁,就连砖头片瓦也难寻觅?见我将信将疑,黄君又举出李白的重要文章《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作为佐证。迅速百度,这篇奇文开篇便说“淮南小寿山”,相关的注释说寿山在今安陆市北。我似乎找到了某种破绽。黄君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说广水古为应山,唐时属淮南道安州,州治所就在今天的安陆。有淮南小寿山、安陆寿山甚至安陆北寿山之说,便不足为奇了。此时艳阳高照,让人燥热难耐。这不免有点神奇。才是二月初一,且雨水刚过,本该是乍暖还寒,春寒料峭的时节,怎么会有如此之高的气温?出发时,我们可是带足了御寒衣物的。难不成是诗仙在九霄之上,要给百里迢迢来寻他故地的人们一些热情?
上到山顶,有清风徐来。风力发电机的巨大叶片在从容不迫地转动,发出均匀的声响。寿山并不高耸,更谈不上雄奇险峻,但因四周皆为低丘平地,反而更显高突。据《嘉靖应山县志》记载,寿山是因“山下居民尝有寿百余岁者”而得名的。在“人活七十古来稀”的年代,这里应该是人们的向往之地。这就不难理解一代诗仙为何要选择在此隐读了。再加上数十平方公里的寿山,在此孤峰突起,一山独峙,多少有点像怀才不遇、理想抱负难能实现的李白。这就难怪他要借寿山立言了。山顶有巨石孤矗,上刻“李白赏月石”五个大字。还是黄君介绍说,李白隐读期间,常与高僧大德,以及三五好友登上巨石,远眺山水,仰观星月。这不仅在民间广为流传,还在史籍中有所记载。曾经的寿山,建有“两祠九庵十八寺”,其中就有人们根据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夸赞寿山“颇能攒吸霞雨,隐居灵仙”之意而建的“灵仙祠”(李白祠)。另有一祠是“关帝祠”。一文一武,两祠并立,是否是在昭示,这里的人们自古以来就一直崇文尚武?可惜的是,这些历史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一片随风摇曳的枯草,似乎在默默诉说岁月的沧桑。站在巨石旁,我们北望广水,南眺安陆,看一条宛如白练的府河在朦胧的远方蜿蜒流淌,对着那些掩藏在荒草之中唐宋砖石,空发幽古之思。
我们脚下的国土,广袤神奇,到处都有先人留下的灿烂文明,看似苍凉的大地,往往深藏着悠久的历史记忆。就像我所在的古城黄州,稍一动土,就会有几千年前的历史文明,通过时空隧道穿越而来。从寿山之坳到寿山之顶,我们似乎没看到什么,却又分明看到了一群文化人,他们或白发皓首,或风华正茂,正在历史的尘埃中追寻文化之根,在汗牛充栋的历史典籍、浩如烟海的民间记忆和深厚的黄土层中发掘历史文化资源,在为赓续文脉而奔走呼号。这该是一群多么可敬的人啊!正是有了他们,我们悠久的历史文化才不断鲜活起来。我没有当面夸奖,敬佩之情却油然而生。
欢迎来到印台山文化生态园,这里是园内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丹凤阁……久久萦绕在荒凉寿山上的思绪,终于被文化志愿者的讲解拉回到现实。眼前一楼单体突出,墙体洁白,门窗朱漆,飞檐翘角,黛瓦琉璃。楼高六层,每一层都方方正正,回廊环绕。一副楹联引人注目:三关气象贰国风云尽收丹凤阁,百代文章千秋伟业汇聚印台山。黄君解说,广水春秋时期为贰国,后为楚所灭,先后有应州、永阳县等设置。隋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称应山县,至公元1988年撤县设市,乃改名广水。境内有三关九十九寨,雄据楚北。
登至最高层,感觉果如楹联所述。但见遥远的天际,群山逶迤,黄君说,那是大别山在与桐柏山牵手相依。由远及近,城区风光尽收眼底。注目园中,山回水绕,树木葱茏,花繁叶茂,绿茵如毯。亭台楼榭,尽掩苍翠之中。道路蜿蜒,起伏有致,曲径通幽。黄君说,此园占地两千亩,在保留原有山林65万平方米的基础上,新植绿地35万平方米。整个公园依山就势,临水置景,道法自然,不凿人工雕刻之痕。此处绝对可以作为广水的城市客厅。然大小城市都建客厅,虽大小有别,却大同小异,无外乎是造山造水造景造绿,其意是要为市民提供一个休憩之所,健身之地。这也无可厚非。眼前之园,果如黄君所说,那就更为可贵了。区区一县级之市,有如此之作,称其为大手笔、大气魄,名副其实。然而,我并没有把这种赞赏流露出来。说实话,惯看了千年黄州的遗爱湖,再看别的公园,我总要想,她哪些方面能与我遗爱湖相媲美。没看到这些,我是不会发出赞叹的。特地赶来的一位市领导,是位美女。寒暄之后,介绍了公园的规划建设情况,说这园中除了丹凤阁,还有杜鹃谷、百花园、应山革命历史纪念馆、印台书院等景区。
有印台书院?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车在白墙黛瓦的一片院落前停下了。它临水而建,古朴典雅,呈现出传统中式建筑风格。正门上高悬着启功先生题书的匾额,这就是印台书院。从淌着流水的小桥进入,穿过崇文殿,抵达尚书楼。楼前楹联上书:此地尚书岭上枝头春意闹,当年折桂寰中域外美名扬。读过一些宋词的人,定能想到这里说的是那个人称“红杏尚书”的宋祁。楼内一个大型的书画展正在展出,琳琅满目的作品,显示出广水作为书法之乡、诗词之乡、楹联城市的深厚底蕴。这里既是书画创作、交流、鉴赏的平台,也是青少年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重要课堂。所以,这个场馆又不单单是为 “红杏尚书”而建的。尚书二字,一语双关,它还有崇尚书籍、崇尚文化、崇尚学习之意。相比崇文殿的直白,这尚书楼更加耐人寻味。
再前行,便是四贤祠。何谓四贤?有楹联赞曰:两宋文章高八斗,二连品格耀千秋。进入正殿,有四尊栩栩如生的铜像并排站立。从左至右,依次是宋庠、宋祁、连庶、连庠。黄君又娓娓道来:宋庠、宋祁两兄弟本不是应山人,但其父在应山做县令,他们自幼随父寓居于此。连庶、连庠兄弟俩则是土生土长的应山人,其父连舜宾是北宋的著名隐士,在应山法兴寺设帐授徒。“两宋”少时与“二连”同窗共读。殴阳修也是连舜宾的门生。这五人先后都是进士及第。五大进士同出一门,这在古今都传为佳话。“两宋”在宋仁宗天圣二年同举进士。弟弟宋祁名列第一,兄长宋庠位居第三。史载:礼部奏祁第一,章献太后不欲以弟先兄,擢庠第一,置祁第十。然而民间仍以祁为第一。一个太后钦点,一个民间公认,由此,“两宋”皆为状元。应山建有“兄弟状元坊”、“双璧坊”、“联芳坊”,以彰其名,教化后人。宋庠是北宋宰相。宋祁官至工部尚书,因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蜚声词坛,被人称作“红杏尚书”。“两宋”都位居高位,同时又都以文著称。连氏兄弟虽官不及“两宋”,但都官声清廉,一直被树为榜样昭示后人。“四贤词”最早由宋庠之孙宋羲年应百姓所请而建。历经沧桑数百年,却被日军炮火毁于一旦。印台书院内的“四贤祠”,既是新建也是迁建。这彰显出今天的广水人,对先贤的景仰,对文化的敬重。我发现,已经和还将看到的场馆,都有楹联高悬,一问,方知都是今日广水人自撰自书,而且这些人就在身旁。尚书楼内的书展,有陪同者刘君的作品,崇文殿的“崇楼有象清风绕,文苑无尘雅趣多”,就是黄君亲作。这不仅体现了广水文化人的作为,也体现出这里的领导和人民对这些文化人的尊重与信任,他们敢于也乐于为文化人提供用武之地。外地文友来访,本是寻常之事,然一方领导亲来陪同,亲作介绍,这是给客人的礼遇,也是对当地文人的敬重。我感觉广水的文化人是自豪和有成就感的。做一个广水的文化人真是好幸福!
印台书院还建有谪仙居、书香斋和杨涟纪念馆。
杨涟纪念馆是一定要去的,因为这又是一位让广水人引以为傲的历史人物,而且陪同我们的黄君正是长篇历史小说《清官杨涟》的作者之一。黄君当仁不让,又代替讲解员,亲自动口了。杨涟是应山人,明万历三十五年进士,任常熟知县五年,在大明官员考核中,名列全国清官第一。入朝供职,官至左副都御史。因弹劾魏忠贤,受迫害惨死狱中。纪念馆内陈列着杨涟的《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这是复制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珍品。黄君说,杨涟在上疏之前,先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今若畏祸不言,是臣自负忠直初心,并负风纪职掌,负皇上起臣田间特恩,他日何面目见先帝于在天,谨撮其大罪之著者二十四款,为我皇上陈之。”我们驻足展台前,从字里行间看到的是忠耿正直、嫉恶如仇、视死如归和义无反顾。同一群手能遮天的乱臣贼子作殊死斗争该要有多么巨大的勇气,“久拼七尺,不复挂念。”这是一种何等的担当啊!今天的反腐斗争,何尝不需要这样舍生忘死的勇士啊!
从杨涟纪念馆出来,我们感慨不已。蓦然回首,感觉一种厚重之气浩然而来。这里已不仅仅是个休憩之所,健身之地,她是展示特色文化的窗口,是学习人文历史的生动课堂,是警示人们的教育基地。我们还即将看到的是,它还是广水走向世界的桥梁。这是一座有内涵,有分量的文化生态园。它提升了广水的文化品位和精神层次,彰显着广水人的文化自信。说建设这样的文化生态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真不是溢美之辞。
我们参访的最后一站是聂华苓文学馆,馆名为王蒙先生题写。据说王蒙先生只为两个文学馆题过馆名,这是其中之一。当聂华苓先生的授权委托人杨建忠先生请王蒙先生题写馆名时,身为“人民艺术家”的王蒙先生不仅欣然命笔,还一再表示,如有需要,愿亲赴广水,玉成其事。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就听闻过聂华苓先生的大名,虽然读其作品不多,但几十年间先生的声名一直如雷贯耳,见到聂华苓三个字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崇敬。只是没想到,先生是地地道道的广水人,更没想到广水会有这样一座气派的文学馆。
兴建该馆不仅得到了聂华苓先生的亲自授权,还得到了先生捐赠的大量珍贵图片、手稿、信札、图书、影像资料和与她文学创作密切相关的物品原件。从而使这座建在先生家乡的文学馆,成为国内和港澳台地区乃至整个华人世界,第一家规模最大,资料最齐全、最权威的聂华苓文学馆。一座世人注目的文学馆,让先生深厚的家国情怀和回报桑梓的拳拳之心,天日可鉴。
馆内翔实的年表和图片显示,先生1925年2月3日(乙丑年正月十一)生于宜昌, 1949年去台湾,1964年赴美定居。多年以后,先生说:“我是一棵树,根在中国大陆,干在台湾地区,枝叶在爱荷华。”这便是先生的“三生三世”。经历“三生三世”的聂华苓先生已经走进人生的第99个春天,先生的辉煌,理所当然地成为家乡人民和所有中华儿女的共同骄傲。
1970年,聂华苓先生与丈夫保罗·安格尔共同翻译《毛泽东诗词》。为了了解每首诗词的背景,他们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并进行了认真深入的研究。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对革命、对共产党一直心怀恐惧的人,完成了对新中国从怨到爱的重新认识。正是有先生与丈夫的翻译,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才一次又一次引用毛主席的诗词,来表达他和美国人民对社会主义中国的友好情感。1978年,在离开故土家园整整三十年后,先生终于从大洋彼岸踏上了日思夜想的祖国大地。随后,先生的著作在国内大量出版,并畅销不衰。先生的作品《亲爱的爸爸妈妈》还被选入人教版初中二年级语文教材。先生是作家,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可谓著作等身,声震文坛。有专家指出,聂华苓是1960至1990年代世界文学,尤其是世界华语文学,当之无愧的“中心”之一。先生更伟大的贡献是在丈夫的支持下创立了“国际写作计划”,因为这个计划的实施,先生被誉为“世界文学组织之母”。本是世界文学的“千里马”,因此又成了世界文学的“伯乐”。尽管与日俱增的“伯乐”声望,几乎掩过了先生的作家本色,但先生集“千里马”与“伯乐”于一身却是确凿无疑的。先生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都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前来研学交流。他们当中已经走出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还有多少曾受益于“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将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可期可待的。从一幅幅珍贵的照片上可以看到,艾青、丁玲、王蒙、张洁、铁凝、莫言、余华、迟子健、王安忆、毕飞宇等一大批享誉当代中国文坛的重量级作家,都曾在这个“国际写作计划”研学过。先生为中国文学和中国作家走向世界提供了坚实平台,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由此可见,1976年世界各地的300多名作家,联合提名聂华苓先生和她的丈夫作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决非一时冲动,心血来潮。
我们感慨先生颠沛流离、坎坷跌宕、饱受磨难的人生经历,更关心先生的现在。黄君说,上个月的《中国新闻》报还有对聂老的报道,用了整整一个版面的篇幅。其中就有由聂老口述、其女儿王晓蓝记录的在美生活近况。已经98岁高龄的聂老说,我很好,我还住在爱荷华。听闻此言,我们万分高兴,不约而同地由衷祝愿先生健康长寿。
这座文学馆既是展示聂华苓先生文学生平和文学成就,以及她为推动中国和世界文学事业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崇高殿堂,也是世界各地的聂华苓研究者进行学术研究和交流探讨的重要平台。今天的广水能有这样一座文学馆,无异于打开了一扇让广水走向世界的大门。可以预见,世界各地的聂华苓研究者和聂华苓文学爱好者将会纷至沓来,广水也将藉此与世界拥抱。据黄君介绍,聂华苓文学馆刚刚开馆不久,而我们是第一批前来参访的作家。幸运的我们按捺不住激动,满怀崇敬地在留言簿写下心声:“芳名传百世,文学耀千秋”;“文学影响世界,人生永志后人”;“滋兰树惠,种德修福”;“广水骄子,中国文心,光耀世界”。
(2023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