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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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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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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唐葆华

(中篇小说)

柳长青

1

梨木岭村的支部书记唐葆华要辞职,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让我们的新任镇委书记顾新海颇感棘手,甚至有点恼火。他是刚从镇长位置上升任书记的。不同意吧,唐葆华一天几个电话,还找过他几次,闹得人不安生。同意吧,这接手书记还不到一周,就有搞了十几年的老支书要辞职,而且还是个获得过省委表彰的优秀村支部书记。这叫人怎么看?不抬庄也就罢了,总不能明着拆台吧?他不希望,一上任,就有人公开用脚投票。再加上目前,镇委正在推进,梨木岭和枫树湾两个村的合并。迟不辞早不辞,偏偏这个时候辞,这能让人不多想吗?要说合并,人家枫树湾是山下的一个大村,他梨木岭不过是山上的一个小村,就是这几年搞旅游开发有点名气,那也还是一个小村呀。人家大村没意见,你一个小村闹什么情绪?这个时候撂挑子,想甩手不干,就没有深层次的原因?这都是顾书记在会上说的。

所以,顾书记指示,我这个纪委书记去找唐葆华谈一谈。此前,他已经让镇里的组织委员去做过工作。组织委员是个年轻的女同志,回来在党委会上说,唐葆华没有我们想像的那复杂,他辞职是为了照看他中风瘫痪的老婆,可以考虑接受。顾书记不好批评她,就要我这个纪委书记出面。他说,唐葆华是个明白人,他应该知道纪委书记出面不是闹着玩的。书记甚至暗示我,可以查一下,是不是梨木岭竹海景区工程项目完工了,他得了好处,想溜。

梨木岭的这个项目,断断续续进行了五年。五年中,告唐葆华信件不少,什么规避招标、用人不当、拖欠农民工工资、通过代理人得好处等等,应有尽有。除了我们镇里接到的,更多是市县两级纪委批转下来的。一个叫孙茂林的人,架梯子在山壁上凿洞,不慎摔下来,造成双腿骨折后,告他的信,还寄到了省安委会。我们都查过,查来查去,我们发现,五年中,唐葆华天天都去现场,有时一待就是半天、甚至是一整天,但他却没领过一分工钱。说他得了什么好处,实在是空穴来风,查无实据。后来,镇里再接到类似的告状信,我们原来的杨书记,就叫我们不用理睬,反正都是些打印的匿名信。前不久,镇里又接到一信,说唐葆华对镇委提出的并村方案,极其不满,说梨木岭做不了小马拉大车的事,还鼓动群众到县里、市里、省里,甚至是北京去上访。我想了解这方面的真实情况,更想了解唐葆华要辞职的真实原因,所以,我就接受了顾书记的安排。

我自己开车到梨木岭,把唐葆华找到村部闭门谈了三个小时。听他讲辞职的理由,也听他讲了自己的身世。说实话,我没能说服他。我特地到他家去看了看,又去隔壁左右坐了坐,还找前任支书和现任村干聊了聊,也听了驻村工作队的意见,最后,我还根据老书记和村干们提供的线索,走访了几户人家。有人说,唐葆华不搞书记有些可惜,但按他的性格,他不搞才是正常的。还要搞,那他就不是他了。不过,他搞不搞书记,我们都会把他当书记看。也有人巴不得他不搞,说他在村里搞了一二十年,该得的荣誉都得了,早该让位了。至于两村合并,我接触到的人,包括唐葆华,都持无所谓的态度,没听到有谁说不同意,要上访。我一连在梨木岭待了三天。我觉得,应该把了解到的情况,整理成一篇材料,交给顾书记。为了证明材料的真实性,我特地用手机录了音,到时候,一并交给顾书记。

2

唐葆华1965年出生。1982年冬天,他母亲查出了癌症。诊诊停停,拖到第二年春上,还是走了,年仅47岁。他父亲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经受中年丧妻的打击,也成了病人。虽然此时他还在读初二,但已经有17岁了。十六七岁(xì),当家立继。这是老古话。他只好辍学回家。跟他同年的,已经高中毕业,而他人长树大,还跟一群小萝卜头混在一起,早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所以回家种地,就成了早该如此的选择。他看上去似乎是毅然决然,其实有几分无奈,更有一种难舍。但是,家里都那个样了,除了早点回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原以为作为老大,可以成为家里的半个顶梁柱,可毕竟太年轻,好多农活都没做过、更做不了,还得靠病病歪歪的父亲。他只能做点家务事,照料父亲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1984年征兵时,刚好父亲的身体有所好转,加之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暗中劝导,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报了名。心想去当兵,可以给自己混个嘴巴,然后每月节省一点津贴,多少也可以给家里一些帮衬。就这样,唐葆华到兰州去当了兵。虽然初中未毕业,但他很灵活,第二年就成了连里的代理事务长。1986年春,部队正在进行实战演习。他突然接到一封迟到的加急电报:父逝速归 莲。他没办法回来,只得捧着电报痛哭,唯有这个“莲”字,才让他稍有慰藉。

“莲”的全名叫张凤莲,是唐葆华的半路同学。他俩都是八岁才发蒙,但唐葆华却比张凤莲大两岁。在大队小学上学时,张凤莲天天都要从唐葆华家门口经过。过去过来,不是看到一个大男孩在摇摇篮,就是看到他,在门口引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玩。两年中,她一直很奇怪,别人家都是女孩在家引小的,怎么这家是个男孩在引伢呢?还有他唱的摇篮曲:娃娃呃娃娃呃,娃娃要睡觉觉喂,娃娃呃。虽然只是简单的重复,却有腔有调。所以,她总爱朝他多看几眼。

等她上三年级时,这个大男孩,竟然成了她的同学。原来,一读完二年级,他就在家里引弟弟。那时,生产队抓得紧,不出工,不仅没工分,还要倒扣。工分扣了,就分不到足额的口粮,到年底还会因为工分不够导致超支。所以,父母就让他在家引伢。后来是大队和学校一再要求,贫下中农的子弟,一定要进学校,为革命学文化,他才得以再回学校,插班读了三年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唐葆华总是支开本湾的同学,专跟她一起去上学。两人好像是心有灵犀样,她上学放学,也爱一个人,远远掉在同学们的后面。有时候早饭晚了,看她从门口走了过去,放下碗筷,拎起书包就往外追。有时候,早饭吃的早,他就故意磨磨蹭蹭,不出门。就是出了门,也要在父母视线不及地方,踌躇不前。看她快过来了,才慢慢迈开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只往前走,也不说什么。有时让她走在前面,有时又超过去,走着走着,又故意掉在她的后面。然后,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只是两人都觉得这上学放学的路太短了。

两人刚读完初一,大队小学戴帽的初中突然撤销,读初中都得到镇上去,而且上过戴帽初中的都要重读,他俩只好又读了一个初一。好在两人还是一个班,这才不觉得这种变相的留级,有什么不好。只是与来自全公社的同学,稍稍一比,就不免有些自卑。成绩好的巴不上,成绩差的又不愿混在一起。所以,两人在班上都很低调,深怕招惹了别人,也格外惺惺相惜,互以对方为主心骨。只是时间一长,唐葆华爱管闲事的毛病就日益显露出来。他见不得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事情发生。实在是看不过眼的时候,他这个平时的闷葫芦,竟然还能炸出一阵声响来。

班上的刘大桥、蔡得绍、周顺舟,是食品所、供销社、棉花采购站的子弟,都住镇上,吃商品粮。吊儿郎当,成绩都不好。动不动就欺负一些农村里来的同学,尤爱对女生搞些恶作剧,不是捉只青蛙放在屉斗里,就是搞个死老鼠装进书包。唐葆华见了,二话不说,上前去逼着他们自己拿出来。要是不动,就捏着他的手膀子,直到他叫痛。唐葆华虽然成绩一般般,个头却是班上最高的,劲也大,这三个也就不敢还手。所以一些受欺负的同学,总爱寻求唐葆华的保护。每当需要他站出来时候,他总有一种义无反顾、毅然决然的气概。这一点,张凤莲特别看好,也赢得了许多同学的尊重。大家都把他这个山里来的大同学当作保护神,他也就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张凤莲的身个比女同学高大,而且发育都很到位,胸脯明显比一般女生大。刘大桥他们几个就在背后叫她大奶,这唐葆华就更不能容忍了。当面警告,再乱讲就不客气了!没等他不客气,这三个就出现在唐宝华张凤莲星期六回家的路上。他们超到唐葆华的前面,然后平直伸开双手,站立不动,上下摇晃。唐葆华只当是三个活宝在玩什么把戏,却又懒得搭理,就自动退让,不去触碰他们。可让来让去,竟总有一个挡在他前面。如此搞了几个来回,唐葆华才意识到,他们是有意找茬,心里的气就鼓起来了。可一想到他们有三个人,又是有备而来,心里就不免在打鼓,躲又躲不脱,打又不知打不打得过。可总不能就这样任由他们欺负吧,得先下手为强。瞅准机会,只一掌就将刘大桥推下了田埂,趁蔡得绍还没反应过来,揣了他一拳。拔腿开跑时,又顺势甩了周顺舟一书包。唐葆华身手敏捷,跑起来尤其快。这三个立马就追,可越追离得越远。又回转身来,故伎重演,伸手挡张凤莲。已经跑远的唐葆华见状,又冲回来。说,欺负女生,不算本事,有种冲我来!我比你们大,一对一,是大欺下,你们就一起上吧!说着就将书包丢给张凤莲,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唐葆华又说,要是不动手,那就让我们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知是慑于唐葆华的气势,还是自觉理亏,他们阴息的走了。又到了星期六,唐宝华张凤莲刚出镇区,就被街上的几个细哥挡住了。唐葆华虽然人高马大,却难敌众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唐葆华叫张凤莲先回去,自己转身往街上走。张凤莲怎么拉也拉不住,就跟着他先去了棉花采购站。守门的不让进,他就说是找同学周顺舟的。进去了就喊周顺舟。周顺舟还没回,他父亲听见有人喊,就出来问有什么事?唐葆华说,你家周顺舟叫了街上的人,拦在路上打我。他叫再多的人,我也不怕。我来说一下,要是你们大人不管,我挨了多少打,就全部还给他。两人又到食品所、供销社,找了刘大桥、蔡得绍的大人,唐葆华说了同样的话。这一天,他们三个都挨了父母的教训。他们没想到唐葆华会来这一手,之后再也不敢找唐葆华张凤莲的茬了。几年后,这几个都顶职进了食品所、供销社和棉花采购站,再后来,竟然都成了唐葆华在镇上的好朋友。唐葆华有什么事,这几个绝对是随叫随到。

唐葆华因为卫护张凤莲挨打的事,很快就在同学中传开了,他俩是那什么什么的议论也随之悄然而生。两人都竭力否认,心里却十分希望如此。这一来,两人反倒没有原先那般自然了。在人前,总是刻意保持一定距离。即便在没人时两人碰了面,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四目相对时,就心跳加快,然后赶紧分开,深怕别人看见他们的脸是红的。张凤莲在班上算不上很漂亮,成绩也不是很好。但唐葆华怎么看都觉得她好看,单独相见时心跳加快,虽然只是刹那间的事,却让他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幸福感。

1982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唐葆华突然愁眉不展,心不在焉,上课老走神,经常因为答非所问,被老师罚站。问他,只说母亲得了重病,也不说是什么病。她也帮着急,却不知怎么安慰他。好不容易捱到春暖花开,唐葆华却突然收拾好东西要回家,只把没有用过的作业本都给了她。她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说母亲去世了,再读不成书了。她当着许多同学的面问,真的就不读了吗?谁也没看她哭过,但她的两眼却红得像个熟透的桃子。

是张凤莲劝唐葆华去当兵的。走的那天,她当着敲锣打鼓送行人的面,给他送了一个印有雷锋头像的塑料封皮日记本,上面写着“给最可爱的人——JFJ”。唐葆华一到部队,就给她写信,落款写着“你的JFJ”。这之后,两人书来信往,就算是建立恋爱关系了。她读完了初中,却没有考上高中,也回家了。她有三个哥哥,家里只她一个独女宝,又是老幺,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三个哥哥对她也是宠爱有加。只让她做些轻散的农活,一有空,她就到唐家去看看,跟他的弟弟妹妹也搞熟了。

村里帮着料理了他父亲的后事。可家中还有一个12岁的大弟弟,一个10岁的妹妹和一个才8岁的小弟弟。家里既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叔伯婶娘。谁人来管呢?就在万般为难的时候,张凤莲只身来到了唐葆华家。父母百般反对,三个哥哥一再阻止。张凤莲说,我跟葆华早就恋爱了,迟早是他家的人。现在他在部队,我得去照顾他的弟弟妹妹。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唐葆华也给她父母写信,请求他们允许她过来照顾弟弟妹妹。一个以死相逼,一个苦苦哀求,她父母只好同意了。

张凤莲住进了唐家。她让葆华的弟弟妹妹们喊她大姐,这之后直到现在,唐家弟妹就一直喊她大姐。到了唐家,不光是要料理小弟小妹们的生活,给他们洗衣做饭,收拾家务。还要种好他家的承包地。唐家有六口人的承包地两亩多,还分了十亩山林。山林可以不管,地却要人伺候。可她哪里会种地哟,好在有父母来帮忙。所以唐家的地从没荒过,产量也不比谁差。承包地和自留地种好了,可以解决口粮和蔬菜,关键还要解决弟妹们的读书费用和日常开销,可到哪里去找这笔钱呢?梨木岭虽然叫做梨木岭,但梨树并不是很多,多的是漫山遍野的楠竹。村里分给唐家的楠竹有两百多棵。上面规定,山上的树一棵都不能动,但竹子可以卖。卖竹子以斤论价,一毛钱一斤,一棵竹子能值四五块钱。只是这些竹子并不好卖出去,如果收购楠竹的车辆不能开到竹林附近,就不会有人砍竹子。翻山越岭,豆腐盘成了肉价,划不来。唐家的竹林,相对偏远,无路可到,只有在急等钱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才会砍一两棵竹子,换个十来块钱,而这往往要花一整天的功夫。好在离路较近的地方,也有竹子出售。村里人就通过砍竹子,扛竹子来赚钱。砍一棵竹子,再把它扛到收购的车上,按每斤一分钱的价格计酬。一根楠竹五十来斤,连砍带扛,可挣五毛多钱。张凤莲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来回要走四五十里山路,才可以挣十五六块钱。只是这活路不是天天都有。张凤莲作为一个大家庭的独女宝,何时做过这般粗重的体力活。父母和三个哥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明帮暗补。今天叫她买件新衣裳,过几天又叫她换一双鞋。她把这些钱都拿来作了唐家弟妹们的生活费用,再加上唐葆华每隔两个月寄回十元的津贴,总算让唐家弟妹衣食无忧,书照读。湾里人说,这个风莲把唐家弟妹料理得比他们父母在世还好,穿的干干净净,补的抻抻敨敨。看他们那个精气神,一点也不像是无爷无娘的伢。

乡邻的夸赞,给了张凤莲莫大的安慰和激励。正当她信心满满,要继续把这个家支撑下去的时候,唐葆华却在1987年11月突然从部队回来了。尽管两人在通信时,葆华就流露过,服役期满就回家。但每次凤莲都说,既然部队要留你,那就安心在部队干吧。有我就不会让弟弟妹妹们失学,更不会让他们饿着冻着。可他还是回来了。见到久别的葆华,凤莲一点高兴都没有,反而大哭了一场。她不是有什么委屈,而是大失所望。她没想到,她的JFJ说回就真的回来了。在部队,他可是前程看好的啊!连里已经上报,要他留在部队。可他坚持要回家。还说不走也可以,那就把我的两弟弟一个妹妹接到部队来,给口吃的。连里说这个解决不了。解决不了我就得回去。连里只好放他回来,又层层上报,从师部给他请了一张优秀战士的奖状。

1988年盛夏时节,唐葆华与张凤莲结婚了。结婚的日子,正是张凤莲的生日,这是唐葆华亲自选定的。两人婚后恩爱有加。唐葆华心怀感恩,对张凤莲百般呵护,以求报答。弟弟妹妹们更是敬爱有加,视嫂子为娘亲,只是都不肯改口叫大嫂,而是继续以大姐相称。葆华和凤莲很快有了一个儿子。但她却没有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怠慢弟妹。对他们三人总是一碗水端平。买衣服一人一套,添鞋袜一人一双。葆华和凤莲一边抚养儿子,一边拉扯弟妹们长大。不仅先后料理大弟成家,妹妹出嫁,还供小弟上了大学。

3

唐葆华1987年一从部队回来,就在村里开手扶拖拉机。这是村里对他的照顾,因为他毕竟从部队带回了一张优秀士兵的奖状。两年后,他当上了村里的主办会计。1996年当村主任。2008年接替老书记当上了村支书。目前是书记主任一肩挑。

一接任村支书,他就到安徽和河南那边的两个毗邻村去考察。这一考察,他的压力就上来了。人家那两个村的新农村试点搞得热火朝天。梨木岭再不做点什么事,就彻底跟不上趟了。唐葆华就往镇里、县里跑,终于在2009年把新的村部建起来了。建村部时,他特地建了6间带卫生间的客房和一个能摆三张桌子的餐厅。

因为有了接待条件,外面的人再不是一来就走,而是可以住下来,好好品尝山里的野味了。如果有兴趣,还可以走一走看一看。虽然路不好走,但随便到哪个山头放眼一望,那也是赏心悦目的。来的人多了,梨木岭有好吃的、有好看的名声就传出去了。来的人就更多了,光靠6间客房,接待就捉襟见肘了。

唐葆华觉得,梨木岭也该像安徽河南那边的两个村一样,搞农家乐。于是就发动群众投资,但没人响应。又带人到那两个村去看,看了也没人动手。你梨木岭是个鬼不下蛋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特地跑到这里来好吃好喝好玩呢?他就邀人合伙,仍然没人肯投资。那就只有自己单独来搞了。他相信这里头有商机,更知道得自己先带头搞起来,让群众看到实惠,他们才会加入进来。为此,他特地跑到镇委去汇报。说,在农村当干部,你比老百姓还穷,说话哪个听?你自己都没富起来,叫别人怎么富?所以他要建个农家乐,看镇里能不能同意。镇里说,可以啊,你就带头搞吧。张凤莲也同意他搞。于是,他就将多年来积攒的二十万元积蓄全部拿出来,张凤莲又找娘家借了十万。2010年春节一过就动手,很快就在离村部不远的地方建了一个三合院的农家乐,他将其命名为凤莲山庄。三合院建起来了,再添置家俱电器,床帐被褥,还没开张,就欠下了十万元的债务。尽管如此,凤莲山庄还是成了梨木岭的第一家农家乐。他请了一个厨师,张凤莲除了铺床叠被,清扫抹洗是把好手,还会做一手地道的农家菜。凤莲山庄就边打锣鼓边开张了。大半年下来,尽谷尽米,只有三万多的收入,唐葆华很满足,觉得小试牛刀还是成功的。

四组痴痴呆呆的王立虎,老是在村部逛来逛去。这个王立虎小名叫虎子,快四十的人了,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整天东游西逛,也不怕讨人嫌,却怕唐葆华,见了他就躲。要是唐葆华,叫他站住,他就不敢迈步。叫他回去帮老娘做点事,他也晓得往回家的方向走。唐葆华不知这样说过他多少回,可就像是鸭子背上泼瓢水,管不了两天。这天,他又来了,老是朝村便民服务中心东张西望,还扒着客室的窗户往里瞄。见唐葆华起身或是出来,就躲,就跑。这回唐葆华没有吼,而是说要跟他说个事。他就站着不动,乖乖巧巧的。唐葆华说,跟你找个事做好不好。点头说好。唐葆华就把他带到凤莲山庄,让他扫地、劈柴、烧火。还好,叫他怎么做,都能做下来。于是就开个有淋浴的客房,要他洗头洗澡。又找出几件干净的旧衣服,给他从里到外一换,就把他留下来打下手。每个月给他五百块钱。这一年,除了养了两个人,顾了自己一家人的嘴巴,还有差不多六万的进账。

看凤莲山庄有如此效益,做蔑匠的王春来动了心。他找唐葆华,说也想开个农家乐。唐葆华满口答应,只是要求挨着凤莲山庄做,而且也要建得像凤莲山庄一样。看王春来在做农家乐,又有人跟进了。唐葆华同样照准,只是强调挨着来,既不准超前,也不许退后,要保持与凤莲山庄、春来人家一样的风格。这个,想搞的人都能接受,也晓得唐葆华是想在这里建农家乐一条街,搞扎堆效应。还别说,唐葆华的这个愿望还真实现了。如今,只有两百来户人家的小小梨木岭,已经有了24家农家乐,它们都按统一的规划,建在村部所在地,这又带动了竹海小镇的建设。

凤莲山庄第三年的纯收入快要达到十万元了。

这天,唐葆华送走从镇上来的最后一批就餐的客人,看到隔壁的王春来坐在门口抽闷烟,就打了声招呼。王春来说,书记啊,我明年还是养羊,还是养牛呢?唐葆华愣了一会,马上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进门就对凤莲说,春来在跟我提意见呢。

凤莲不解。

唐葆华说,他没有明说,实际上是看我家客人多,他家没什么客人,才故意那样问我的。我是书记,外面的熟人多,除开村里客人,其他找我的客人也多。这样一来,他们两家的客人就少了。你看,有时候客人等上菜,要等半天。我们忙不过来,他们那边冷火煪烟。能没意见?但是客人到我家来,我又不能赶他走,说你们到别家去吧,对不对?

凤莲说,那是的。

所以,我们应该退出。

刚红火一点,债还没还完,怎么要退呢?

换个人,没有我这身份,他们就是在同一个起点上竞争了,这样保证没人有意见。

第二天,打开门,唐葆华就去隔壁,对王春来说,只要有人接手,我随时都可以退出。

王春来说他没这个意思。

唐葆华说,我不退出,你真的去养牛养羊。后面就没有人再建这山庄那人家了。当初我搞的目的,就是为了做个示范,给大家蹚出一条路来。既然有人跟上来,那目的就达到了。我自愿退出,四十万,谁买都可以。不买,租也行。

王金来夫妇两个在深圳打工多年,手头有些积攒。听说书记要转让凤莲山庄,就一起找来了。

唐葆华说,我也不用等人来争,讨个高价。是租是买,听便。

买。两人异口同声。

唐葆华说了价钱。

行。还是异口同声。

唐葆华就讲了两个条件。一是他请的大师傅手艺不错,如果他愿意,要继续留用,将来还要跟他涨点工资。二是虎子要留着,他老娘两次中风,他又不大清楚,一个弟弟比他还呆还傻。不给他找点事做,他一家怎么办呢?我现在一年给他一万块,你们不能少于这个数。过年把,还得给他再加一点。最好给他找个媳妇,一家两个光棍,怎么过?

两人都说这都不是问题。又问,凤莲山庄有名气了,能不能还叫凤莲山庄?

唐葆华说,这个随你们。最好是叫个竹海山庄或者是竹海人家,将来村里要打竹海牌,发竹海财。你们是重打锣鼓新开张,最好换个名字。

一切都谈好时,唐葆华说只要三十八万。

两人都说不用降价。

唐葆华说,我将来带客人来吃饭,你们肯定不好意思收我的钱,不如先将这两万,作为预付款。

两人先后都说了一番感激不尽的话。

唐葆华说,山庄你们先开着,哪一天实在做不下去了,再还给我也行。

王金来老婆抢着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肯定越做越好。

唐葆华说,我说得不吉利。连呸了三声。又说,不过,要是哪一天我把饭碗混落了,那你们还得再还给我,到时候,你们可别舍不得放手哦。

王金来连声说,要得,真有那一天,我三十八还给你,一分钱都不加。

王金来老婆说,我呸!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瞎说!

唐葆华不当书记的话,传到了王金来的耳里,这让他心底突然起了些波澜。当初,接手凤莲山庄时说的话,言犹在耳。现在,他要是真的不当书记,那会不会把这个竹海山庄,再要回去呢?

王金来有些舍不得。接手之后,山庄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有时一天可以开二十多桌,一个晚上有十几人住宿。这一年下来,最少也有二十多万的纯收入。可当初跟人家说过的话,能不算数么?借着去看张凤莲,就试着问,书记啊,听说你不想管我们了,是想开店吗?

唐葆华说,我不当书记,是因为老婆病了没人管,孙子还小没人带,再没有时间和精力,为村里的事操心,免得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还有闲工开店?

王金来说,当初你说了要是没事做,就要把山庄再买回去的。

我这料理老婆、带孙子,不是事啊?

不是。是你不当书记,就没工资,饭碗没了嘛。

唐葆华说,我不当书记,就没饭碗了?当初那样说,是怕你有后顾之忧,是想让你吃个定心丸。山庄既然早就卖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了,我不会再打它的主意。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还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虎子也在你那里混出个人样来了,穿的干干净净,抻抻敨敨,都晓得刮胡子洗脸梳头了。

王金来说,这都是叶书记他们搞了培训后,才变样的。再说,书记你说要关照他,我都记着的。

王金来说的叶书记,是作为省直单位的市师范学院,派来的乡村振兴工作队长。他是学校的处长,还是位教授,去年下来担任村的第一书记。这叶处长一来,就大量采购村民种养的农产品销往校内,以集体消费的方式来巩固脱贫攻坚成果。还把梨木岭变成了他们学校美术学院的实习写生基地。又请传媒学院拍了不少风光视频,音乐学院写了村歌,挂到网上,让梨木岭名声大振。老干处安排离退休人员来度假,工会组织教职工来旅游,带来了旺旺人气。又在村里进行旅游接待、酒店管理和电商方面的培训,让梨木岭人由土变洋。

这些唐葆华自然知道。他说,你趁着他现在有变化,抓紧帮他找个媳妇嘞。你老婆给人做了那多媒,给他关心一个就蛮难吗?

王金来说,这事我老婆一直都放在心里哩。以前跟他说媳妇,他死活不要,说媳妇爱打人。现在他已经晓得有个老婆好了。我老婆正在张罗。

4

张凤莲是2021年8月3号突然生病的。那天上午,她感到不适,儿媳妇要陪她到卫生院去,她说没事。下午四点左右,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唐葆华在村里忙到七点才回家,一看就知情况不妙。这种情形,他已经见过三回了。赶忙开车,把她直接送到县医院。拍了片子,医生一看,果然是脑梗。唐葆华往医院送过三趟脑梗病人,没想到这回竟送起自己的老婆来了。于是住院治疗。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亏得有弟弟弟媳、妹妹妹夫轮流照看,唐葆华才得以在村里和县医院两头跑。

3号那天夜里,镇委杨书记,接连打来三次电话,每次都只问嫂子的病情怎么样。但唐葆华心里清楚,杨书记是在为明天,市委书记来梨木岭考察乡村旅游的事担心。怕他不在,村里汇报不好。前两次,他跟杨书记说,都安排好了,由张德山副书记汇报。等杨书记在凌晨一点,打来第三次电话,他就说,我负责一大早就赶回来。

4号,市委书记来了,县委书记、镇委书记,自然也得来。市委书记不喜欢把阵势搞大,不要镇里村里其他人陪同。市县镇村四级书记,加上市委书记的秘书,还有记者,在竹海景区转了两个多小时。沿途都是唐葆华在介绍,镇委书记、县委书记都很少插话,给了他在市委书记面前足够的表现机会。唐葆华也不负众望,市委书记问什么,他张口就能答上来,而且,前后逻辑连贯,相互映衬。要数据有数据,要见解有见解。让市委书记大加赞赏。

领导一高兴,就要在梨木岭的农家乐用午餐。到了竹海山庄,杨书记才介绍,这是唐葆华创办的第一家农家乐,原先叫凤莲山庄,后来转让出去了,为了打竹海牌,就改名竹海山庄了。市委书记问,叫凤莲山庄有个来头吧?杨书记说,凤莲是他夫人的名字。然后就说到,凤莲昨天突发脑梗送进了县医院。市委书记说,那你把夫人丢在医院,有人照料吗?唐葆华说,有弟弟妹妹们在哩。市委书记说,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我们搞快一些,客走主人安。让他早点去医院。

送走市县两级书记,杨书记说,这个时候把你拉回来,实在是过意不去。要是换个人,可能会说,没关系,甚至感谢领导一番。唐葆华却说,我真是过意不去。把老婆丢在医院,不管她的死活。这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她的事。

杨书记用嘴唇咬着嘴唇,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唐葆华也去发动车子。张德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径直过来直拍车窗。那力度不是很大,却也不是太小,分明有些急促。唐葆华赶忙按下车窗,以为他有什么事急着要说。

张德山说,唐书记啊,你怎么耍我呢?说好了由我汇报的,我都准备了一个晚上,又是写,又是背。事到临头,又把我凉在一边,有这样戏弄人的吗?

从张德山96年当会计进班子算起,他俩已经共事二十五年了。虽然一段时间以来,两人貌和心不和,但张德山要表达什么意见,基本上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还从没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怒气冲冲,大兴问罪之师。

唐葆华下车来,先递给他一支烟,又先给他点上火。等自己点好烟,猛吸一口,又直吐而出,发出一阵噗的轻微声响。又吸一口,直吞肺腑。然后说,我为么事要耍你呢?不是领导,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我会回来?你以为,我就忍心把你嫂子丢在医院里?既然我回来了,我能够自己不汇报,把你推上前去?再说,县长镇长都没陪市委书记,连叶处长都没参加,我能要你一个副书记副主任陪市委领导?这怎么是我把你凉在一边,又从何说我戏弄你呢?

5

张凤莲住院没几天,唐葆华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一笔五万元的转账。打来这笔款子的,是在上海一家远洋航运公司,做销售经理的王元纯。他在附言中说,虽然刚当上销售经理,但年薪已经有50万元人民币了。他现在有能力回报唐书记当年的关怀。还说,婶娘是个吃过不少苦的好人,书记一定要把她诊好!钱不是问题。

唐葆华回复微信表示了感谢,却没有接受那笔款项。

王元纯是梨木岭四组人。家里四口人,只有父亲王喜来和他是健全的正常人,他母亲是个心智不太清楚的那种人,还有个弟弟是先天的残疾。多年来,就靠父亲务农,供他读书。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极度困难。有道是,寒门出贵子。这王元纯从小就发愤努力,居然在2010年考上了天津大学。这在当年,不仅轰动了梨木岭这方小天地,还在四乡八邻传为佳话。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短暂的兴奋,很快就被惨淡的愁云所覆盖。随录取通知书一同寄达的入学须知上写明,除去生活费,一年的学费还要3500元。王元纯着实高兴不起来,他不知家里如何能够筹到这笔对于他们家来说的巨款。正愁得心烦意乱,唐葆华却跑来讨酒喝了。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一般农家子弟考上大学,家里都要办几桌酒,或是庆贺,或是谢师。那天,唐葆华还没进门,就大着嗓门喊,喜来啊!梨木岭的状元出在你家,什么时候办酒啊?

王喜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说,书记啊!元纯他只有一个舅爷,一个姑,过几天,办几个菜碗,接他们来坐一下,已经作了打算。到时候,一定请书记来坐上席。他知道,一个书记来讨酒,那是相当看得起的。他很感激,说得诚恳,热情。

唐宝华说,唉,那太小气了。人家考个高职高专,一办就是十桌,二十桌。何况你家元纯,考上的是天津大学,那可是响当当的重点的大学,哪能只办几个菜碗呢?你家亲戚少,那教过元纯的老师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吧。又转脸问王元纯,还记得几个对他有恩的老师。

看到父亲毕恭毕敬,强作欢喜的那个像,王元纯早就心生反感了。学费还没筹到一分,哪还有钱办酒?尽管他没说什么,却始终没个好脸色,见书记问他,就道理不睬地说,有恩的老师数不胜数。

唐宝华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从大桌子底下,拉出一条长板凳,一屁股坐上去。说,县一中离梨木岭太远了,老师们来去不方便,这回就不请了。镇上初中,离得近,只要教过你的老师,都可以请一下,另外,在我村驻点的领导,镇上的干部也要接一下。还有,村里已经有人说了,要来祝贺。他停下来,板了板手指头,接着说,这样算下来,少说得五六桌。

王喜来见书记说得如此认真,仔细,这下急了。书记啊,你看我这屋里摆两张桌子就转不开身,哪还摆得下五桌,六桌?

唐葆华说,不在家里办,我们找个办酒地方办。

那更是要我的命了。王喜来说。

干嘛要你的命?我要你们也风光一回,别人穷志短。梨木岭这多年,何时有人能考上911,258的双一流大学?

王元纯早就不耐烦了,听说过一些土皇帝好吃好喝,可没见过为了吃喝如此脸厚、如此精于算计的人。他不只是烦,还厌恶到了极点,但不能发作,得死死按住心头的那股冲动。此时,听一个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人,讲出让人笑掉大牙的错话,他当即借纠错进行反击:是211,985!又不是打麻将。他要让他知道,他是有情绪的。

呀,说裹了。唐葆华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可他压根就没当回事。接着又说,喜来呀,既然你家元纯能放这颗卫星,我们这些人就光睁眼看着?我们高兴,总得有所表示吧。酒就在我那里办,不管十桌,二十桌,钱不要你们出一分,算是我赶的礼。但这酒,得以你家的名义办。客我帮你请。今天来定个日子,到那天,你们父子两打起精神去就行了。

王元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像是在梦幻之中。他没有注意到父亲此时表情的变化,他木然的脸上滚过两行热泪,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王元纯家定在八月十八号办升学宴,地点定在凤莲山庄。唐葆华请驻村的谢队长拟了一份请柬。这谢队长是县交通局的副局长,大名谢洪波。既是扶贫工作队队长,也是新农村建设工作队队长。已经在梨木岭驻了三个年头,为村里写过不少材料。只要是动笔的事,唐葆华第一个就找他。这谢局长不仅帮着用红色的油光纸把请柬打印出来,还说所有驻村工作队员的请柬都由他来送,并保证把每一个人都请到。

唐葆华拿了一摞请柬,先到了镇上的中学,这里曾经是他就读过的学校,没想到,几十年后,竟是以送请柬的方式重返校园。当年认识的老师有调走的,有退休的,但这并不影响他把请柬发出去。教过王元纯的大多还在,提起王元纯,老师们依然记忆犹新,都表示一定按时赴宴。唐葆华说,请老师们,既是为了答谢,也是为了助那王元纯圆了大学之梦。所以,老师们不仅要去,还要带个百把块钱的份子。老师们多少也出席过一些谢师宴,但由一个村里的书记来送请柬,他们还是头一回碰到。这请老师赴宴,还要带份子,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但他们能理解,还很感动,谁不知道王元纯家境贫寒呢?这是一个书记在变着法子帮一个人呐!所以,这回更是要去。

唐葆华给镇里熟悉的领导和老朋友送请柬时,他们调侃说,在你的山庄办酒,你就送请柬,这服务够周到的哈。唐葆华也笑着说,我得服务到位嘛!不过,我这服务是有代价的,各位至少得准备一百钱呐!有人故意说,请人喝酒,还有开口要钱的唦?没钱,不去了。唐葆华说,你到亲戚家喝喜酒,能不准备好礼金?我这是友情提示。当然,少不了要说下,王元纯家里的困难。逗他玩的人马上改口,去,去, 去,没钱也去。

唐葆华通知村组干部,要他们都去捧场,礼金最少不能低于一百块钱。在村里做楠竹生意的两个老板,知道了这消息,一起找到唐葆华,说我们这外乡人就不能讨杯酒喝?唐葆华说,酒肯定有你们喝的,但你们一个人要出五百块。两个老板说,我们多了出不起,一千总还是拿得出来的。

请柬都发完了,唐葆华又想起还有几个关系一直都很要好的村支书,就一一打电话。说,我梨木岭出了个天津大学的大学生,你不来学习取经,也不来祝贺下子?有言在先,礼金只要一百,不要多啊!一通电话,又邀来了三位村支书。

办酒那天,唐葆华请会计王利来记账,妇联主任黄翠娥端茶送水,副书记张德山迎客散烟,他自己亲自下厨。此次开席七桌,除开王喜来父子,计有来宾六十七人。镇人大主席团范主席,是梨木岭人,他带来了镇党政领导班子成员的贺礼3700元,并在酒宴开始时,代表书记镇长发表热情洋溢而又简短的讲话,除了祝贺,还提出了殷切希望。这是一般升学宴见不到的。本次宴会,除镇领导的集体贺礼,另收到千元礼金2 笔,五百元礼金3笔、三百元礼金7笔、二百元礼金9笔、百元礼金43笔,共计65笔,15400元。

散席之后,客人有的离去,有的就在有电动麻将桌的客房继续战斗。一切都安顿好了,喧闹的凤莲山庄趋于平静。王会计把王家父子叫到跟前,当着唐葆华的面,将礼单和现金,交给王元纯。礼单上没有唐葆华的名字。

王元纯接过现金,也没说声感谢的话,却快速数起钱来。王会计一见,不好说什么,却轻叹了一声。清数过了大半摞,王元纯突然停下来,将数过的部分,直往唐葆华手上塞,说是应该付清酒菜钱。唐葆华吼了一气,瞎搞!要是这样,我不成变着法子赚钱了。王元纯泪眼汪汪,仍在往唐葆华手上塞。唐葆华改了口气说,说好了才在我这里办酒的,这钱看起来有一大摞,也不知够不够你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紧着点慢慢用吧,好生学,莫辜负了大家的希望。今后有困难,只管开口。梨木岭人一定要让你完成学业。

王会计这才知道,今天的升学宴是书记替王家办的,一明白过来就感动,一感动就想说几句。却见唐葆华在用手指点他: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啊!这酒就是他喜来家自己掏钱办的,便宜,凤莲山庄只收了成本,没赚钱。

6

老书记说,这次办酒没让他知道,他是有想法的。一笔难写两个王字,把他太看外了。他冷过唐葆华一段时间。不过,不是为了这餐酒。

接手书记后,唐葆华争取到了村部建设扶持资金。一开始,老书记很高兴,觉得早就该把他手上修建的大队部好好整修一下。忽然听说,唐葆华要在梨木岭建新村部,他还不大相信,及至当面一问,还真是有这回事,他就有些不大明白了。

放弃老村部不用,另起炉灶,是要显示他作为新书记的能耐吗?老书记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这里是梨木岭有居民点的最高处,当年,他家也住在这里。还是大集体时,公社和大队,曾号召分散住在山上的群众往下搬。作为大队书记,他带头搬到了离大队部最近的下王庄,这个生产队的耕地面积最大。跟着他一起搬走的,有六户人家。现在,这里只有三户人家,几间土砖房。这三户,都是当年的老超支户,搬不起,才留下来了。把村部建在这里,是服务多数人,还是方便少数人?老大队部建在山脚下,离几个大组都很近,多年来,群众习惯到山下来办事,现在反而要往山上跑,这是为哪桩呢?而且还听说,在这里建村部,要拆土砖房,由村里还建红砖红瓦房。梨木岭住土砖房的还有不少人家,怎么单单给这几户建新房,是他跟这几家沾亲带故,想优亲厚友?可这几家都姓王,谈不上跟他是自己屋里的,也没听说,这几家有哪一个跟他转弯抹角扯得上是亲戚关系。既不是叔伯弟兄、姑舅老表,更不是儿女亲家,为何就对这几家格外看待呢?再就是,这里有一片大集体时栽种的梨树。从大队改为村时,去掉了原来公社统一命名的红七大队,改叫梨木岭村,就是因为有这片属于村集体所有的黄花梨。在这里建村部,岂不是要毁了这片梨树,这可是花了三年功夫才栽出来的,虽说是品种有些老化,产量不高,可毁掉还是可惜呀。另外,还听说,唐葆华还要在新村部建几间标准的客室。稍微板下手指头,就知道,靠上面给的那几个钱,肯定不够,这就势必要动用村里的积蓄。多年来,村里靠出售楠竹,靠组织十几位蔑匠,打竹床、竹椅,做竹垫,编竹席,从箢箕到筛子,从各种竹篮到大小箩筐,就连竹扁担、竹扫帚,也是梨木岭的竹器社生产的。靠着制作销售这些竹器,村里才好不容易积攒了些钱。照唐葆华的搞法,怕是要把多年的积蓄用光。而且,唐葆华还放出话来,要找县交通局要支持,再不够就找信用社贷款,一定要把新村部,建出特色,建出气派来。

这些,他都不管,也管不了,充其量,就是在心里拱几下,嘴上说几句。可有个事,却不能由着他唐葆华想怎么掰就怎么掰。新村部建在这里,要是不动老王家的祖坟,犹还便罢,要是动到这几座坟头上来,那绝对不能答应。怕什么,来什么。唐葆华已经派人通知搬走的人家,到岭上认坟,说是由村里负责,将坟统一迁到一处有松树的山岗上去,叫有坟的人家做好准备。迁坟,说得轻飘飘的,祖坟是随便动得的么?不等老书记说什么,就有人出来说,唐葆华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这老书记一手培养他接了班,不报答也就罢了,怎么可以挖人家的祖坟呢?

唐葆华多次来找,老书记就是不见。每次去,都是婆婆挡在门口,说,你要是想挖我家的祖坟,那就不屑(xiāo)开口得,这事冇得商量。唐葆华赔着笑脸说,有事要跟老书记汇报汇报。婆婆说,老头子不在家,就是在家,他也不得耳你。

唐葆华第九次上门时,正是下午两点多钟,没见婆婆拦在门口,门敞着,就自个进去了。喊了几声王书记,没人应,却听到很大的鼾声。循声朝右手边第一个房门探望,就见婆婆歪在一张靠椅上,嘴角流涎。这情形,唐葆华见过,虎子他妈两次脑梗,都是他招呼送进医院的。老书记不在家,唐葆华赶忙喊来隔壁左右的人。好在他是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车来的,众人七手八脚,把婆婆一抬上车,他就开车直奔镇上的卫生院。一把婆婆交给医生,他就赶紧给在镇政府对面开餐馆的二弟打手机,让他赶紧送钱到卫生院来。又打老书记手机,居然无人接听。就发短信,说婆婆突发脑梗,已送镇卫生院,也不见回复。经过紧急处置,医生说,幸亏送诊及时,病人已脱离危险,为了更有效的治疗,建议立即转到县医院。跟唐葆华一路,在车上扶着婆婆的,是隔壁的一个媳妇伢,她有三个月的小伢,得喂奶,不能去县里。唐葆华只好揣上二弟送来的一万块钱,跟着卫生院的救护车去了县医院。

老书记是第二天快十一点钟,才赶到县医院的。河南那边一个老战友,派儿子开车来接他去做客,他跟婆婆说好,住一晚再回。走的时候,婆婆一会要他带点这,一会要带点那。又要带件厚春装,已经穿上身了,又要换一件,换来换去,就把手机留在衣袋里了。见了唐葆华,老书记千恩万谢:走的时候,婆婆好好的,谁知一离开,她就出这大个事呢?要不是你葆华,那这回怕是要阴阳两隔了。我那样对你,你都冇见怪,把婆婆送到医院不说,还垫钱办住院手续,又守一通宵冇合眼,真是难为你了。老书记家的三儿两女,都在外地。一直等到在市里工作的大女儿女婿赶来,唐葆华才离开。

过了两天,唐葆华带着张凤莲一起来看望。婆婆还在疏通血管,在武汉的小女儿也回来了。有两个女儿照料,老书记也没什么事,心情也轻松多了,说是要就唐葆华的车回去一趟。

在路上,唐葆华尽说些脑梗病人治疗后,怎么护理就可恢复的话。老书记只是听着,好久才说,你就不跟我说点别的事?

唐葆华就说,作为一个山区小村,梨木岭的最大优势、最好资源就是平均海拔在800米以上的苍翠群山,是漫山遍野的林木和竹海。原先,山高是闭塞,是困难。现在,山高能避暑,只要凉快,就会有人来。把村部建在梨木岭,是想在这个地方聚些人气。这里有一片梨树林,站在这里,可以看梨花,也可以在梨子成熟的时候让人采摘。更重要的是从这个地方,既可以看到东边的飞石峰,也可以看到西边的云角寨。再往四下一看,都可以看到随风摇曳的竹林,而这竹一年四季都可看,既可以远看,也可以进到竹林之中近看。笋子出来的时候,还可以让人自己去挖。这个地方,离龙潭峡谷最近,如果把通向竹林深处的路修通,再沿着峡谷修条栈道,将几处大小瀑布,连接起来。在有竹,有松,有瀑布的地方修几座亭子,大小就成一个景区了。如果把村部建在这里,修个广场,建好停车场,就可以使这里成为游客集散中心。再预留好规划,将分散在这个山坳,那个山腰的几十户人家,集中迁到一处,就可以这里建个小集镇,即便建不成集镇,也可以建个中心村。梨木岭只有两百来户,七个村民小组,但农户居住过于分散,三户以上的住处有十八九处,还有的地方只要一两户人家。村里不可能跟他们修路,也解决不了安全饮水的问题,就是安个广播,牵个有线电视也很困难。迟早得把他们迁出来。迁到哪里好呢?就这个地方好。把新村部建在这里,让有条件的建农家乐,靠给外面来的人提供吃住赚钱。没条件的,先按统一规划,建成新农村,一排排的,整齐划一,与新村部,农家乐配合,等这里有了人气,外面来的人多了,就坐在家里,销售梨木岭的土特产。比如竹笋,先卖鲜的,鲜的卖不了,制成笋干卖。还有石花菜、石耳,都是外面的人欠不到的好东西,都可以变钱。还有我们山上养的猪是土猪,养的鸡是土鸡,鸡下的蛋是土鸡蛋,这些也是城里人爱的。再说,我们这里是个三省交界的地方,到了梨木岭,往东走几步,就进了安徽。往西走几步,又到了河南,一天之内,可以进出三个省,这也是很吸引人的。要说这三省交界,很偏僻,但换个思路,就成了一种资源。人家安徽河南那边就是打的这个算盘。我们有上万亩竹林,年年卖竹子。连砍带驮,老百姓一棵竹子赚几块钱,村里卖一车竹子,也就几百块钱,还要求着人来买。梨木岭的竹器过去是有名,可现在还有几多人用这些呢?我们要把竹子留给外来的人看,留给他们摸。让他们看我们怎么做各种竹器,也让他们学着做。如果建个竹博馆,还可以为学生提供研学场地,这也能创收。将来的梨木岭,再不能靠种土豆,种山药,卖竹子过日子,而要靠乡村旅游,发家致富。

唐葆华一路滔滔不绝,直到听到鼾声,才停下来。刚停下,就听老书记说,在有买烧纸鞭炮的地方停下子。

7

老书记没要村里动手,自己找人,将四具坟迁到了指定的地点。老书记把婆婆丢在医院,专程回来迁坟,这就是最好的支持啊!他很感动,但是他感动,其他人还是没有动。本想老书记带了头,其他人就不在话下的。但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有人说,唐葆华对他婆婆有救命之恩,老书记带头那是理所当然,我们又没得他什么好处,凭么事要动祖坟。

再就是,岭上的这几户人家,听说要拆他们的房子,变得空前团结。虽说是村里许诺,土砖布瓦变红砖红瓦,平房换楼房。但是真要拆老屋又不情愿,不配合。本来有一户已经打算拆了再建的。听说村里,要拆这些房子,就不动手了。

唐葆华知道,要是他自己拆自己建,那一点问题也没有。不是他要拆而是你要他拆,那问题就来了,横竖总要扯点什么,追求利益最大化嘛。再说,老房子就像是一个家的根,把它拆了,就等于是把根给拔了。感情上有些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说要做工作,不强蛮,但也不能把一些人的胃口吊高了。所以,他带人上门,一家一户测面积,以前后滴水为界,尽量把皮尺放松些。这样做,没人说什么,仿佛都是应该的。

有人说,拆了老屋,那住哪呢?唐葆华说,拆一还一,还没住的?老屋拆了,还建房还冇建起来,住露天里?唐葆华说,那你们就到我家去住。问题是都去你家,那也住不下啊!唐葆华说,梨木岭还住不下你们三户人家?投亲靠友嘛!要不哪个住会计家,哪个住妇联主任家。再不就搭棚子,过渡一下,断不会把你们丢在露天里。

又有人提出,最好是你先把新房子建起来,我们满意了,就搬进去,然后再拆老屋。副书记张德山说,这倒是个办法。先把新房子建好,让他们搬进去了,再拆老屋,就不会扯由头了。唐宝华说,不行,一定要先拆后建。你就没听出他们话里有话?他们说满意了才搬进去。即使你把新房子建好了,搬不搬还不一定。因为不满意嘛。那怎样才叫满意呢?人心不知足,谁能保证他满意?再说,要是有人搬进了新房,又不拆老屋怎么办?张德山又说,那就原地拆原地建。唐葆华说,那更不行。这个地方拆了,要腾出来,将来与市里修的大别山旅游公路对接。如果在原地建,那还用得着村里出人出钱吗?

好说歹说,说通了这个,说不通那个。清明节快到了,过了清明再要迁坟,更是有讲究。清明过后,又怕雨水多,影响平整和还建。而且,新村部建设上面也是有时间要求的,不能老是议而不决。想来想去,唐葆华就把拆房、迁坟、平整、还建和新村部一起打包,准备承包给二组长孙茂林。

这二组长虽然叫茂林,却是个光头,像个罗汉,酷似动画片中的光头强。这几年人们都不叫他茂林,而叫他光头强,他也乐呵呵地答应。随得方便就得圆,所以人缘好。但这家伙是个顺毛,搞得好,能脱了裤子就你。他服软不服硬,不怕狠不怕横。他还是个搞钱的能手,擅长用电网捕野猪,没两天就能搞头野猪送下山到镇上去卖,镇上很多人都认识。他还会到山上挖珍稀树木,一棵能卖好几百。其他人也学着偷偷地挖,树没卖出去,还被捉住罚了款,只得找他牵线搭桥。

把整个工程承包给他,让他正当名分地赚几个,免得他老搞歪名堂。更重要的是,能多个力量做工作。唐葆华觉得,孙茂林有这个能耐,他出面可以解决村里不好解决的诸多矛盾。可一把这个想法在会上说出来,就炸了把。张德山说,这又不是他二组的地段,他也不姓王,更没有祖坟在这里,凭么事就承包给他光头强?他强调说,这话不是他说的,这是群众强烈的反应。

唐葆华说,那就把这事交给你嘞!

张德山没吭声,不知是不好答应,还是不敢答应。

他们已经在村里共事十多年,原先一直都好好的,唐哥、葆华哥,叫得亲滴的。自从唐葆华当上书记,他们的关系就有点不是很明显,却又能清楚感觉到的微妙变化。村两委中的几个人,慢慢就有了张老爱跟唐搓反手的印象。唐葆华此时当众将军,他能说什么?每回都是这样。

唐葆华又问,在座的谁能接这个掌?

没人回答。

那就把这事交给孙茂林了。

都说同意。

张德山说,我并不是反对,我只是把群众的议论反映一下。散会后,张德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人搭嘴:别说书记不想要我做这事,就是要我做,我也不得做。拆屋挖坟,能有个好结果?几年后,孙茂林从梯子上摔下来,跶断了双腿。张德山倒是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一种,我早就知道有这下场的先知先觉之感。

光头强知道唐书记看重他,心里已存了几分感激。他跟书记说,平整的事就别打包了。不是他叫不到铲车,请不来推土机。县交通局的谢局长就驻在村里,让他叫路桥公司开几台铲车和推土机来,还不是现成的事,何必要村里多花些冤枉钱呢?正好让人家交通局给村里再做件实事,这比给几个钱实在得多。这话是当着谢局长的面说的。不是唐葆华没想到,只是他觉得不好老找人家交通局的麻烦。谢局长虽然只是个副局长,听了这话,竟满口答应了。

光头强跟村里签了承包协议,却又公开放出话来,谁能接这个掌,他保证拱手相让。这一说,堵住了不少人的嘴,反倒没人争了。光头强知道,唐书记这个时候用他,是要尽快解决问题,他从村里的泥瓦匠、石匠、木匠中,挑了十几个出得了力、动得了手的人来,做大工,既负责村部建设,也负责还建房建设。其他想来帮小工的,他能用多少就用多少。只是要拆老屋的三户人家优先。光头强的这个举措,稳住的一批人。他还代书记宣布,谁家先拆,就先选地基。对于迁坟,他又把多年来在村里做过八大脚的人找出来,当年这些坟是他们埋的,现在再由他们来挖,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光头强还说,有坟的人家,来人到现场,不管动不动手,都给工钱。这样一来,一天的功夫,就把坟都迁走了。

用了一个光头强,拆屋迁坟很快就完成了。村部怎么建,还建房选择什么朝向,早已有人出谋划策。交通局的谢局长,是县里派来的。他也在兰州当过兵,还跟唐葆华是一个师,只是唐葆华在炮团,他在汽车团。他是副团转业的,却跟唐葆华一个大头兵很是谈得来。他最清楚,唐葆华要是继续留在部队,会有多大的出息。每每惋惜之余,总是尽力帮他。是他告诉唐葆华,将来有一条旅游公路要从这个岭上过。这条路一修通,既可进河南,也可以到安徽。到时候,三省交界的梨木岭,就成了四通八达之地。所以,一定要预先谋划,抓住机遇。唐葆华要把新村部建在这里,就是听了谢局长的话。唐葆华对谢局长言听计从,总觉得他是在实打实的帮他,听他的话错不了。还在拆房迁坟之前,谢局长就请来了搞测量的人,架起镜子,这里瞄那里画,就把一个村部和未来的集镇给勾画出来。拆房迁坟一完成,他叫来的铲车推土机就进了场,同时又额外叫了两台挖掘机,削了半片山坡。

平整搞好以后,光头强带的施工队按唐葆华的要求,先给拆迁户还建砖混结构的楼房,再建村部。村里按原来房屋面积还建,有条件想多建一层的,就自己出钱。大家都觉得公平合理,也就相安无事。

只是有许多人都想来建房。唐葆华就提了两个优先。只有两三户居民点的搬迁过来优先,愿意投资建农家乐的优先。但房子要按规划设计,依山为建,而且一排一排地建。农家乐必须建在临街面,其余的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而定。临街面至少两层楼房,前后要保持一致,外观要统一。立下这样规矩,倒是没人反对,也省了不少事。只是建农家乐没人响应,问的人有几个,却没人真正动手。唐葆华带头建起梨木岭的第一家农家乐时,也是挨着三户还建房而建的。他的农家乐建成后,又有人跟上,这里才慢慢拉开了街的框架。唐葆华又在村部旁边预留了好大一片地方,说是要建文化广场和停车场。好多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唐葆华自然不同意。老书记有个侄儿,也想在预留的文化广场建房,他的理由似乎比别人充分,他家毕竟是率先将祖坟迁到别处去的,就是搞点特殊,又有何不可呢。老书记并未出面,唐葆华却有点犯难。只好又上门,刚好婆婆出院回来了。老书记说,你别就他的,这个时候,把我的牌子驮出来,他大姆妈住了四十多天的院,怎么就冇看到他跐过脚呢?

8

先有六间客房试水,接着,在唐葆华的带动下,先后建起了四家农家乐。陆续搬迁过来的九户人家,与就地还建的三户人家一字摆开。县交通局帮着修了一条1100米长,24米宽的水泥路,还承诺,等旅游公路修过来以后,再刷黑对接。如此一来,到2013年底,新村部这里就有了半条街。更可喜的是,旅游公路的测量队进山了,紧接着就开始征地了。唐葆华跟谢局长商量,搞旅游的事,是不是可以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谢局长说,还是先跟镇里汇报一下,将来申报项目,少不了要镇里支持。

唐葆华跟谢局长一起到镇里,把想法一说,书记镇长都拍着大腿说好!镇里也想把梨木岭打造一下,现在,村里主动提出来了,“要他做”就变成了“他要做”,真是求之不得,怎么能不支持呢?两位镇领导都说,只要真搞,要镇里报什么就报什么,要报多少就报多少。当然,领导也提了要求,搞旅游一定要先搞规划,而且起点要高、标准要高,不能凭自己想当然。

唐葆华说,谢局长也是这么说的。

唐葆华把两委成员和几个组长找来开会,又开了党员会和村民大会。每次开会,谢局长都亲自坐镇。唐葆华的一张嘴真是厉害,都说得水能点着灯了,还由不得你不信。他说开农家乐能赚钱,不是开的人都发了么?他说要建个集镇,就有了那么个架势。只是,他哪来这多钱呢?会不会是要我们投工投劳,集资摊派?谢局长出面讲话了,梨木岭搞旅游开发,关键是要向上要项目,争取国家扶持。这方面的渠道多得很,有美丽乡村建设资金、国土整治资金、旅游发展专项资金,这些谁都可以争取,就看谁的行动快,下手早。另外,以干求助,还可以找县直部门再要一点。又讲旅游的好处,还说梨木岭的旅游资源其实很丰富,只是大家都不觉得,捧个金饭碗还去要饭。唐葆华说,只要大家支持,不仅不要每家每户出钱,反而还可通过这个工程赚点劳务费。村里人都觉得,唐书记有谢局长这个高人指点,自然看得远些,既然不要大家伙出钱,坐享其成的事,何乐不为?再说他也是真心实意带着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所以,要支持。

梨木岭要搞旅游开发的事,不仅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还传得很远。有外地老板找来了。在外面当包工头的几个本村人,也回来要接这项工程,说是也想为家乡做点贡献。最积极的,是镇人大主席团范主席的二弟范有能。唐葆华泼了他们一盆冷水,说,搞旅游开发,先要做好规划,等我的规划搞好了,你们再来吧。

张德山问,真还要搞规划唦?修步道进竹林、建栈道连接瀑布,在看梨花的地方,建观景台,在登高看山望远的地方修亭子,你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充其量,我们再到实地去好好合计一下,就够了。

张德山小唐葆华十多岁,94年从县一中毕业回来后,就在村部搞后勤,算是个编外人员。两年后,他接替唐葆华,当了主办会计。很快又当了村委会副主任。唐葆华书记主任一肩挑时,他就成了副书记兼副主任,。虽然一直是个副职,却不大瞧得起初中未毕业的唐葆华,总觉得他是个土蛤蟆。像这样当面恭维,不说是头一回,至少是很少见的。他这样说,不光是为了讨好,也是为了显示他的能耐。他以为这样一说,书记一高兴,就会把这事交给他负责。他总想在村里的一些事务中,能够充当一个更加重要的角色。不然,作为副职,老在他唐葆华光辉的笼罩之下。

唐葆华却说,旅游开发是梨木岭的百年大计,我们的眼光能看多远?磨刀不误砍柴工。要真搞就要搞好,要搞好就要先好好规划。没有精心的设计,没有巧妙的布局,能够吸引人?再说,真的动起手来,一年半载是搞不完的,怕是要几年的功夫。我们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当年能做的,就当年做。一时做不了的,就留待今后做。这就要一张蓝图画到底,不能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变来变去,劳民伤财。蓝图哪里来?这就要有规划设计嘛。要搞出几十年都不落后的规划,就得请高人。而且,丑话说在先,今后无论谁当书记,都要按照这个规划来,绝不准乱挖滥建。

一席话,把大家说通了。那到哪里请高人呢?有的说,肯定得到县里去请。有的说,你真是怕说得,不到市里去请得了高人?唐葆华说,市里县里都打不住,至少得到省里去请。没有说到点子上的人都愣住了,突然又恍然大悟,书记他三弟葆春不是就在省里的中南设计院么?原来如此。忙说,那是的,那是的。没等唐葆华宣布,他要到省里请人来搞规划设计的事就传出去了。

有人说,梨木岭有几棵树,几棵竹子,不敢说数得清楚。至少是哪里高、哪里低,哪里陡、哪里平,何处要转弯,何去该拉直,那还是很清楚的。找几个明白人,在山里走一走,把线一放,再来施工,既省钱又了撇。有何必要花钱请人呢?还问张德山,你说是不是?张德山说,我想的跟你们说的一个样。有些事情,说穿了漏水。何必议论呢?好是的不是外人,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谢局长把唐葆华带到县规划局,打探搞个旅游景区规划得多长时间,多少钱。伊局长说那得看有多大的盘子,时间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费用从几十万到几百也是有的。又说县里有几个村,请了华中科大旅游规划设计院搞过规划,几十万是少不了的。于是,谢局长又带着唐葆华到这几个村跑了一趟。

跑来跑去,又跑了个把星期。这天,一辆车门上喷有华中科技大学的“考斯特”开到了梨木岭。唐葆华和谢局长,早早就在新村部前候着。车上一下来一个头发花白、戴眼镜的长者,他俩就迎上去,喊周教授。看来他们早就认识。大家帮着搬行李和设备,六间客室,正好一人一间,最大带有会客间的,自然就留给了周教授。又有人嘀咕,这来的不是中南设计院呀,不是说书记把这活交给他家葆春了的吗?

说这话的人多了,张德山多少有些不自然,特地当了好多人的面问唐葆华,怎么不叫葆春回来呀?本乡本土的人,不是更抵手些吗?唐葆华说,非得要叫他唦?你又不早点说。谢局长说,也不是中南设计院不能请,只是唐书记从来就没想过要请他们。妇联主任黄翠娥说,书记你早听到一些人乱嚼了,也不说下子。唐葆华说,瞄眼(ǎn)子的人多得很,你都去说下子,说得过来?不耳他就是了。这话说得谢局长直点头。

周教授的团队在梨木岭忙活了一个多月。他们白天上山踏看测量绘图,晚上座谈,听唐葆华他们谈想法,问这里有什么故事传说。这周教授好生了得,都快六十了,越高越陡的地方越要上,还不要人扶。凡是周教授他们要去的地方,光头强就带人拿着砍刀在前开路。接下来,除了拿砍刀,还要扛上梯子,无路可走的地方,就得靠梯子了。每次总是唐葆华先上先下,轮到周教授他们上梯下梯,唐葆华就要给他们在腰间系上粗壮的麻绳。这一个月里,周教授和他的团队,一直就没有离开梨木岭。除了到镇里开会,唐葆华也天天陪着。就这样,总算是把梨木岭的大小山头,深沟峡谷都跑了个遍。带着一摞又一摞图纸,周教授他们回了学校。十天之后,一个景区范围一平方公里的旅游规划送审稿就送到村里了。征求意见后,又修改了一遍。然后,又由县旅游局请来第三方专家进行评审。如此反反复复,梨木岭的旅游规划才正式敲定。有人说,这比生伢还难些。周教授他们的规划设计费,原先谈好的是30万元。等详细的规划设计方案提交给村里时,他们只收取了9万元,其余的就作为华中科大对梨木岭旅游开发的支持了。

9

规划一出来,找唐葆华的人就多了,最积极的还是范有能。别人想揽工程,拿出各种证件摊在桌上,然后介绍承建的几个项目,还邀请村里派人去实地考察。范有能不搞这一套,没人时,明着对唐葆华说可以给他提五个点,如果搞得好,十个点也行。

唐葆华说,你真是隔壁烫豆糕,人家还冇送来,就为是煮得吃,还是炒得吃,闲操心。

唉,我说话是算数的。

范有能听说,唐葆华的老婆,在镇上帮媳妇带孩子。稍一打探,就知道了她在镇中学的住处,跑去塞了个红包。张凤莲左推右挡,好不容易才把范有能耸出门,可回来一看,那个大大的红包竟还在屋里。她打开一看,天呐!一整扎红彤彤的票子。她有些紧张,赶紧叫媳妇给唐葆华打手机。

再见到唐葆华时,范有能的底气充足了许多。说要人有人,要机械有机械。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工程做过不少,这区区千把万的工程,根本不在话下。

唐葆华从办公桌抽屉中,取出红包,丢到他面前,说,要是没这个东西,还可考虑。如果有它,那就是蚂蚁坐沙发,弹(谈)都不弹。

范有能说,这是我看孙子的,两回事,不沾边,别搅在一起。

唐葆华说,三回事也不行。得了你的好处,想为你说个话,就理不直气不壮了,反而帮不上你。

范有能说,那我先收起来,我有哈数,放心。

唐葆华说,你手上的工程多得很,还要那多,嚼得烂?

唉,这跟别的工程不一样,这是直接为家乡发展做贡献。你们为梨木岭乡亲脱贫致富奔小康,日夜操劳,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任凭范有能说得天花乱坠,唐葆华还是无动于衷,对他不冷不热。这些年,唐葆华也接过一些小工程,多少知道一些情况。这范有能,常年在外做包工头,见了工程,不管大小,拼命地接。也确实接了不少,别人想接,总是接不到,他要是想接,就一定能接到手,也不知他哪来的日天本事。只是接了,并不一定自己做。一些工程一接到手,就包了出去。他就在这转手之间赚了不少钱,人家还要对他千恩万谢。而唐葆华是最不喜欢层层转包的。他觉得,这个工程一旦给了范有能,他肯定也会转出去。就是只转一道手,也会刮走一层油。那用到项目上的资金就少了,势必偷工减料,这如何能保证工程质量?所以,他压根就不想把工程交给范有能。而且,他早就想打破,没有哪个工程范有能接不到手的神话。只是不能明说。只好打哈哈,说,这个事还早着呢。他想,他要是知趣,就不会老缠着不放。

范有能却说,你不是说等规划出来了,就来找你的吗?

唐葆华说,我这规划是有了,可钱还冇得一分。我得等米下锅。有米,我才能烧火煮饭。

范有能说,等你的米来了,我就帮你煮饭。

唐宝华说,那也不敢麻烦你。

范有能说,那有什么麻烦呢?为家乡搞旅游,我先垫点资金,又有什么问题?多的不敢说,垫个几百万,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唐宝华借口还有事,要出去。范有能这才起身,说那你先忙,我明天再来。

范有能第二天没来,范主席却来了电话。说,你这家伙,把两个媳妇丢在镇上,自己一个人在屋里耍单边。老媳妇不看,嫩媳妇也不看下子?

唐葆华说,都生就了眉毛长就了相,有么看头?

就不想看下孙子?

想怕不是想,可那有空呢?

来吧,今天就来,我有两瓶放了十几年的茅台,晚上就在你老二葆英那里喝两杯。

唐葆华知道,范主席转弯抹角,七扯八拉,肯定有事。但没想到是请他去喝酒。这让他有点犯难。去吧,明摆着,是要为范有能接工程。不去吧,本乡本土,面子上过不去。就捂着手机,朝谢局长挑了挑下巴。谢局长小声说,去。于是就答应下来。结束通话后,唐葆华说,他这酒怕是不好喝的。谢局长说,不好喝,你还不是得去。别被他绑架就行。唐葆华不明白怎么会被绑架。谢局长说,别说出什么话,让他捏住把柄。唐葆华心里有数了。

一见范有能在场,唐葆华就有果然不出所料的感觉,心里也就踏实了。他完全是一副毫无戒备的样子,谈笑自如,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这酒是为什么喝的。其实,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提接工程的事,尽扯些野棉花。唐葆华兴致极高,范家兄弟敬过来的,毫不推辞,酒杯还没碰上去,就一饮而尽。又分别回敬过去,好像从没喝过这等好酒,又好像喝起来很是享受一样,基本没停杯,而且节奏很快。范家兄弟,看他如此带劲,也很高兴,感觉是酒逢知己,敬得更勤。如此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唐葆华突然重重地栽在桌上。范有能下位来扶,唐葆华却像个软棉条,根本直不起身,范有能一放手,他就又歪了下去。搊(cōu)来扶去,搞了几个来回,唐葆华突然大口洞开,喉咙管里一股激流喷涌而出。

唐葆华很快被送到了镇卫生院。张凤莲赶去时,已经在输液,但仍然在迷糊中,像个沉沉入睡的人。范有能赶紧赔小情。医生也说再不会有什么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张凤莲却抹面无情地说,他要是有么样,我是不得饶的!

醉酒一次,大病一场。一连几天,唐葆华都像个病秧子。于是镇上和梨木岭都有人说范老二要不得,又说范主席掐着人家唐葆华玩。说的人都是想接工程的,目的就是要把范老二挤出去。他们越说越起劲,越说人越多。范主席赶紧出来说,他们只是在一块喝酒,压根就冇说什么工程上的事。那才巧,要不是为了接工程,能请唐葆华喝那好的酒?怎么冇看到请我们喝个酒啊?范主席越说越说不清,基本上是越描越黑。还是唐葆华出面才解围:你们听到范主席跟我说工程了?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呢?如此一来,范有能就不好再露面了。

范有能没露面,其他想接工程的人,还在往村里跑。唐葆华说,都不屑(xiāo)劳神费力了,我们这工程,没有发包的打算。这下又热闹了,难怪他唐葆华油盐不进的,原来是他早有打算了。

唐葆华确实有个打算。跟谢局长商量过后,他开了班子会。请大家就景区工程,是发包出去,还是村里自己做,发表意见。到会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说话。他们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这时候说什么好呢。

唐葆华说,我们这个工程,按规划,得有千把万的投入,才做得下来。但是,我们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只有向上争取。上级的资金,肯定会有,但肯定是像挤牙膏一样,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慢慢地到。很可能是今年有,明年没有。下一步资金什么时候能来,还不知道。就算是年年都有,那肯定也是有的年份多,有的年份少,几年能到齐,谁也说不准。所以我们这个工程,不能对外发包。如果发包,怎么定工期啊?就算定了一个工期,如果因为资金没来,工程要停下来,这个时候人家会不会跟我们打官司?所以,只能我们自己做,就是有钱的时候,我们做。没钱的时候,还是我们做。给不起,该得起。等有钱来了,再把大家的工钱、材料钱给付了。这就少了好多麻烦,还能尽量节省些费用。

张德山副书记兼着纪检委员。他说,不招标,怕是镇里县里不得同意。有政策规定的。

唐葆华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们尽量把每个标段划小,让工程概算,不超过非要招标的额度。反正我这个工程,是个挤牙膏的工程,我就慢慢地挤,一次少挤一点,多挤几次。就像零敲牛皮糖样,每回少敲一点,多敲几回,怕是说得过去的。要是上头追究下来,都由我来担着。

散会之后,景区工程不发包的消息就传出去了。这回更热闹了。难怪他唐葆华情愿打吊针,也不愿发包的。原来是他自己想吃这块肥肉。也有人说,怕不是这样的吧。怎么不是这样?他费那大的力气,在外面接工程,这回多方便呀,钱在左手拿着,是公家的,转到右手,就是他私人的。

最终,承建工程的是村里组织的施工队,领头的还是光头强。

唐葆华咨询过很多人,即将进行的工程不可能用太多的人,在山上,人多转不开,也用不上什么机械。在山坡山脊上,开凿步道,定好位,熟练的石匠,都可以做。至于在山崖边修栈道,也是先定位,再在岩石上给支柱挖基坑,在崖壁上凿洞,然后架设模板,再现场浇铸支架,这也不是很难。铺栈道要木板,村里有的是锯匠、木匠。至于几个亭子,村里有好几个人都曾做过。反正,靠梨木岭的手艺人,完全可以拿得下来。没有手艺的,将来就负责肩挑背扛,搬运钢筋、水泥、石子、砂,扛下木板。他还考过光头强和几个骨干,看他们能不能看懂图纸。结果,都说的还是那么回事。唐葆华这才下决心,施工自己搞。

村两委开会,唐葆华提出村里组建施工队时,大家都赞成。说,这样谁也不得罪,梨木岭人做梨木岭的工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至于是叫施工队还是注册个公司就无所谓了。唐葆华又说,施工队要分几个组,每个组都由最懂行的人当头,整个施工队由孙茂林总负责。这一说,不同意见就来了。

张德山说,这大的事,你书记不亲自拿在手上,怎么也要个班子成员挂个帅吧!这话说得够直白了,书记不上阵,还有谁能挂帅?大家心照不宣,却没跟着附和。

唐葆华说,这个事我肯定要抓在手上,但不直接参与具体工程,主要是加强监管,大家也各有分工,主要是为他们施工搞好服务提供保障。说白了,我们事要做,但都不能在工程上领取报酬。同时,施工和材料要分开,我们包工不包料。德山和利来负责所有建材的采购。翠娥负责后勤保障。

唐葆华还没说完,张德山就说,我觉得这个安排不够妥当。

唐葆华说,那就先表个决吧,不然后面的话没法说。同意的举手。

只有张德山没举手。

唐葆华说,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哈。

张德山说,我保留意见。

行,利来把这个记录下来。如果你不愿意负责材料采购,换个人也行。

张德山说,分配给我的任务,我接受。我只是觉得,整个工程的关键是施工,这一头,应该加强领导。

行,这一头我多盯着点。唐葆华说,不是泼那个的面子,凭心而论,在施工上,我们哪个比孙茂林内行?哪个能像他那样精打细算?梨木岭有几石匠,哪个的水平最高,砌匠中谁的手艺最好,哪个会扎钢筋,哪个会到模板,我们清楚吗?可他是一本全知。让他负责,错不了。另外,我们还要对他进行制约,他只管施工,不买材料。用工,我们今天也定个工价,人数也要作限制,有多少事就用多少人。

接着就提出,前期凿步道每人每天120元。后期修栈道,因为要在山崖上作业,每人每天170元。

王会计说,在外面做建筑大工,每天的工钱是两百。这个标准是不是低了些。

唐葆华说,我只能仅钱敲糖。

又把光头强找来一问,光头强说不低,嫌低的可以不来。

唐葆华又说,除了定报酬,还要定人。

光头强一拍胸,这个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人偷懒。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有钱没钱先开工,反正开凿步道,只要人到就行,工钱一月一结,一月接不了,拖一个月,两个月又有何妨。等谢局长找交通局的人来帮着定好位放好线,光头强带的八个石匠,拿起凿子锤子就干开了。

那天,在满是叮当声的现场,镇委杨书记把唐葆华叫到一旁,说,你要多调动和保护德山同志的积极性,跟他处理好关系。

是不是又有人跟你领导说什么了?唐葆华明知故问。

杨书记说,注意一点就是了。

张德山有个县一中的同班同学,在市委组织部当副部长,分管县(市)干部这一块,在县里说话很有分量。张德山把他接到村里来过,还经常说,他们同学时关系怎么好。这些唐葆华都心知肚明。所以,他对杨书记说,德山跟我共事到现在十八九年了。他年龄比我轻,学历比我高,领导应该考虑让他来搞书记,别让我老是挡着他。

杨书记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管倒在镇里那个部门给我安排差事都行,我再不退出位子来,人家就没有机会了。

杨书记说,我说了现在不说这个。

我这多年也搞累了,他又等不及,还是早点让位的好。

杨书记有点毛毛势,你这个人老是踩着泥巴不起脚,紧说个么事呢!

我说的是真话,免得老是有人要你关照他,你不做点么事,也不好交差。

杨书记说,只要我还是镇委书记,你休想溜脱。

那要得,哪天你前脚高升了,我后脚就让位。到时候,把我安排好一点就行。

杨书记扭头就走。

唐葆华紧追几步,杨书记既不回头,也不说话,算是不辞而别。

刚好谢局长也到现场来了,他看着杨书记的车驶去,问,我怎么看杨书记不大高兴咧?

唐葆华说,没有啊。又说正好要找他,希望他为步道、栈道、观景台、亭子、长廊和休闲木屋起名,以岔开话题。

谢局长说,张书记不是说这个事由他来搞的吗?

他百么事都想搞。这样,他搞他的,你搞你的。到时候,一起拿出来,也好有个比较。

10

材料交给顾书记有几天,也没听他说什么。这天,突然要我跟他一起去趟梨木岭。我正准备打个电话,顾书记说,不用,直接去他家。看过躺在床上的张凤莲,到堂屋一坐下,顾书记就说,这个时候辞职,该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吧?

唐葆华笑着说,我怎么可能对你有意见呢?要是有意见,我就不得辞职了。不然,我哪有机会搓你的反手呢?

是不是镇委决定你们两个村要合并,你有想法?要是这样,把你调到别的村去搞书记怎么样?

唐葆华说,领导真会开玩笑!要搞,我就在本村搞,轻车熟路的。跑到别的村去搞,不是发屁眼疯吗?

那就继续在合并后的梨木岭搞吧!

既然你领导说到了两村合并,那我更应该早点把位子让出来。原来两个村,两套班子。两个书记,还有人在等着当书记。现在只要一套班子,一个书记。我退出来,镇委就好通盘考虑了。再说,几年前,我就跟杨书记说过要退的。现在两村合并,对有些同志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领导正好顺水推舟。

你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吧?

没有,没有。这其实是我爱好说的。领导都看到了,我老婆瘫在床上,我得照护她。我不能再亏欠她了。

唐葆华说得很坚决,干脆。但我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几分欲盖弥彰。两村合并的事还在谋划之中,确实有人在打招,希望镇委能让更年轻的张德山同志多挑些重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觉得他应该是听到了一些什么。

顾书记说,听到什么也不要信,更不能受什么影响。至于,嫂子的病,这是事实,但不能成为你不搞的理由。你完全可以把工作和照看嫂子这两者兼顾起来。嫂子住院的两个多月,你的工作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嘛。现在,退一万步,如果兼顾不了,就把嫂子送到镇福利院去,我们让福利院给予特殊照顾。你就一门心思,继续搞几年,到退休。怎么样?

领导的心意真是好。可是,自己的老婆瘫了,自己不管,让别人管,这说得出口吗?就算我昧着良心把老婆推出去,说是要为老百姓服务,别人能信吗?一个放着瘫痪老婆不管的人,还好意思去管别人的事?医生跟我说了,护理得好,我老婆还能重新站起来。我要朝这个目标努力。要是她站不起来,我更要好好守着她,伺候她。

你说的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也表明你有情有义。只是,你想过没有?你是省、市、县,三级党委表彰的优秀村支书,是市县两级的人大代表,还是五一劳动奖章的获得者,遇到一点实际困难,就不搞了,如何说得过去?

唐葆华脱口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他说,只要让我退下来,这些都可以撤销。我马上就把得的证书、奖状、奖章都交出来。

顾书记长叹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唐葆华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再说什么呢?我理解,唐葆华完全是狗子吃秤砣,铁了心。

沉思良久,顾书记问,真要退下来,你有什么要求?

我知道,按照惯例,有些支部书记退下来以后,可以安排到扶贫办、城建办,甚至福利院。算是一种照顾吧。唐葆华完全可以选择一个去处。怕他不明白顾书记的好意,我特地点拨了一下。

唐葆华却说,我不当支书,就是为了照护妻子,带好孙子,不是为了想方设法向组织提个人要求。我什么安排都不要。

顾书记又说,你今年虚岁才五十七,尽管给你买了养老保险,但还得三年才能领取,这三年的生活来源怎么办?

听顾书记说话的语气,我觉得他是真诚的,是在设身处地为唐葆华着想。

唐葆华说,这个就不用领导操心了,我接的旅游公路挡土墙和护坡工程还没做完,我还有收入来源。

你看,自己做工程赚钱,就跟照看嫂子不矛盾了。顾书记一下子击中了要害。

不是,不是。唐葆华连忙辩解,这个工程已经扫尾了。我是说,多少赚了两个,顾个生活没问题。

唐葆华真是狡滑,已经露出的马脚,用三言两语,又藏得天衣无缝。

顾书记又问,真没什么要求?

唐葆华说,领导真要关心我,我就提个要求,看领导能不能放在心上。我自己没读什么书,十六七岁,才读到初二,而且还没读完。我儿子比我强,也只读个高职高专,好不容易在县里找了份工作。儿媳妇是外地人,师院毕业,在镇中学教书。两个人隔路不同天。两个小孩没法照看。原先,我老婆没病,就到镇中学去带孙子。现在,老婆瘫了,孙子没法带了。儿媳妇一个人,又是工作,又是孩子,根本忙不过来。这还好说,可以花钱请人照看一段时间。只是两个孙子的教育不敢荒废。领导要是看得起,就帮我找下县领导,把我儿媳妇调到县实验中学去,他们小两口都在县城,小孩就有人管了。更重要的是,我两个孙子,能在县里上幼儿园,在县里读小学、中学,高中。我的希望都放在两个孙子的身上了。

顾书记一脸严肃,听而不答,却又频频点头。不知是在应承,还是在对唐葆华的一片苦心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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