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18年的第一场雪,在黄州人的久久期盼中,终于姗姗来临。这雪并不大,形似白色的细小沙尘。突然令人想起东晋谢安与其侄的咏雪联句。话说在一个寒冷的雪天,谢安召集家人讲解文章义理。一会儿,那雪下得又大又急。谢安欣然发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以“撒盐空中差可拟”作答。侄女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尽管欧阳修说过,“谢女雪诗真绝唱”。但我还是以为,用谢朗之句来形容今日的黄州降雪却更为确切。
晚上六点多钟离开办公室时,雪仍在下,但比下午要小许多。地上无车辆驶过的地方,已有积雪。摩拜扫不开,滴滴叫不到,小公汽没搭上,我只好步行回家。踏在积雪上,一路发出“咔嗞咔嗞”的声音,像是在伴奏,而且,这节奏完全由自己脚步的轻重缓急来控制。这让我感到惬意,不由得一边走,一边默想与雪相关的成语诗句。我想起了人们常说的瑞雪兆丰年,想起了程门立雪、雪中送炭、阳春白雪和踏雪访梅这些典故。也想起了岑参的“千树万树梨花开”、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杨万里的“诸郎映雪夜读书”这些千古传诵的诗句,更想起了毛主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恢宏气势。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都在不厌其烦地咏雪赞雪,正所谓“人情谁不爱飞雪”?要说与雪相关的诗篇浩如烟海,恐怕一点也不夸张,只是我才疏学浅,一时想不起那么多。但仅凭这些就足以让我相信,下雪真的是个好景致。我时不时地用手去接雪,仰着脸面去感受雪的冰冷。总觉得这雪不解人意,总希望它下得再大些,最好是能把这细如沙尘的雪籽变成“片片鹅毛”,然后来个漫天飞舞,给大地披上一层洁白的盛装。我心里甚至在高呼,风雪啊,你来得更猛烈些吧!真是有点聊发少年狂了。
我终于回到了家中。家里黑灯瞎火,空无一人,让我一路的浪漫顿时烟消云散。打开电视,新闻正在说这场大范围的降雪,已经让一些地方的交通受阻,许多航班取消,人们出行困难。这正应了曹勋的诗句:“况复冬夜长,风雪迷通衢。”黄州的这场雪并没有预报中的那般大,但人们还是如临大敌。据说小学幼儿园在这场雪来之前就早早的放假了。天气预报还一再提醒人们,明后两天有大到暴雪。还在新年伊始之时,天气预报就言之凿凿地说过,黄州有雪,但那预报中的降雪却始终未见踪影。所以,对于新的预报,我将信将疑。我记得,自2008年那场大雪之后,黄州十年间似乎就没有下过真正意义上的大雪。盼雪对黄州人来说似乎是一种奢望。我是真心希望,这雪下得大再一些。可这雪稍一下大,就这里受阻,那里受灾,这也太没劲了吧。所以,我从浪漫又回到了现实,心想还是别下得太大,只要有个漫天飞舞的阵势,让人满足一下所谓的雅兴就够了,千万不要因雪成灾。白居易曾有诗云: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我们不是富贵之人,为了免除饥寒之忧,还是少一些风雪之兴吧。
我独自一人在家纠结,突然想起了大病初愈的老父亲。他独自一人住在拆迁还建房中,此时也不知是否用过晚餐,天这么冷,他是不是还舍不得打开空调。想着想着,竟胡诌了几句:风雪夜归来,家中冷清清。仰天独自叹,遥怜老父亲。算是发点感慨。忽然又想起不知是哪位诗人的诗句,“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心情一下就平复了许多。妻子此时正在外地值夜班,这个夜晚,她冷吗?女儿女婿两天前就去了武汉,明天就要飞往马尼拉,降雪不会影响他们的出行吧?
我突然感到好笑,刚刚还在盼雪、恨雪不大,这一会的功夫又在怕雪、为雪担忧。我不知这是不是庸人自扰,但这对于雪的心路历程却与我儿时同出一辙。
儿时,我们总是盼过年,因为过年会有些平时吃不到东西吃,会有一套母亲织染的棉布新衣穿,所以总是眼巴巴地盼,扳着指头数。后来有了经验,要过年就得有雪下。下雪了,而且是下过几场雪后,这年才会来。要是没下雪,那年就还离很远,就得等。为了过年,我们总是盼着早下雪,下大雪。更何况下雪之后,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所以下雪天就成了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的节日。父母告诉我们说,下雪能冻死各种害虫,热天的蚊子就会少许多。还说要是头年的雪大雪多,来年就会有个好收成。后来,读了毛主席的诗“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这才信服父母说的是真的。三四年级时,第一次听老师给我们讲瑞雪兆丰年。几十年后,读到戴复古的诗“野客预知农事好,三冬瑞雪未全消”,觉得这与父母讲的是竟同一个道理。在那些盼雪玩雪的日子里,我又逐渐对下雪有了新认识。这下雪玩是好玩,可就是太冷,这一冷再好玩的事也变得不好那么玩了。那乡下的雪多、雪大。下雪后塘堰会结冰,屋檐上会吊冰柱。所以,下雪天、尤其是融雪天是很冷的。不仅手冷、脚冷,这浑身也很冷,动不动就打冷颤。不像现在,除了手机怕冷之外,似乎没什么人怕冷。儿时的我,不知“爱他风雪忍他寒”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更不知父母在冰天雪地会为我们的温暖发愁。
乡下人对付寒冷的办法,是晚上早睡,白天里烧火坛取暖。我们兄弟姐妹多,家大口阔,经济困难,买不起火坛。母亲就用几块土砖,在堂屋里围个四四方方的火塘,里面将谷壳、棉籽壳、锯末子,填个八九成满,然后从木板床上垫的稻草里挽出个草把子,在上面点着燃烧,以引燃下面的谷壳、棉籽壳、锯末子,然后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取暖。
记得有一年雪下得很大,下了很长时间,家中的米不多,大家一天吃两顿,就四日八餐,半饥不饱地过。这米不多,家里的柴也不多。外面的积雪有尺把厚,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可能有捡到柴禾的去处。父亲这时候还要到离家十多里外的公社机修厂去上班,早出晚归。这天已经很晚了,父亲还没回,母亲带着我们在昏暗的电灯下,围着火塘等父亲。我们兄弟中有人在打嗑睡,但都不愿意上床去睡,因为那被窝实在是太冰人了。好不容易,父亲回来了,那一刻我们像是见到了救星,很激动。父亲满身是雪,肩上扛着四根比冲担还长的木杠子,每根木杠都跟父亲拿回来的那个搪瓷杯差不多粗,而这个中号的搪瓷杯是父亲获得的奖品。父亲看上去很累,额头和鬓角都挂着汗珠。母亲帮父亲擦干汗,又帮他抖落身上的积雪。父亲拿起被我们摔掉许多瓷的搪瓷杯,直接从水缸里舀了半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他放下杯子,擦擦嘴、呵呵手又忙开了,用他从厂里带回的钢锯将四根木杠,锯成一截一截,并指导我和二弟轮流用斧头将其劈开。这样,第二天,家里就有柴烧了。我们终于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后来,我知道了这四根木杠从何而来。为了从鸭儿湖提水灌溉邻近几个大队十几个生产队的田地,那年冬天,公社组织所有大队,在我们湾子后面修了一条五六华里长的水渠。这水渠很高,全部用黄土筑成。筑土就要打夯。打夯用的是稻场上碾谷的大石滚。这石滚要用四根差不多长的木杠用铁丝固定在上面,然后由八个壮劳力,各执一端,弯腰抬起,直腰放下,以便将土层夯实。为了协调动作,打夯时,要唱打夯歌。唱打夯歌,往往是一人领唱众人和。那时的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嘹亮。这水渠抢在大雪来临前刚刚修好。远处大队的人,归心似箭,来不及拆除石滚上的木杠,就匆匆回家了。这夯就丢弃在已经筑成的高大土埂上。父亲雪夜扛回来的木杠,正是来自人家弃而不用的夯。可以想象,在风雪交加之夜,父亲要拆下捆绑严实的木杠,该要花费多少时间与气力,该要忍受多少寒冷。难怪那天夜里,他那么晚才回家来。
这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从没想起过。可今天,我竟在无意之中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历历在目,就像是刚刚发生在眼前一样。那时,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的主心骨。他一回来,我们就有安全感。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身影,我们心里就热乎。尽管那时的日子过得很艰苦,但有父亲罩着我们,护着我们,我们始终都感到幸福,并对他充满感激。一句话,父亲对于我们的重要无可替代。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父亲逐渐从舞台的中央走向了边缘,又从前台退到了幕后。我们也在有意无意中逐渐忽视了父亲这个角色的重要。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似乎再不需要父亲的呵护,大事小事好像也用不着他来操心,仿佛一切都由着我们自己当家作主就已经足够。尽管我们不曾承认,但以我们对待父亲的态度,实际上,我们把那曾经不可或缺的父亲,推到了一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了境地。
回想起这些,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白娘子昆仑盗仙草,曾经感天动地。可我们这些不肖子们对父亲当年在风雪之夜给饥寒交迫的我们捡柴回家,何曾有过感激涕零的时候?如今,当是我们该给父亲回报的时候,又有谁给他送过柴火?虽然缺柴少米的日子早已过去,父亲现在住在还建的小区里也不会为缺柴烧而发愁,可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做儿女的都不在身边,父亲心里难道就不缺那一片片能够熊熊燃烧的干柴吗?
我们老得太快,却总是明白得太晚。
(记于2018年1月2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