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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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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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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锁

   

            李贤武

 

             一

 "叮呤呤......叮呤呤呤....."一阵电话铃声把石凤霞从酣睡中催醒。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是儿子石敢打来的:“妈,下午我带小桐回家拜访你和奶奶。奶奶已经同意了,你可千万别再拒绝啊!否则,我要带小桐远走高飞了......” 凤霞想不到儿子对她来这一套,真是反了天了!朝着电话吼了一声:“我早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只听对方挂断了电话,再打已关机,她甩手把手机扔到床上,气得胸部像跳跃的小山一样起起伏伏。

她对儿子在上学期间谈恋爱是一贯反对的,觉得那样做很不靠谱。自已就是前车之鉴。她和石敢的爸爸白志斌在大学恋爱期间未婚先孕。白志斌到美国留学一去不返,后来听说他娶了个洋妞定居国外。她悲愤欲绝,想去医院打掉孩子,母亲江芳对她说,本来我想,你和秋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把他接过来养大成人。可是秋生和你爸失踪了,至今没有一点儿消息,我这颗心一直悬着。后来你和白志斌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怀上孩子也是你心甘情愿的,现在怎么不负一点责任?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连谈恋爱的权利都没有!怀上你的时侯,在农村受过的苦,受过的折磨,你们这代人想都不敢想。后来生病了,再想要孩子,已经没机会了!那时,我寻过短见,多亏好心人救了我,不然哪有我?哪有你?哪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孩子是无故的,伤害无辜的生命,老天是要惩罚的呀......

“凤霞,谁的电话啊,是不是敢儿的?”她正在胡思乱想,只见母亲江老太太柱着拐杖进了门,保姆刘嫂在一旁扶着她。她翻起身,一古脑把气撒在母亲身上:“妈,你咋知道是敢儿的电话?是不是你们一老一少搞的鬼?让他用离家出走的方式威胁我的!”

老太太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婚。该怎么办就办呗,啥鬼不鬼的......什么!离家出走?谁离家出走?敢儿吗?”

“他敢!......妈!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吗!上学期间谈恋爱,大都靠不住!将来工作后各奔东西,不用棒打,鸳鸯自散!”

“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敢儿和那女孩谈了快四年了,都二十好几的人,会规划自已的未来的。”

“妈......”

“你别管了,这次让当妈的做一回主,见见面再说!刘嫂,你去超市买点菜,鲍鱼、龙虾......哦,别忘了买袋火锅料,麻辣的,女孩子爱吃。”

刘嫂下楼去了。她挪了个地方想让母亲坐下,老太太气哼哼地转过身去,拐杖咚咚地点着地板,颤悠悠地就走。她赶紧下床,把母亲搀到阳台上的紫檩木摇椅上躺下,抓起她的手抚摩着,不好意思地说:“妈,对不起......”老太太抽出手摆了一下说:“让我安静一会儿!我的大小姐!”

凤霞知道,母亲生她时在骊靬县一个名叫鸳鸯滩的小村子,当时家里还有她的父亲石进宝和哥哥秋生。由于家庭条件太差,母亲不幸得了产后风,腰腿疼得下不了炕。多亏外公外婆把她接到省城来治疗,才慢慢好转起来。然而留下了后遗症,刚过六十岁就柱上了拐杖。

她见母亲闭着眼睛不理她,只好默默走回自已的卧室,她感到浑身的疲惫还没完全散尽,看看时间尚早,又懒洋洋地躺到床上。她当初选择学医也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可是,妇女在月子里落下的病是很难根除的,能达到现在这样的效果就很不错了。今天上午,她在医院给两个患者做手术,连续五六个小时没有休息。由于长期的俯身弯腰,她患上了严重的腰肌劳损,站的时间一长,腰腿便疼得厉害。她坐下来,轻轻地将头靠在床头上,想再少歇一会儿。

那是一个背景绘着水墨图案的意大利进口真皮床头,她波浪式的披肩发如黑纱似的散在上面,就像一个中国版的蒙娜丽莎。盛夏的阳光像水银一样从偏西的那扇挂着珍珠丝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卧室花架上那朵紫红色的牡丹上,形成一缕缕若隐若现的幻影,使整个房间显得大方别致且雍容华贵。

对面的客厅虽然装饰华丽却显得空旷沉寂,墙角那架卡娃依钢琴是她的最爱,最近却一直没有动过它,因为心里很浮燥,她怀疑自已是否提前进了更年期。

这是一座豪华的二层别墅,容得下二三十口人居住,游泳池、健身房、小影院等样样俱全。现在常住者只有四个人,她、母亲、敢儿和刘嫂。这个别墅 是外公外婆留给母亲的遗产。他们是省部级干部,就母亲一个独苗。母亲病好后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一家科研机构工作。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写了许多封信寄到鸳鸯滩村,寻找进宝和秋生,然而均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有一段时间,母亲突然失踪了,急得外公和外婆在电视报纸上到处打寻人启示。她也没心思去上学,待在家里只是哭。母亲回家后,双手捧着一个玉锁,像着魔了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人少年郎,牛鬼蛇神让一让......

几天不见,母亲仿佛苍老了十年,面色腊黄,目光呆滞,鬓间骤然长出了一缕缕白发.....外公外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在村子里住过的那间破土坯房失火了,进宝和秋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有人说他爷俩被火烧死在屋里了,可她不信。她和老石是点过鸳鸯谱的,秋生有祖望在天之灵保护着,怎么会发生意外呢?她买了些烧纸和供品,拜祭了一番望祖和老郭爷,求他们在天之灵保护她丈夫和儿子。

玉锁是母亲的心爱之物,用半块残缺的孔雀石精雕细琢而成,上面刻着一只淡蓝色的鸯,所以叫鸯锁。说是父亲也有一块,是鸳锁,锁上是一只深红色的鸳。鸳鸯锁是能工巧匠在一块孔雀石上琢成了一对相依相守的鸳鸯打磨而成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掰做两半,变成两只锁。但现在拼到一起时仍然纹丝合分毫厘不差。

外公和外婆见母亲整天拿着玉锁发呆,劝她说,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遇到可心的人,再成个家吧。母亲摇着头苦笑着说,我嫁人等于祸害人,成家的事不要再提了!外公外婆去世后,母亲变得越来越孤僻。凤霞老是听见母亲在没人时,一个人在嘀咕,我真的是扫帚星,克夫命吗?鸳鸯锁.....不是说鸳鸯谱很靠谱吗......凤霞想,母亲是搞科研的,怎么也相信迷信了?也许是受的刺激太多了吧.....

那时候自已年轻,对母亲的行为很不理解。自从生了孩子,又遭受了负心汉的抛弃,才慢慢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她觉得那个时代太残酷,对母亲太不公平!自已现在应该好好孝顺她,让她度过一个幸福美好的晚年。她不应该在敢儿恋爱的问题上再惹母亲生气。可儿子太不懂事,放着那么多条件优越的姑娘不找,非要迷上一个穷小山沟里出来的丫头片子,况且听说她还有一个残迹的父亲和一个年迈的爷爷,这样的家庭能有什么教养?她老是怀疑,儿子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她估计是刘嫂来了。她想,见一下那个展小桐也好,趁机给她来个下马威,让她知难而退,强似惹了母亲又得罪儿子,落得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主意已定,下床走到镜子前,把纷乱的头发拢了拢,一双洁白如玉的耳朵露出发际,仿佛两轮被乌云遮盖着的弯月。她突然发现鬓间又多了三根白发,拿起一支牙签小心拨弄出来,然后伸出两个白葱一般细长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将它们拔去。以前,她对自已的容貌和气质一向是很自恋的,然而现在却越来越有点不自信了。此时镜子里的她,不但略有倦容,眼角还显出几丝浅浅的鱼尾纹。眉间的那颗美人痣长得恰到好处,依然那么可爱。她原本喜欢淡妆,现在不得不化浓一点。她觉得自已最近衰老得很快。同事们开玩笑说,你患的是感情饥渴症,找个合适的人重建家庭,或者找个情人,就可以青春焕发,更加靓丽动人。站在医学的角度讲,她觉得那些话不无道理,男欢女爱可以调节情绪阴阳互补。可是一想到那个负心汉白志斌,便立马失去了信心,笼罩在心头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男人大多不是好东西!更何况截止今天,自已还没有遇到一个才气和地位超过白志斌的男人,找一个凑合吧,颜面丢尽,情何以堪?再说现在儿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自已再找个男人,谁知是不是个绊挡?

正这样想着,刘嫂拎着两大袋东西上来了,她梳洗一番后,换上衣服随刘嫂进了厨房。

 二

石敢上大学不久便和一个名叫展小桐的姑娘谈起了恋爱。她说她老家在骊靬县一个名叫靠山村的小山村,家里有一个残疾的父亲和年迈的爷爷。小桐一提起她的父亲,便充满了自豪之情。说她的父亲多么多么对她好,多么多么孝顺她的爷爷,多么多么吃苦耐劳,虽然身患残疾,仍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他的父亲虽然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可不低,瞧!我这名字就是他起的,寓意是,我们只要努力奋斗,在村里栽下梧桐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我是小桐,家有展小桐,期待金凤凰......

石敢把小桐的这些情况告诉她妈妈,还开玩笑地说,妈,你和小桐也许注定会成为一家人的,小桐期待的金凤凰不正是你吗?凤霞想,坠入情网的人往往智力下降,儿子这么聪明,也被那个展小桐给忽悠得如此痴迷。看到这样两个名字,只有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力,把纯属巧合的东西编成一个动听的故事,谁不会啊?唉!我的傻儿子哟......

凤霞一向对儿子管教很严,认为学生时期的恋爱大多不靠谱,自己的遭遇就是最残酷的教训,因此坚决反对的。但她在口头上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反驳儿子。自已未婚先孕,不到二十岁时就生下了他,如果以早恋为由阻止他,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何况母亲对孙子那样娇惯,让她更觉得自已孤掌难鸣,不得不妥协。

这几年,敢儿老在她耳边说,那个名叫展小桐的姑娘多么多么漂亮,如何如何优秀......这样的话,在她耳朵上早磨出了老茧。每当儿子兴高彩烈地在她面前说起那个姑娘时,她总是耐心委婉地劝他:上学期间谈恋爱大多不靠谱,弄不好会酿成悲剧。学生应当以学习为主,进入社会后,才可以更清楚人性的本质,自己婚姻不幸就是因为当时年龄太小的缘故。

后来,石敢在她面前很少说起过谈恋爱的事,她以为儿子听了她的劝,和那女孩断了,一心一意学习功课呢。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谁料到临毕业时,儿子突然提出来要带那个展小桐来,还拿离家出走来威胁她。她这时才明白,原来,儿子一直背着她跟那个姑娘来往呢。可是让她想不通的是,母亲明知道展小桐老家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家里那么穷,和住在省城里的我们有如天壤之别,门不当户不对,为什么还对那个丫头片子那么热心呢?

 三

石凤霞的母亲江芳是一名知青,从繁华的省城上山下乡来到骊靬县一个名叫鸳鸯滩的村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里穷山恶水,偏僻荒凉。数年后,和江芳一块来的知青陆续回城了,江芳却因为家庭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仍旧滞留在农村。江芳在极度失望之中,决定在这里终老一生。然而,要想在村里安家落户,必须通过婚嫁的方式才行。无奈之下,她嫁给了阎村长的儿子圆头,在村小学当了一名社青教师。那时候,村长的权力很大。让谁在村上干轻闲营生,包括队长、会计、出纳、社青老师、赤脚医生等等。派谁去外面受苦,比如拾粪、挖河修渠、放牲口、下窑背煤之类。事无巨细通通由他说了算。像江芳这些"黑五类子女"的命运更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谁知圆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结婚不到三天就死了。婆婆骂她是扫帚星,克死了她儿子。她知道,圆头身体不行,他俩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她对圆头的死很内疚,想通过孝顺公婆来弥补那份愧疚。而那个当村长的公公却像饿狼一样对她虎视眈眈,经常在无人之际对她动手动脚。她害怕极了,只好搬到学校去住。村长威胁她说,再不搬回去,休想当老师。她想,不当就不当吧,反正自已的户口己经落到了鸳鸯滩村,只要肯吃苦,日子照样过得下去。她和那个家庭割断关系后,在村子东头的一个破窖洞里安了家,靠上地干活挣工分养活自已。尽管如此她依然无法安身,村子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经常在三更半夜推她的门,她每晚都得用桌子板凳顶上门板,睡觉时拿一把剪刀防身,就像一只刚刚逃离鹰爪的兔子一样在惶恐中度日。村长讨不到便宜,逢人便说,那个江芳是个二姨子,把我儿子活活给害了。这种女人不吉利,再让她住下去,还会给村里带来灾祸的。

为了保住户口,江芳找到中年丧妻的赤脚医生展望祖说,我喜欢你!你敢娶我吗?望祖思谋了良久,把不到五岁的儿子秋生从背后拉过来说,我家庭成份不好,还带着孩子,将来会连累你的,你可要想好了,千万不要冲动啊。江芳说,我也是黑五类子女,不存在谁连累谁!望祖说,你敢嫁,我就敢娶!

展望祖做了顿白面干饭,招呼几个方当邻居在家里坐了坐,俩人就算成家了。婚后,她觉得望祖是个好人,想委身于他。然而望祖和她表面上扮作夫妻,晚上让她搂着秋生睡,自已却睡在地铺上。她问,你也相信我是个石女?他说,不!圆头生理上有问题,老找我看病,我知道的。她问,你怎么没给他治好?他说,他是先天性的,治不好!再说,他老子在村里为非作歹欺男霸女,难道不给他儿子造孽吗?她又问,我是二婚,你嫌弃我,看不上我?他说,你是清白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她说,那你就要了我吧!他说,你是大干部家的千金小姐,当了我婆姨会被遭贱的。她说,我愿意!他说,世道总会变的,你应该拥有属于你自已的幸福。她说,世道会变?我父母还关在牛棚里了呢!他说,天怒人怨,物极必反,这是铁律,你等着瞧吧!她说,这跟你和我好有啥关系?他说,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将会是一场悲剧。

江芳知道了望祖的为人,从此对他更加敬重,照顾的更加体帖入微。阎村长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找了个借口把展望祖从赤脚医生的岗位上撸下来,不久又把他派到祁连山里去放羊。不幸的是,那年秋天山洪暴发,望祖被大水冲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江芳闻讯后当场昏死过去。村长逢人便说,我早就看出她是个丧门星克夫命,没错吧!江芳出去时,村里人一个个像避瘟神似的躲着她。她万念俱灰,一天晚上,她来到涝池旁,朝省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翻身跳入水中......

好心的饲养员老郭爷救了她,把她背到家里劝了三天三夜。孩子呀,你才多大个岁数!好死不如烂活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的命里有福根,世道总有变的一天,怎么干这种傻事呢!再说,你死了,秋生怎么办?望祖是个好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把秋生拉扯大,对得起他吗?江芳说,我是个不吉利的女人,谁还敢娶我?村长能让我住下去吗?郭爷说,要想在咱们村里待下去,你就得听天由命呀......要不,点点鸳鸯谱吧。

"鸳鸯谱"是村子里流传已久的一种合婚仪式:大凡村子里孀居的年轻女人,如果“婚硬”(经常死男人或是找不到男人的),就把全村所有四十岁以下单身男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各自写在红纸上放进供在村庙的一个绘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青花瓷罐里(后来庙被拆了,老郭爷把拿个瓷罐偷偷地藏了起来),然后择个黄道吉日,让待嫁的女人净身沐浴上香磕头之后,把手伸进瓷罐里抓阄,抓鸡随鸡,抓狗随狗,一切听从神祗的安排,否则天打五雷轰。说也奇怪,经过这种方式合婚后的夫妻,大多能逢凶化吉白头到老。

江芳在老郭爷的主持下,按鸳鸯谱的习俗抓了阄,抓到的是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光棍汉石进宝。老郭爷从箱底取出一对珍藏已久的孔雀石鸳鸯锁,将鸳锁戴给进宝,鸯锁戴给江芳。然后又教给他俩一个咒语。

进宝老实巴交,孤身一人,地道的贫下中农。从小给生产队放羊,因为家穷一直没找上媳妇。现在快到不惑之年,料定自已这辈子光棍当到底了,谁知天上掉下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还白白捡了个五岁多的儿子,别提有多高兴啦,乐得他一天到晚咧着嘴笑。真是搂在怀里怕化掉,捧在手心怕跑掉,就像娶了个公主一样。

三个月后,江芳有了妊娠反应,一闻见平常吃的小米豆面粥的气味就想吐,甚至连荷包蛋也吃不下去。进宝想到媳妇从小在省城长大,便拎了一只老母鸡从镇上换回一大袋水果点心花糖之类的食品,江芳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苹果,从此再也没有呕吐过。后来,肚子慢慢鼓了起来,她颠着大肚子去村边的涝池里挑水,碰见阎村长时还故意把肚子亮给他看,气得村长咬牙切齿。村里人纷纷议论道,阎王(村长的绰号)不是说她是二姨子吗,怎么怀上娃了?

十月怀胎,江芳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娶名凤霞。她做月子时正值寒冬腊月,破旧的老屋四处透风,进宝找来旧报纸把墙糊起来,又拾来柴火烧着土炉子。可是屋里依然冷如冰窖,加上营养不良,江芳患了严重的产后风病,因为缺钱,治病时断时续,后来越来越严重,几乎不能下地行走了。疼痛难忍时,江芳多次想到了自杀,每当看见聪明伶俐的小凤霞时,便打消了那个念头,咬着牙以泪洗面。那时,秋生才刚刚六岁,已经很懂事了,父亲上地干活时照顾不了母亲,他就为她做饭洗衣扫地接尿盆。母亲缺奶水,妹妹饿得直哭,他就用开水泡上馍,再撒点盐,用嘴试好冷热,才用小勺喂她,然后哄她睡觉。一家人过着度日如年的日子。

在凤霞还不到一岁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辆高级轿车,车上下来一对干部模样的老年夫妇,一见江芳便抱头痛哭。老俩口哭着说,芳啊,爸妈再迟来几天,怕是见不到你了呀!进宝站在旁边嚅嚅地说,爸,妈,对不起,让芳受苦了......老太太掉过头扫了他一眼说,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你也算个男人?!江芳说,妈!老石是个好心人,没他女儿也活不到现在。老爷子说,什么都别说了,回城看病要紧!江芳把秋生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妈妈要把妹妹带走了,你在家要听爸爸的话,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秋生一把抓住凤霞的小手,大哭道,不!我要妹妹,我要妹妹嘛!进宝抹着眼泪对秋生说,妹妹还吃奶呢,我们养活不了她......好孩子,听话.....你妈过几天就回来......

第二天一早,江芳的父母早把小凤霞抱上了车,江芳却迟迟不肯出门,她含着热泪把熟睡中的秋生看了又看亲了又亲,久久不肯放手。进宝示意她轻点,别把孩子吵醒了,然后捂住她的口,硬是把她抱进车门。汽车刚要起动,进宝突然跪在地上扇着自己耳光号啕大哭起来,芳啊!你一朵鲜花插到我牛粪上了......我把你害了.....谁让我这么穷啊......江芳摇下璃璃哽咽着说,丈夫膝下有黄金,哪有给自家婆姨下跪的?病好了,我还会回来的......快起来吧!别折我寿......照顾好秋生!

汽车缓缓起动起来,进宝拿着一沓厚厚的钞票像一截木头似地立在那里。望着汽车既将消失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时,他突然扔掉钞票,发疯似地向前追去......

  四

从骊靬县城到风门山是下坡路,展小桐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车轻快地从柏油路上滑过来。山口前有个岔路,以前是一条崎岖狭窄的石子路,忽隐忽现,淹没在一片长满芨芨的草丛中,像蛇一般蜿蜒进入风门山口,拐过七八个山头才能到家。以前小桐骑着自行车到县城需要走七八个小时,坡高沟深总让她提心掉胆的。现在改造成了平整光滑的水泥路,不到两个小时就到家了。她们村叫靠山村,是骊靬县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

小桐在岔口处刹住车,骑在车梁上,一副想走不走的样子,犹豫半天,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将车子支在山口边那棵高大而茂盛的沙枣树下村荫下。仰头看见灰褐色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金黄色的沙枣儿,粗壮的树根隆起后裸露在地面上,根皮上到处是皲裂的口子,看上去是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树。老树的根一面扎在身后的山脚下,一面伸入紧挨着的小溪中。粗壮的树干像巨人的臂膀倾斜着伸向空中,将沉重而婆娑的树冠托过溪流,在石子路旁形成了一大砣浓密的树荫。以前,山口附近光秃秃的,只有这棵沙枣树,小桐上学走累了经常在这里休息。那时爸爸对她说,我们这儿是走路没路,歇凉没树,我要让靠山村道路畅通绿树遍野......

她解下粉红的头巾挂在车把上,两条扎着蝴蝶结乌黑发亮的辫子从肩头滑落腰际。她摇摇头将辫子甩到身后,俯身蹲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掬一缕泉水,深深地吮了两口,一阵甘甜的凉爽沁入心肺。她又掬了一捧,轻轻地敷了敷微微潮红的脸。几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像晨露一样挂在腮边,宛如一朵姣美的芙蓉。她眨了眨眼,水汪汪的眸子显得明亮而灵秀。健美而苗条的身材倒映在水中,在层层涟漪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一条金色的小鱼围着她的影子不停地绕来绕去,仿佛被她阿娜多姿的身材迷住似的,似乎有点忘情,痴痴不肯离去。她轻轻地撩了撩水,小鱼才急速地摆着尾巴游走了。小桐望着小鱼惊慌失措的样子笑了,粉红的腮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

这条小溪的源头来自山脚下的一个小泉,靠山村人靠这眼泉水生活了几百年。后来泉水越来越少,没法浇灌庄稼,村里人逃走的十室九空,剩下的人只好以挖煤为生。后来小桐的爸爸展秋生当上了靠山村的村支书,在上级政府的支持下,他组织村里人花了五年时间,修了一条十几公里长的水渠,终于把大山外的河水引到了靠山村,利用地理优势,大力发展林果业,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瓜果之乡。而那眼快要干涸的小泉也奇迹般复活了,喷发出勃勃生机,更加甘甜清澈了。站在沙枣树下向山村里边望去,原本黄褐色的山谷,早已变成一个绿色的长廊,各色花木竞相生长,大山深处炊烟袅袅,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看着眼前这一切,小桐在内心深处不禁对爸爸又增添了几分敬意。听爸爸讲,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石进宝流落到靠山村,在风门山靠挖煤为生。爸爸十六岁那年,爷爷得了吸肺病卧病在床。那时,爸爸正好初中毕业,已经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为了照顾爷爷,爸爸不得不辍学回家,接替爷爷去挖煤。艰苦的劳动之余还自学中医针炙,给爷爷治病。后来,爸爸成了家,生下小桐后不到一年,那个女人抛下她们爷儿仨跟一个包工头跑了,临走时还拿走了家里仅有的一千多块钱。小桐现在恨死了那个女人!唉.....说到底还是因为穷啊。

  五

夕阳的余晖正透过沙枣树的枝叶洒落下来,小桐下意识地看了看沙枣树,一串串金黄色的沙枣,在初秋的微风中发出阵阵清香。她从车把上拿起红头巾铺在树下,手持一根长长的枝条,踮起脚来用力抽打着沙枣树,只见一颗颗鲜亮的沙枣从树上落下来,“邦朗朗”落在地上,偶尔有几颗“丢丢丢”地掉入水中,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把青涩的枣挑出去扔进水里,留下又红又熟的包在头巾里。把这些沙枣带回家喷点白酒捂在坛子里,不到三天就会变得醇香可口。爸爸和爷爷可喜欢吃了。

“㗝!㗝!”随着一阵阵羊叫声,老远看见父亲柱着木棍从山上走了下来,羊儿们早已跑到溪流边喝起水来,把父亲掉得老远。看他走路的样子,动作比以前似乎迟缓了许多。

父亲修渠时不慎被石头砸伤了右腿,后来落下残疾,从村支书岗位上退下来后,除了伺弄自家那个二亩五分地的果园之外,又借钱买了十几只羊养起来。许多人当村干部发了财,父亲却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上面要把他列为精准扶贫户,被爸爸婉言谢绝了。他说,村子里比他穷的人家还很多。

父亲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爸......”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小桐心里不禁一热,她背过身去伫立了一会儿,将快要溢出的泪水压回眼框,然后拎着头巾迎上去,抓起一把沙枣塞进父亲的手里,心疼地说:“爸爸,饿了吧?快吃!”展秋生身穿一身半旧的军便服,头戴一顶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草帽,帽沿下闪动着一双刚毅的大眼睛,面色黝黑,岁月的风霜使他的年龄和外表产生了很大的差异。他接过沙枣尝了一颗说:“嗯,好吃!小桐,快把录取通知书拿来我看看。”

小桐说:“爸爸,没考上,哪有什么通知书嘛!”

“啥?”展秋生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盯着她说“不可能!你的功课谁不知道?”

“真的......”小桐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低下头说。

“小桐!你怎么也学会骗爸爸了!”展秋生生气地说。他看见小桐的电动车后座上绑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命令道:“你给我解下来!”

小桐见再也瞒不过去了,吞吞吐吐地说:“爸爸,我,我把通知书撕了。”

“什么!撕了?”展秋生扬起手对着女儿的脸扇了下去:“你真混蛋!”

小桐呜呜地哭了起来,头巾里的沙枣撒了一地。这是爸爸第一次打她,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她一边哭,一边把书包里的沙枣全部倒出来,里面夹杂着一张张撕碎的红纸片。

展秋生扑过去,拢开双臂爬在地上,生怕纸片被风吹走,任凭泪珠洒落地上。小桐跑过来把那些纸片一张张拾起来装进包里,搀起父亲抱头痛哭。望着女儿脸上红红的指印,他心疼地说:“傻孩子,你这是何苦呢?明明考上大学了!为什么骗爸爸?为什么把录取通知书撕了?”

小桐说:“我不想上大学!”

“又说混话!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爸爸,我走了,你和爷爷都是病人,谁照顾你们呀?瞧,你头发都白了!”小梧越说越伤心。

秋生缓了缓说:“你既然早有这个打算,为什么还要去参加高考呢?”

“我是为了证明给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看!展秋生的老婆跑了,他女儿照样能考上大学......”

“好!那你就给老子证明到底!”石秋生一把推开女儿,红着眼圈说。

“爸爸,我.......”

“住口!你大学非上不可!除非我死了......”

  六

刘嫂主厨,凤霞打下手,饭菜做了一大桌。看看已过下午七点,还不见飞儿他们来。打电话,仍然关机。给学校打电话,说是放假了。急得江老太太柱着拐杖在地上团团转。凤霞这才想起儿子说了要远走高飞的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莫非他真的跑了......”老太太一听不明白,连忙问:“跑了?谁跑了?敢儿吗?”

凤霞把前面和敢儿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老太太一听,差点跌过去。她和刘嫂赶紧把母亲扶在沙发上,然后拿着听诊器跑过来。老太太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念叨着:“跑了?展小桐......靠山村......”突然她一把推开凤霞说:“快!备车,去骊靬县......”

凤霞开着车上了高速公路,后面坐着母亲和刘嫂。她在导航屏的目的地上输入了“骊靬”两个字。奥迪车在夜幕中飞驰电挚般前进,公路上游龙如织,一串串灯光像流星一样闪烁而去。到达骊靬县城时天已大亮。昨天在家睡了个大头觉,后来在服务区吃饭休息时又眯了两回,虽然开了一晚上的车,凤霞并不觉得十分劳累,三人在一家牛肉面馆吃过早饭,找了个宾馆住下来,准备一边休息,一边打听靠山村的具体位置。

这时,凤霞的电话突然响了,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请问,你是石敢同学的妈妈吗?”

“啊,嗯......是呀,您哪位啊?”

“我叫展秋生,是展小桐的爸爸。”

“噢,您好!请问石敢在您那儿嗎?”

“嗯,在。是这样的。小桐要参加靠山村住村干部考试,小石也想参加,让我推荐一下,我想征求一下家长的意见。”

“啊,哦,嗯.....”凤霞捂住话筒,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太太一听秋生这个名字,一把抢过手机,颤抖着声音问:“秋生?你是哪个秋生呀?”

“我叫展秋生,是靠山村的秋生。”

“你小时候住哪里啊?”

“我老家在鸳鸯滩,小时候跟我爸逃荒来到这里的。”

“唔,你爸叫什么名字呀?他还健在吗?”

“我爸叫石进宝,八十多岁了,还攒劲着呢!”

“好!好!好!”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己泣不成声,双手颤抖着把电话交给凤霞说:“凤啊,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你父亲和哥哥了!老天有眼啊.....”

展秋生杀鸡宰羊,在新修的封闭式样板房里摆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等候着日夜思念的亲人。江老太太刚进院门,展秋生含着热泪迎了过来,用一双松树皮一样的手握住她的手,凝视良久,说:“妈,妈妈!”

老太太端祥着他又黑又瘦的脸庞,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你真是秋生

吗?你还认得我吗?”

展秋生笑道:“妈,我就是秋生!展秋生。您还是以前那么好看,只是老了......”

“唉!都是妈不好,看把你累成这个样子......凤霞!愣着干吗?快过来,这就是我给你常说的,你的秋生哥!”

凤霞有点不好意思地握住秋生的手说:“哥,你好!”

秋生端祥了她好一阵,开玩笑说:“一看这颗美人痣,我就知道你是我凤霞妹妹。你小时候太心疼了。”

一句话说得凤霞脸更加红了。老太太说:“你俩虽然不是亲兄妹,可比亲兄妹还亲哩......噢,秋生,你爸呢?”

这时,进宝老汉一手住着拐杖,一手提着一蓝子水果进了院门,看见江老太太时,差点栽过去,各色各样的水果滚了一地。大伙急忙把他扶住,老太太说:“老石呀,你还是老样子,总是闲不住,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歇着!”

又对凤霞说:“凤啊,叫爸爸,这就是你亲爸!”凤霞看着父亲布满皱纹的老脸,凝视良久,止不住潸然泪下,跪在地上说:“是我亲爸爸!像我亲爸爸!以前我还以为您死了呢。女儿不孝啊......”进宝老汉老泪纵横,半天说不出话来,大约有一袋烟的功夫,才抬起头来说了句:“凤啊,可不要这么说,爸爸不配......”老太太说:“老石啊,都是我的错,让你们爷儿俩受委屈了!”老爷子说:“我是牛粪,你是花,凤霞是金枝玉叶......”

老太太说:“老石,你咋又来了!当初要不是你,哪有我、秋生还有凤霞的活路啊......噢,对了。三十年前我去鸳鸯滩找你们,只看到了咱们家变成了一片废墟,村里有人说你们烧死在屋里了,可我不相信,活不见人,死的见尸吧?老石啊,到底怎么回事呀?”

老爷子说:“还不是那个阎王欺负的么。你走之后,他硬逼着我在村里人面前说你是二姨子。凤霞是抱养来的。”

凤霞一听,惊讶地问:“爸,啥时代了,还有这等事?”

老爷子说:“你妈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要不是因为去看病,再生十个八个娃有什么了不起的?阎王想闻个屁都不给!呸!狗日的,青天白日睁眼说瞎话,要做贱你妈,欺人太甚!我豁出命来准备烧死他,可惜被他跑了。”

老太太说:"老石啊,你可真胡涂!那不是违法犯罪的事么。”

老爷子说:“免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且我也是个男人嘛!......不过后来我确实有点害怕,只好带着秋生连夜跑了......”

“好!”站在一旁的石敢越听越激动,拍着老爷子的肩膀竖起大拇说:"外公,你真棒!”

小桐抺着眼泪说:“爷爷,您和江奶奶的故事太离奇太感人了,我做梦都想不到......”

进宝老汉这时才回过神来,抓住石敢的手说:“敢儿啊,既然你随了你妈的姓,就是我石家人!来来来!爷爷给你看个宝贝。”

老人说着,抖抖擞擞地从帖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又小心翼翼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孔雀石玉锁。对石敢说:“这荷包是你外婆绣的,我留着,玉锁送给你。”石敢接过来一看说:“我外婆也有这么一个锁。”说着就要往脖子上挂。

老太太说:“敢儿,拿过来!这是神器,不洗礼沐浴,没个仪式,哪能这么随便戴的?”说着从自已的脖子上解下另一块玉锁,双锁合璧,天衣无缝。她望着玉锁笑眯眯地问进宝:“老石啊,我还以为你把它早丢了呢。”

老爷子说:“这是咱的命根子,丢了的话,我老汉咋能活到现在呢?!”大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太看了看石敢,又望了望小桐,然后把秋生和凤霞叫到跟前,对他俩说:“这对锁本来是要先戴给你们的,可惜天公不作美,你俩失去做女儿夫妻的缘份。现在,我把鸳锁交给凤霞,鸯锁交给秋生,敢儿和小桐的婚姻大事就由你俩操办吧!”

秋生接过鸯锁,笑着对凤霞说:“妹子,你家是金枝玉叶,哥可要高攀了。”凤霞拿着鸳锁对到他的鸯锁上说:“哥呀,我以前给很多人治好了病,今天终于明白自已的病在哪里。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么,怎么说起两家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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