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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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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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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花

    李贤武

    (一)

耿亮初到石堡草原后,曾给家里写了好多封信,均如石沉大海一样杳无回音。后来听说母亲替他坐了牢,他怕信件落入不怀好意者的手里,给自已和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再也没有把信寄出去过。

一九七八年初春的一天,也就是他离家十年后的这一天,他看到社会气氛自由了许多,于是又给家里发出去了一封信,这次意想不到地很快收到了父亲的回信。那是一个牛皮纸的挂号信,里面装着内容不同的两封信,一封的落款是父亲耿适之的,说他在拨乱反正时摘去了“右派“帽子,现在以退休教授的待遇闲赋在家,写一点回忆录一类的东西。另一封是母亲左范露沁写给他的,告诉他那个田兴年并没有死,只是瞎了一只眼睛,那是他冥冥之中的报应,罪有应得,你不要有任何顾虑,随时都可以回家来。她现在被政府安排在老家草甸乡卫生院当院长,工作干的很顺利......两封信笺上都是泪迹斑斑,母亲的那封更甚,许多字迹已被泪水淋得不很清晰了,但他仍能从上下句的意思中联贯推断出那些模糊字的原貌。他生怕自已夺眶而出的热泪毁了这千金难买祈盼日久的家书,便拿了块毛巾捂在下巴上。

妻子白彩云一边为那盏小钟状的黄铜灯里加羊油,一边推促他快说说信里的内容,但他哽咽着无法读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使原本对汉语就不甚了然的妻子一头雾水,只好陪着他掉眼泪。

他一口气把信读了五遍以后才收藏起来,然后拿出信纸开始写回信。信的大意是,父母双亲钧鉴:得知二老现在已被政府平反昭雪,在乡梓安度晚年,儿惊喜万分,甚感欣慰。吉人自有天相,诚如斯也。回想当初儿对父亲的误解乃至报怨,实为幼稚之举。父亲的道德学问,儿自愧不如,待儿这边办妥善后事宜即刻回家,当早晚请教于膝下。儿尤愧于自已冲动鲁莽之举殃及母亲,有悖养育之恩自不必赘言,殃及慈母代吾受过,儿自觉大逆不道,罪孽深重,虽百死不能报慈恩于万一。常思父母天恩,如巍峨祁连之高,天池碧水之深,至今未酬点滴。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来日方长,容儿后报。儿现已成家生子,妻名彩云,儿唤尧儿,妻贤子聪,聊慰双亲之顾盼。儿离家已十年矣,其间写信千余封,除寄出去没回音的外,仍有九百九十余封存在箱子里。我之所以再末寄出,怕给您们添惹麻烦,徒增儿罪。现雨过天晴,少了黑云摧城的顾虑,才鼓足勇气将最后那封寄出,不期喜闻佳音,别后情形,容儿面亲后相告.....不孝子亮泣血拜上。

以前他曾天真地想,如果自已会一门外文,他一定会用外文写一封信寄给父母,那怕他们看不懂也好,但外人是轻易不会知道自已的下落的。妻子的吐厥语他倒会一些,可惜裕固族没有自已的文字。只好用半文言文写吧,自己这些三脚猫的学问还得感谢古汉语文学专家出身的父亲的薰陶,尽管自已写的那些家信至今仅寄出去了聊聊数封,他还是习惯了用半文言文写家信。

写完信,耿亮依在妻子的肩上哭着向她解释着信的内容。这时刚满五岁的儿子尧尧从被窝里爬出来,揉着乌黑发亮猫一般的眼睛说:“阿妈,我要尿尿.......”

耿亮在省城读完初中,既将进入市一高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师范大学任教,专门从事古汉语文学研究的父亲耿适之,因为以前写过一篇对简化汉字有异议的学术论文,被学校的一批造反派定性为“文化战线的一棵大毒草”加以批判。他本人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发配到一个边远农场“蹲牛棚”。耿亮曾读过那篇文章,至今还记得其中有这样一段:“.....本次简化汉字的施行,虽然有些字在书写上方便了一些,却失去了她原有的魅力与韵味。比如:親不见,愛无心,産不生,厰空空,麺无麦,運无车,導无道,兒无首,飛单翼等等。从文化的角度来讲,汉字的简化还应考虑到港、澳、台以及海外华人的感情。如何使汉字更具民族凝聚力,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简化汉字的目的是为了让更广泛的革命群众易于认识书写理解接受,方便“扫盲运动”,父亲却像小脚女人一样瞻前顾后,畏缩不前,怪不得有人称他“跟胡适“,说他为港澳台的那些资本主义御用文人张目呢。耿亮在心里报怨着父亲,说他真是迂腐不堪,自讨苦吃。然而又觉得,父亲仅为此而被打成”右派”,又下放去劳动改造,他们这么做,未免有点过分吧?

他去找造反派头子伸辩,反而被那些人没收了绣着“红卫兵”三个金字的红袖章。在医院当医生的母亲左范露沁也受到牵连,附加的一条罪名是她的名字有“反革命倾向”。中国人历来是反右的,她却“左反”,这不分明是抵触革命吗?再说,名字起成四个字也有问题,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和嫌疑!总之,她最终被革委会免去工作,下放到父亲的原籍务农。

满腹牢骚的耿亮无奈地随母亲来到了父亲的老家,位于河西走廊的一个偏僻乡村-----草甸公社红旗大队,当了一个农民。母亲正赶上秋收去割麦了,他被生产队长田兴年派去放牛。从高峰跌人低谷的生活,一下子让原本活泼好动的他消沉下来,除了放牛,便是睡觉,就连一块放牛的小姑娘文玉找他玩,他也懒得理睬。

母亲把带来的几本医书让他看,劝他说,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书念不成,学医也是一条出路啊。什么《八百味药性歌诀》啦、《四百剂汤头歌诀》啦、《濒湖脉学》啦、《杂寒杂病论》啦,他背不上几句就发困,太枯燥无味了。哪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说岳传》这些书那么精彩有趣,引人入胜呢?

母亲是地道的城里人,从小就没有干过农活,拿镰刀割麦也是第一次。在紧张的大集体劳动中,她的手常常被镰刀割破,要不是文玉的妈妈帮忙并指导,她不知要上多少次批斗会呢。有一次不小心割得很厉害,锋利的刀刃嵌入手虎口,差点把她的拇指割掉,鲜血淋淋的母亲忍着剧痛让文玉的妈妈用石头捣碎一棵白刺草为她止血。庄稼割不成了,母亲去找队长田兴年请假。田兴年先是以农忙为由不予批准,还讲了许多诸如“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农业大丰收”之类上纲上线的话。多亏大伙求情,才勉强给她准了三天的假。

回到家后,母亲让耿亮打开她的卫生箱,拿出酒精为她清洗伤口,她说,这么长的口子得用线缝才行,否则不好愈合的。可家里没有一分钱,只好去大队卫生所找王大夫,他那儿的医药费是可以赊欠的。卫生所没有麻药,手指笨拙的王大夫像纳鞋帮子似的给母亲缝上伤口。他看见母亲平日清秀俊美的脸上没有了一点血色,黄豆大小的汗珠从她的额头冰冷冷地滚下。

三天假期很快便到了,母亲的手依然肿得像个馒头似的,她又去找田队长请假。田队长正喝了几两烧酒躺在炕上打呼噜呢。他听母亲说明来意,一声未吭,只是盯着母亲的脸拿着根羊脚骨抽旱烟。半天,才问道:“听说你男人是右派?”母亲点点头。

又问:“听说,他的岁数比你大一轮?”母亲又点点头。

“嘿....嘿......”田队长突然奸笑几声:“他老牛吃嫩草啊....他晚上行吗?”

母亲迷惑地望了他一眼,看见他正咧着一嘴乌牙色迷迷地盯着自已。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队长,你看我个手,能不能.......?”田兴年用手把炕上的白羊毛毡拍了拍说:“坐下,坐下说,这个好商量,好商量.....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母亲没有坐,只是说:“请讲!”。“不要这么老站着么!”文兴年突然扑过来抓住母亲的手说:“你是个聪明人,不说你也明白,只要从了我,让你从今往后都干轻闲活,批斗会更不用上!......怎么样?”母亲用力甩开他的手,说了句:“我明天照常下地!”便出了门。

没有满足队长田兴汉的兽欲,耿亮的母亲为此吃尽了苦头。割麦时她每趟都得比别人多割一垄田,施肥时也得多推几十独轮车。至于夏天为队里的羊剪羊毛,冬季每晚给社员开会的文化室生火烧炕,那都属于“业余”的活儿。然而工分册上她每天却比一块干活的妇女少二分工,因为她是属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一分子。

文玉的爹是草甸公社从河南一带引进的“特殊人才”之一,被分配到红旗大队当木匠。耿亮看《水浒传》入了迷,十分羡慕小李广花荣的箭法,他求文师傅为他做了一张小木弩。用一寸多宽的兰竹条当弓,用一根牛皮条做弦,在竹筷头上装上铁镞当箭,射一些距离自已二三十米远的山鸡、野兔之类完全够得上,只是箭术不精,没有准头。于是他在自家的后院里扎了个草人当靶子,闲暇时便以此为乐。

一天傍晚,他正在月光下练射箭,忽然听到母亲大喊:“救命呀!亮儿....!“

他冲进屋里一看,只见田兴年正把他母亲压在炕上撕扯衣服。积压许久的仇恨,瞬间从这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的胸膛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他脑子里顿时一阵空白,没有多想,搭起一箭朝田兴年射去,酒后发疯的田兴年毫无防备,只听“嗖”的一声,便惨叫一声象死猪一样爬在炕上。

母亲左范露沁顾不上整理衣服,赶紧把田兴年仰面放倒,一看,那根筷子做的箭已扎入他的眼睛,血和玻璃体液混合着流出眼眶。母子俩同时都被吓傻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她触摸着田兴年的鼻息和脉博,知道他没有死。刚想招呼儿子快去叫人,转念一想,我和他爸已受尽了折磨,还要让儿子重蹈复辙,变成少年犯,跟父母一样受罪,年纪轻轻就毁掉一生吗?

她急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信封,把家里仅有的几十元钱装进信封里,交给儿子说:“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你舅舅,快走!”

耿亮仍呆若木鸡式的站在那里,手里的木弩早已掉落地下,他说:“妈,我哪里也不去,我为他抵命好了!”母亲捡起木弓交给他说:“田兴年还没有死,既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你快走吧,我好找人救他呀。”耿亮还要说什么,母亲急了,“扑腾”一下跪在地上。耿亮见状,赶紧将他母亲扶起来,母子俩抱头痛哭.....

耿亮连夜登上了西去的火车,当时,他不知道田兴年的死活,更不知道母亲后来替他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去了哪座监狱服刑。

(二)

耿亮来到玉门关外,按照母亲给他信封上的地址寻找多年未曾谋过面的舅父。由于舅父所在的单位是地质勘测队,保密性和流动性都很强,听说已迁往新疆去了,具体位置不清楚。几天下来,他花光了母亲给他的那几十元钱,只好靠要饭度日。

关外的深秋格外寒冷,衣薄裤单的他更是饥肠辘辘,孤影寒身。他一路乞讨,准备先到较为暖和的敦煌过冬,待来年开春后再去新疆找舅父。路过安息时,在一个名叫双塔的地方遇到一个失去父母双亲的四川小伙刘良忠。刘良忠比他长几岁,他一路扒火车从老家来这里,去金洞沟找他的一个老乡,说他的那位老乡在金洞沟的一个金矿当领导,那里黄金遍地,去淘金的人大多都发了财。耿亮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况且年纪轻轻要饭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便跟着刘忠良来到了祁连山深处与青海交界的金洞沟。到了那里才知道,刘忠良的老乡只是地下金矿一个老板手下的小头目,为了招幕工人向他撒了谎。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他们名为开采煤矿,实则走私金沙,也没有他所说的遍地黄金。淘金者只是在一个常年流水的天然大石洞里翻沙子。这个石洞有电影院那么大,洞顶上怪石璘珣,摇摇欲坠,洞底下黄灿灿的沙子浸在水底,透过正午射进洞里的阳光,闪烁出一道道令人头晕目炫的金光。

淘金工们一个个穿着带鞋的防水胶皮裤趟入水中,两人一组,一人用长把铁马勺把水中的沙子挖出来,装入另一人背的扁铁桶里,然后趟出一千多米长的水洞,把这些含金的沙子交给洞外面经验丰富的洗金工。人均背够一吨者,每天发给五元钱的工资,超额的另外计费。这么高的工资耿亮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满怀豪情地干了起来。

成人的的胶皮鞋裤又宽又大,他穿起来,裤腰几乎到了胸脯,他只好用绳子系住交叉搭在肩上做成“背带裤”,背着扁铁桶和刘忠良做搭裆。

冬天的石洞里水虽未结冰,却依然冰冷刺骨,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冻得他直打哆嗦。一百多斤重的沙桶太沉了,在水里趟着走很吃力,不小心踩进深坑就很危险,沉重的沙桶会把人拖入水中淹死。洞子里雾气弥漫,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常有人被洞顶掉下来的石头砸成肉酱。洞耿亮在刘忠良的帮扶下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前行,几趟下来已是大汗淋漓。到了洞外,滴水成冰的天气又很快使脊背上结了一层冰。他和刘忠良轮换着这样干了整整一天,背出的金沙总重量还不到两吨,这样工资就会减半,俩人到时只能各领两块半钱。

这里没有日历,不知道确切的日期,大概有半年时间了吧,耿亮算算也该领到几百块钱的工资了,他想拿上这些钱做盘缠,出山去新疆找舅父。他一走刘忠良没了搭裆,也无法干活了,再说他也嫌淘金这活又苦又危险,想拿上那几百元工资当本钱去做些小本卖买。

正巧那天老板回来,指挥手下人往拉煤的汽车夹层里装金沙。他们俩人找老板要钱,老板说,这里干活的人都是一年为期限,干不够一年分文不给。耿亮说:我们没有签合同呀。老板说:我的话就是合同!

俩人无奈,只好商定干满一年再走。有一天,大概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吧,大部分掏金的工人都休息去了,只有耿亮和刘良忠为了多挣点钱仍然在洞里淘沙。洞子前面的沙已经不多了,他们只好到洞子深处去挖。拿着马勺的耿亮突然惊叫一声,他看见马勺里突然有一道黄色的光闪了一下,用手一摸,沉沉的,涩涩的,好像是几块沙枣大小的金疙瘩。刘良忠拿着用牙一个个咬过之后,确定了耿亮的判断。俩人正商量如何把这几块金子藏起来,这时外面的人陆续进洞干活来了。刘良忠脱掉裤子,用力将几颗金子塞进肛门。耿亮也学着他的样,不顾冷水灌入裤裆,也把一个金疙瘩塞进肛门,另一块小一点的没来及塞,便一口吞进肚子里。他们知道,每天下班时,所有的淘金工必须脱得一丝不挂接受老板的检查。

俩人借口完成了当天的工作量提前休息,接受完检查后回到住处,在当晚半夜,他们偷偷溜了出来,顺着峡谷间的羊肠小道连夜向山外逃去。为了跑得快,他们在半路上就将各自后窍里的金块掏出来塞进衣服的夹层里。不料,天亮时刚到山口时,却被一辆皮卡车拦住,原来老板发现他俩逃跑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要他俩乖乖地交出金子,可以放他们一马,否则抓回山去死路一条。他俩矢口否认,惹得老板性起,喝令手下人将他俩压倒,扒掉衣裤,先用手指在他俩的肛门里检查一番,然后撕开他们的衣服,从里面搜出四块沙枣大小的金疙瘩来。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刚要用绳子捆绑他们,突然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响着警报呼啸而来,那伙人以为是警察来了,驾着车一溜烟跑了。

他俩没命地扑过去拦住那辆车,车上是几个路过去执行公务的交警。正当刘良忠结结巴巴地向他们反映情况时,耿亮突然抱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耿亮在医院昏迷了三天后才醒过来,他的腹部被切开了一个口子,肠子也少了一尺多,大夫从他的肠子里取出了一块沙枣核大小的金疙瘩,按银行的金价折算了他的医药费。伺候他的刘良忠说:你个傻,傻子哟,金,金子这玩意你,你也敢吃呀!你,你没,没听说过,吞金自,自杀吗?要,要不是那几个好,好心的交,交警把你送来,你,你早已见,见,见阎王老子去喽.....

在医院住了七天,伤口基本愈合,大夫给他拆了线让他出院。除了那小块金子外,他还欠医院一百多元的住院费,医院领导听说他是个流浪少年,只好不了了之。在他手术住院期间,一直都是刘良忠给他弄来吃的,而且全是些营养品,什么麦乳精了、豆奶粉了、八宝粥了、各种新鲜水果了,比起金矿上的伙食简直强过几十倍。耿亮问他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他说是从有钱人家要了钱买的。耿亮知道他在骗他,自已也当过乞丐,在西北这个穷地面上,每天哪能遇上那么多有钱的主呢?能讨几个白面馒头充饥就算很幸运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出院后因身体还没恢复,没法揽工干活,正考虑着如何谋生时,刘良忠悄悄对他说,我带你到汽车站、火车站这些人多的地方去,一天摸它几十块钱,比钓条鱼还容易。

耿亮一听,连连摇头拒绝,他劝刘良忠说,我爸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妈也常说,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渴死不饮盗泉之水。刘良忠说,什么爸呀妈呀,君子呀小人的。金矿老板骗人干活,走私金沙,他是个小人吧?可他富得流油呢!你想当君子,可你有家不能回,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君子是个锤子!况且你已经跟我偷过金子,早己入了小人的圈,还是当小人他妈的快活!耿亮说,我正后悔自已干了一件蠢事,这不报应来了吗?刘良忠问,啥子报应?耿亮指了指肚子上的伤口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刘良忠不听耿亮劝阻,当他的扒手去了。耿亮拿着刘良忠临走时塞给他的拾元钱,到新华书店买了一盘牛角象棋和一本《中国象棋残局大全》,在雄关公园里找了个亭子做为临时住处,所幸是夏天,晚上就睡在亭子里的长条木椅上,吃着乞讨来的干粮馒头,喝着自来水,摆上棋盘,认真研究江湖残局中的招式与杀着。他在省城读书时,曾获得过全省象棋比赛少年组的季军,很有弈棋功底,照谱学棋便容易了许多,几天过去,七大江湖残棋名局都被他演习得烘瓜烂熟。什么“七星聚会“了、“尺蚓降龙“了、””火烧连营”了无一不精。于是,他找了块废纸板,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八个大字:“象棋擂台,押金双赔”。他在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摆上棋盘,把八字招牌放在前面。这是古时候江湖棋士谋生的一种手段,以棋会友,也可混口饭吃。

游人中不乏有一些象棋爱好者驻足观摩,也有出于好奇的与他手谈几局。耿亮在开局前首先向对方声明,一局一元,他输了赔两元。江湖残局诡秘深奥,步法繁多,变化莫测,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没有对此做过精深研究或者没有超群棋艺功力的人大多!不能取胜,因此耿亮每天出摊摆擂,多少能混个饭钱。

这天,耿亮在公园门口正摆着象棋擂台,一个戴着眼镜的五十岁左右男子走过来看了看他布的残局说:“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耿亮用半生不熟的本地话答道:“玉门镇的。”他知道有人专门欺负外地人。“象棋是一门体育竞技项目,用来赢钱是不合适的。你把棋盘收了回家去吧!”那人说。“师傅,你下吗?不下请让开,有人下呢。”耿亮不理他。那人说:“我押拾元。”耿亮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心想,我摆擂十多天,从来没有见别人一次压什么多钱。其实,摆这种江湖残棋的人从来都不可能输,既使遇上高手最多下和,可他从来也没有遇到什么高手啊。于是说:“下和原价赔付,输了翻倍。”他这时已是满口的家乡话了。那人不动声色,拿出拾元钱交给他后,先手打将吃马,步步正招,耿亮照谱应对,三十几个回合下来,下成和棋,赔了拾元。看得出来,此人研究过这局“雪拥兰关”,于是改换成“野马躁田”,不料又被他破解逼和。几局下来,把多日来攒下的钱赔了个精光,这才明白今天遇到真正的高手了。

耿亮沮丧地收拾起棋摊准备离开,那人却把嬴他的钱如数还给了他,这让他很纳闷,他迷惑地看着他。旁边有认识那人的人向他介绍说:“这位是西部棋王苏炳天。”耿亮说:“谢谢叔叔。”苏炳天说:“年轻人,你保证再不靠摆擂下棋挣钱,就是对我最好的谢意了。”

苏炳天把他领到公园里,一边散步,一边向他解释说,摆擂下棋虽然是过去一些流浪棋士谋生的一种手段,但具有赌博的性质,会玷污象棋本身的纯洁,如果谁都把自已的体育强项拿来与人赌钱,那么,竞技体育就没希望了。他年轻时也曾摆擂赌过钱,却为了三毛钱把一个企图赖帐的人打伤了。

耿亮没想到摆擂赚钱会干出违法的事,他向苏炳天撒谎说自已是孤儿,现在做了手术不能干重活,又不想再去当乞丐,只好先摆擂混口饭吃,等伤好了再去找活干。苏炳天听了很同情他,把他领回家,先让他洗了个热水藻,又让爱人找出一套他儿子的半新衣裤让他换上,然后把耿亮脱下的那件满是虮虱的线衣线裤放进洗盆里,漂上洗衣粉用开水烫洗干净。他们俩口子在政府部门工作,他(她)们的儿子在前几年造反派之间的武斗中死了,俩口子私下商量要收留耿亮。

过了大约半个月,耿亮觉得自已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准备收拾行李出门去打工,当晚,苏炳天把要收养他的意思向他说明,耿亮一听哭了。他把自己的全部遭遇如实地告诉了他们俩口子,说自已决定去新疆找舅父,等风声平息下来就回家去。他们听了感叹不已,苏炳天说,地质队居无定所,且大多在沙漠戈壁,不好找。他连夜写了一封信让他带好,说他的一个同学在绿玉牧场当一把手,这个农场现在正在招工,你拿上我的信去找他,他一定会给你安排工作的,又拿出一百元钱给他做路费。第二天早晨,耿亮含泪告别苏炳天俩口子,背上那个装着木弩的破旧背包,坐在一辆进山的嘎斯车马槽里,向离此一百多公里的绿玉牧场出发了。

(三)

由于山路崎岖颠簸,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嘎斯车走了七八个小时才到绿玉牧场,耿亮在汽车马槽里像豆子一样被抄得差点把苦胆吐出来。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找到了场革委会主任胡志远。胡志远看了苏炳天的信后,把耿亮安顿给牧场种羊站站长柴自忠,吩咐柴自忠给耿亮先在站里安排个活,等试用一段时间后再说。

柴自忠把耿亮领到他们种羊站技术员老郭家,对老郭说:“郭大嫂,我给你找了个徒弟,明天你就领着他去站上上班吧。”那个被称做“郭大嫂”的人其实是个中年男人,不过面色白皙身体瘦长,长得像个女人罢了。他正用羊油在一个铁锅里的烙大饼呢,,炉边的桌子上放着几根剥了皮的大白葱。他拿过几卷卷了葱的大饼让柴自忠和耿亮吃。柴自忠点上的一支“双羊牌”香烟,表示他已吃过了。耿亮二话没说,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五大卷,尽管闻起有点膻味,但吃起来味道还是蛮不错的。“郭大嫂”用一种古怪的眼色透过那一千多度的镜片盯着耿亮不放,耿亮以为自已一副饿死鬼的吃相讨人嫌,本想再吃一卷,便不好意思了。柴自忠从鼻孔里喷出一阵烟雾,吹到“郭大嫂”的镜片上,先是莫名其妙地诡笑了几下,然后正儿八经地说:“老郭呀,你把你那毬毛病改改吧!再不要胡日鬼,这小伙子可是大头的朋友介绍的,有来头哩,让他知道了,你吃不上得兜着走!”他说的大头是胡志远。郭大嫂一听,脸上马上暗然失色,急忙低头吃大饼。

当晚,耿亮就睡在“郭大嫂”的那张用砖块支起的大木床上。半夜起床撒尿时,发现自已赤身裸体地正被同样一丝不挂的“郭大嫂”搂在怀里,屁股上还有一些黍糊糊的东西,已经成年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迅速穿好衣裤跳下床去,觉得自已受了莫大的污辱,仿佛一个黄花闺女被人偷去了贞洁一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郭从醉梦中惊醒,不慎把床头上放着的半瓶酒打翻在地,他做贼心虚,跪在床上连连向耿亮磕头求情,让他小点声,说这事一旦传出去,他在牧场真没法混了,如果耿亮不原谅,他只有连夜逃跑了。

“有这么严重?”耿亮心想,自已尝尽了流浪的滋味,难道为了这事也让这个不男不女的郭大嫂也去流浪吗?他明白自已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只是觉得人世间许多事情荒唐而可笑,刚才的哭更多的是想家的缘故。小时候爸爸也经常这样搂着他睡,只不过是穿着短裤,也从来没有发现过那种黍糊糊的玩意儿。

老郭是山东郓城人,从北京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北的一个科研院所研究“多胎羊繁殖技术”,并取得了技术性突破。就是因为有“同性恋”的嗜好,被判劳改三年,出狱后丢掉了原来的工作到处流浪。后来被胡志远发现后,看他是个人才,便带到山里的牧场来,让他一边喂羊,一边做些“多胎羊”的研究。可他笨手笨脚,做人工授精时连个羊都抓不住,许多人因为他的那“毬毛病”不但不愿和他来往,还把他当做当众嬉戏的笑料。见到他总是问:“郭大嫂,你怎么一直不成家呢?给你个女人搂上你会干吗?”老郭总是连声说:“哪有的事?没有的事.....”或者说“别开玩笑,别开玩笑.....”

昨晚他喝了半瓶酒,本想一醉方休,谁知没控制住.....“嗨!把那半瓶也喝上就真醉了....”他双手胡乱拔着自已的头发说。耿亮制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山东是个出好汉的地方,你怎么没有出生在武松打虎的阳谷县,偏偏生在软骨头的宋江那里?”......

第二天一早,耿亮随老郭到种羊站上班,事先说定,俩人同吃一锅,但必须各住一屋,老郭频频点头。

种羊站有从新西兰进口的陶赛特公羊五十二只,山东产的小尾寒母羊五百二十六只。本来由老郭和柴自忠俩人放养,耿亮一来,柴自忠便借口出去办公务,骑着他的那匹雪青色走马,到附近如蘑菇一样散布在石堡草原上的毡帐里,找裕固族牧民喝酒去了。他把一头大灰叫驴交给耿亮当坐骑,让他和老郭去放牧。

此时正值盛夏母羊产羔季节,接羔、帖奶、分群、防疫,俩人忙得不亦乐乎。老郭是母羊产羔时最好的接生婆,无论倒胎、横胎,经他助产的羊,大都母子平安。最让耿亮揪心的是晚上,山上的狼常常在夜黑风紧时来袭击羊群。

所谓的种羊站,不过是在一个向阳背风的山坡上用人工挖掘出来的一个土围子。用山石和着泥巴砌了前墙和几道隔墙,圈门是用铁丝捆上几根没有剥皮的松木椽子制成的,只有他们住的土窖洞上才按着几扇破门板。

吃过晚饭,耿亮提着破铁桶去喂大黑和小黑。这是两条不太纯种的藏獒,但长得体壮凶猛,浑身油光发亮。一月多来,耿亮用羊胎盘把它们喂成馋嘴鸭。大黑、小黑看见他,很快带着各自的铁链从扯得老远的钢筋两头滑行过来,对着他像老朋友一样摇起小伞状的尾巴,只是对那些泔水和麸皮做成的食物不屑一顾。耿亮用手拍拍它们的脑门,它们像两个调皮的孩子跳着蹦着,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尾巴愈发摇得像泼浪鼓。

他和老郭提着马灯到每个羊圈里检查了一遍,见暂时还没有产羔的母羊,便各自回房休息。耿亮半躺在被子上,借着挂在洞壁上马灯微弱的光,翻看着从老郭那里借来的那本《红楼梦》。说实话,这是他看过的所有书籍中最无聊的一本,讲得全是些打情骂俏,婆婆妈妈的事,可老郭那里除了这本,其余都是一些有关“细胞呀胚胎”之类的书。当他正翻到“贾宝玉初试风雨情”一节时,忽然听到一阵阵“嗷......嗷......”的声音从窗户传进来,随之是大黑小黑“汪!......汪汪!!......”的示威声。他透过门板的缝隙一看,见对面山头上一对对碧绿的小灯笼像萤火虫一样在漆黑的暮色中闪烁游走,他知道那是狼群的眼晴。

初来这里的那天晚上,当他看到这样的情景时,吓得心突突直往嗓门外跳,生怕那些野蛮的家伙破门而入,伤了他的性命。他穿着短裤没命地跑进老郭的窖洞,老郭倒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得,正把眼镜帖在他那本厚厚的《遗传学》上发呆呢。耿亮急忙转身用木棍顶上门,气喘嘘嘘地对他说:“狼,狼来了!”老郭抬头望了望他,如同在听书本里传说的“狼来了的故事”似的,镜片下先是发出一道怪异的光,但很快就消失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来了倒好,我们抓它个一公一母,母的给大黑当老婆,公的给小黑当老公,嘻嘻!只要交配成功,两个月后你会发现,它们生出的崽一定是世界上最棒的狼狗!”耿亮问:“不是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吗?两个月怎么能生下小狗呢!”老郭说:“经验不等于科研!实际上,狗正常的怀孕期是63到65天。地球上怀孕期最短的哺乳动物是达呼儿鼠兔,只有十五天,你知道是吗?”耿亮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原来这个老郭真不简直哩。老郭看着耿亮先是慌张,而后惊讶的神情,反而大笑着说起怪话来:“世界上许多事情并非人们习惯认为的那个样子。你不怕狼,狼就怕你,你若怕狼,狼不怕你。”耿亮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似胆小如鼠的老郭,反而不怕那些草原上最狡猾最凶残的狼群,是他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怪了呢,还是一直沉迷于幻想中说着梦话?他无从知道。

繁忙的夏季转眼过去了,老郭用陶赛特公羊和小尾寒母羊杂交繁殖出的新一代多胎肉毛两用羊终于诞生了,二胎率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上。耿亮和老郭兴奋地把这一喜讯告诉了柴自思,柴自忠听了后叮嘱他俩说,这是场里的科研秘密,任何人不得外传,具体情况由他向场领导汇报。在年终时,柴自忠被评为农垦系统的省级劳模,他给老郭买了一条“双羊”牌香烟,给耿亮发了条毛巾做为奖励。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自从柴自忠成了场里的红人后,除了隔三差五来宰上几只羊带回去从,很少呆在站上。老郭担心到年底完不成场里定的“羊群总数翻四番”的指标,劝他少宰几只,柴自忠说:”以前一只母羊一年产一个羔,老子天天吃羊肉,现在他妈的产两只,老子就是顿顿吃也吃不完呀!”老郭无奈地摇头走了。

为了让老郭有充足的时间,耿亮把放羊的活全部揽下来,让老郭在喂羊羔和做饭之余,留在站上搞研究。他骑上大灰驴,把羊群赶到塔儿山脚下放牧。塔儿山是绿玉牧场与石堡草原的分界线,山顶有裕固族牧民用石块垒成的一个状如古塔的高大峨博。这里冬暖夏凉,水草茂盛,是一处绝佳的秋季牧场。一千多只羊的大军遍布山野,就像蔚蓝的天空上那无数的云朵飘落其间,让耿亮感到了一种满足后的惬意。耿亮想到高处看一看这宏大场面,费了好大的劲才登上山顶,感觉到的却不是秋高气爽,而是寒意逼人。俯视山下,绿草连天,牛羊遍野的壮观情景让他激动不己,一种王者归来的气概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看见一只刚出窝的小雪鸡正步履艰难地在雪地里觅食,跑过去想抓住它,眼看就要追上了,冷不防从旁边的松树上飞出两只大雪鸡,迎面向他冲来,他急忙挥舞起手里的羊鞭抵挡,等他把那两只雪鸡赶跑时,那只小雪鸡早已藏匿的无影无踪了。他想,在这个世界上,虽然黑暗充斥在每一个角落,而爱心却无处不在,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父母,他真想再大哭一场,可最终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他害怕经常流那些不值钱的泪,会让自已变成一个懦夫。

他在山峦阴瓦里常年积雪的地方,采到了几支在寒风中依然精神抖擞的雪莲花,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几页纸来,把这些毛绒绒的极易破碎的花骨朵一一包好。这些花可是治疗风湿病的珍贵药材啊,腿脚不便的父亲和双手麻木的母亲太需要它们了。

下了山,他像往常一样拔了些野葱和野韮,这些都是老郭山东大饼里不可或缺的佐料,卷上它吃起来比大白葱香多了。虽然放出个屁来像狐狸的一样臭得能把狗薰倒,管它呢!

场里供应的蔬菜大多是从遥远的酒泉市区运进山的,价格昂贵不说,还时常青黄不接。住在草原上决不会像他在城里乞讨时那样,常常为填不饱肚子发愁。在这里,只消动动手,什么野兔旱獭、野菜锁阳、酥油茶、马奶酒,就地取材,应有尽有,且味道鲜美,富有营养。

柴自忠拿着公家的羊做诱饵,经常到石堡草原嫖女人,不巧的是这一次遇上了一个不贪财的主。他自以为略施小计,已把那个嗜酒如命的男人灌醉了,便趁着酒兴与那个男人的风骚婆娘在帐蓬外的草地上干起苟且之事来,不料被那个佯装醉态的男人抓了个正着。那人拿着一条牛皮绳要捆他,他那肯就范?便与那人厮打起来。那人孔武有力,他不是对手,顾不上骑马,光着屁股没命地逃跑,那人拿着一把牛耳弯刀紧追不舍。要不是他灵激一动跳入一条长满红柳的河水中藏起来,恐怕连命都丢了。精力严重透支加上正大汗淋漓的他,赤身裸体地泡在寒冷刺骨的河水半个晚上,结局可想而知。从此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要不是治疗及时,恐怕早已瘫痪在床。现在他只能夹着双拐走路,男性的那种功能也早已丧失贻尽。然而他是劳模,公家把他养起来了。

可是胡志远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他在牧场搞了“包牧到户,自负盈亏”那一套,被当做“刘邓路线”在地方上的黑帮头子被免去一切职务,并抓起来押到各地批斗。

老郭的“多胎羊研究”因此也搞不下去了,只好和耿亮一块去放羊。这一天,他俩赶着羊群又来到塔儿山脚下放牧,老远看见一匹灰狼在一块巨石旁挣扎。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怀孕的母狼被猎人拴在石头上的铁夹挠夹住了一只前腿,旁边躺着半只还没有来得及吃完的羊,锯齿状的铁牙已深深地嵌入它的筋骨之中。老郭说:“抓住它,把它带回去养起来,生几个狼崽研究研究。”这是耿亮多年来最近距离见到的一只狼,他不免有点胆怯。老郭从皮挎包里拿出一个狗头型铁套,他对耿亮说:”你用牛皮绳挽成活套套住狼的脖子,切记把绳子扯在狼的脑后,防止它咬断绳子。等你把它勒晕了,我给它套上头套,它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耿亮说:“老郭,你不愧是当技术员的料,只会说,不会做。好吧,为了你的研究,我豁出来了!”

耿亮拿出他的皮套绳,慢慢走近那狼,估计到绳子够着的距离,便使出他的撒绳绝技。那只正在全力挣扎的母狼见有人逼近它,更加咆哮起来,呲着牙露出一脸的凶相,绝望中发出一种“呃!呃呃!”的狂叫声。

正当耿亮把绳抛出之际,一道黑影忽然从巨石后面闪了出来,原来是一匹红眉白额的大黑狼,长相极像草原上传说中的狼王“附离”。耿亮急忙后退,不料被一块石头绊了个仰面朝天。身体比他的大黑狗还要大许多的黑狼,从空中纵身跃下,两只前爪早已按住他的胸口,它张开血盆大口直取他的咽喉。耿亮分明感觉到狼嘴里冰凉凉的唾液已溅到了他脸上,他本能地用左手托住狼王的下巴,右手从毡靴里抽匕首。可那狼反而一口咬住了它的手臂,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他用力将匕首向黑狼的胸肋部捅了去。那狼大吼一声,松开他早已失去知觉的左臂,又径直来揭他的面门。他的匕首插入狼体一时无法拔出,他闭上眼睛心想,“妈呀!”这次完了,死定了!忽然听到“碰”的一声巨响,狼嘴吻到了他脸上,却没有咬他,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让他呕吐起来。

原来是老郭用石块砸碎了狼黑的脑壳,他把脑酱迸裂的黑狼尸体从耿亮的身上搬开,掐着他的人口大声哭喊着。耿亮睁开眼,望着他泪流鼻涕的样子刚想笑,可血流不止的左臂那边的巨痛止住了他的想法。他躺在地上老半天,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等老郭把自已的白衬衣撕成布条扎住他血流如注伤口时,才挣扎着翻起身来。

这时,那只母狼早已自已咬断那条被夹住的前腿逃之夭夭了,地上只流下那个夹着狼腿的铁夹挠和一滩殷红的狼血。

这时,耿亮才猛然醒悟过来---狼本来是无意进犯人类的,而是自誉为万物之灵的人总想把它们赶尽杀绝而后快。而这匹黑公狼比男人更有绅士风度,它也许懂得,在罹难之时,只要保住母狼和狼崽,狼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不会被消灭。

(四)

  老郭扶耿亮骑上驴,让他赶快回场部卫生院治伤,自已赶着羊群随后就到。他叮嘱耿亮说,卫生院没有狂犬疫苗,你必须在一昼夜之内赶出山去,到城里的医院注射。耿亮驮着黑狼的尸体,用脚后跟不停地磕着大灰驴的肚皮,大灰驴一溜烟直奔牧场。

到了卫生院,耿亮的胳膊早已肿得像一个青黑的棒槌,经过清洗发现,还有被狼的八颗犬牙咬成的四个透明的洞。李医生为耿亮接上了断裂在洞里的两条血管,消毒后又给他缝合了伤口,说是幸亏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狼和狗一样,咬出的伤口一般是里大外小,表面看似伤口不大,里面早已血肉模糊。本应该给你注射几支狂犬疫苗预防一下,可这几天大雪封山,没法带进来啊。李医生叹息着报怨道:“什么年代了,卫生院连个冰柜都买不起!”

他给耿亮打了一支破伤风针,又说:“我差点忘了,石堡草原有个白曼都,当地人称他为夜落隔神医,他那里有治狼毒的秘方。不过,听说那老头儿挺古怪,他给人治伤从来不要钱,只要一张狼皮。“

狼当时被牧场列为草原上第一大罪魁祸首,鼓励全场职工人人得而诛之。有人认出耿亮驴上驮着的那匹大黑狼正是狼王附离,他说他在五六年前曾试图活捉它,却被它咬伤后逃走了,如今他还好好的,证明附离的身上不带犬毒。

按场里规定,打死一匹狼奖励绵羊一只,子弹十发。捉住活的,奖羊二只,子弹二十发。狼王无论死活,奖羊十只,子弹五百发。

耿亮没有去兑奖,而是骑上大灰驴驮着狼王的尸体,上石堡草原去找那个“夜落隔神医”去了。既便狼王没有毒,他也要去神医那里预防一下,他不想让自已发生意外,因为日益年迈的父母正等着他呢,因为他迟早要回家去!

就在他赶往石堡草原的途中,老郭得知大雪封住了山口,汽车无法出山,便借了一匹快匹向山外赶去,他想在第二天中午以前从城里的医院买上狂犬疫苗赶回场里为耿亮注射。不料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雪崩,连人带马消失在一片雪海之中,当人们发现他时,已到了第二年初春,一盒揣在他怀里的玻璃小瓶早已冻成了碎片。

白曼都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后脑上留着一条花白色的小辫子,就像波兰瓜上吊着的一根萎缩了的藤。耿亮在老家时经常看见那些因生气而常常昏厥的小孩,被大人在后颈窝处留下一绺头发辫成小辫,在他昏厥时把那小辩用力一揪,他便很快会苏醒过来。这老头难道也爱昏厥么?

可这老头儿的名声不小,耿亮没费多大劲,便在石堡草原的最东边的一个毡帐里找到了他。“夜落隔”在突厥语里是神圣而高明的意思,裕固族人这样称呼白曼都,他也这样称呼他。

当他看见耿亮驴上驮着的狼王尸体时,竟然放声大哭起来,问他狼王是怎么死的,耿亮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告诉了他,他一听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耿亮怕他昏厥,走上前去做好了揪辨子的准备。谁知那老头怒视着他骂了一个字:“滚!”便甩手走进毡帐里去了。

耿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老头是怎么了?不给看伤也就罢了,怎么反而赶我走呢?难道他徒有虚名,不会治伤吗?正躇踌时,一个少女赶着一群羊回来了,十几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儿随着羊鞭在微风中飘动。她发现耿亮受了伤,问他怎么不进去让她阿爹瞧瞧?耿亮见她长着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黝黑端庄的脸上满是笑意,对她说:“你阿爸赶我走呢。”“阿爹总是这样无聊!”她一边说,一边让耿亮跟她进了毡账。

“还不让他快滚?!”白曼都对女儿说。

“你还没给他治伤呢,阿爹。”

“让他去死吧!”

“什么?!”她惊讶地盯着她阿爸的脸。

“彩云你知道他吗?他把附离杀了,把我们草原上的狼王杀了!”白曼都像一头粗野的老公牛一样吼叫了起来。

“啊?!”白彩云跑出毡帐仔细看了看那匹驮在驴背上的狼回来说,“是附离吗?我刚才还以为是一匹普通的狼呢。”

曼都说:“只有疯狗才乱咬人呢!”

“可是他伤得很重啊,治伤救人是您一贯的坚守嘛。”彩云劝道。其实她对狼王并无好感,因为它曾带着它的狼群杀死了草原上许多无辜的牛羊。

“让他另找高明吧。”曼都依然那样固执。

耿亮听人说过,曼都之所以让请他治伤的人用狼皮付药费,并不是贪图狼皮值钱,而是把狼皮收集起来全部烧掉,以此来告诫那些靠捕杀草原狼为生的人。经他治过伤的人经过他的劝导,大多数都被他的善心所感化,从而金盆洗手了。可他为何对我杀死狼王如此耿耿于怀呢?耿亮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狼王附离是老狼王和彩云家的黑母狗偷情后生的崽。五年前,在附离一岁大时,黑母狗莫名其妙地疯了,彩云的母亲被它咬伤后得了狂犬病不幸死去。白曼都一怒之下用猎枪打死了那条母狗,小附离在一天夜里被老狼王领走了,后来它继承了狼王的宝座,为了给它妈报仇,带着狼群不断地袭击草原上的牛羊。

狗和狼一样,都是裕固人心目中的圣灵,它们的图腾随处可见。很多人纷纷指责曼都说,这是他枪杀圣灵招来了上天的报应,使广袤的草原灾祸不断。白曼都为此懊悔不已,他在佛座前许下宏愿,这辈子不再杀生,并用从黑母狗身上采集的毒汁与千年老参、老虎泡等名贵中药制成“败血活命丹”,在给人治伤的同时劝人少杀生灵,以忏赎他不可原谅的罪过。

狼王附离的死,就像是在他原本流血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能不伤心吗?虽然他很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勇敢与倔强,也知道他不是有意为之,但他还是无法愈越自已心中的那道坎。

耿亮见他那样执拗,觉得再也不必去触碰人家的底线了。况且被狼咬过的人那么多,也不见有几个死了的,至于将来得不得狂犬病,只能听天有命了,于是准备告辞回场。

白彩云听了耿亮杀死狼王的经历,一种爱慕和敬佩之情在心里油然而生,这不是自已梦寐以求的英雄儿男吗?他的这种正直的侠义行为,就是在勇士如云的尧乎儿汉子中又有几人可和他相提并论呢?况且他现在身负重伤,如果耽误了治疗,长生天也不会饶恕我们啊。

他一抓拽住刚要出门的耿亮,转身跪在她阿爹面前说:“高飞的雄鹰他大风折坏了翅膀,强壮的公牛不小心摔断了犄角。阿爹呀,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呢?”

曼都转过身来,望着耿亮欲言又止。

彩云又说:“汉人和我们尧乎儿都信奉佛教,佛爷不管过去的罪孽,只看现在的善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爹呀!”

一阵沉默之后,曼都叹口气,连声说:“唉,天意啊,天意!天意不可违啊!”他示意彩云,让耿亮在帐房左侧的白毡上坐下。

曼都让耿亮头朝门躺下,说自己现在老眼昏花了,他让彩云帮他检查一下耿亮的的头上有没有大片的形如铜针一样的头发,如果有,必是中了狼毒无疑。他则为耿亮查看胳膊上的伤势。

彩云仔细检查着耿亮的头发,果然在耿亮的头旋边发现了一咎红铜色的头发。曼都用指头捻了捻那绺头发说,“看来是中了些毒,不过不要紧!幸好没有被咬伤骨头,这小子的骨头可硬着呢。”彩云问:“阿爹,你能治好吧?”曼都说:“这样的伤我治过的多了去了,不过至少得调理一个月,才能彻底把他体内的毒排掉,三个月以后他就能像儿马一样活跳乱跳了,更不用担心染上什么狂犬病毒。”

曼都先让耿亮喝了一碗他自制的麻醉酒,然后用点着的酒,把一个箭镞状的长铁杆在火上烧了个通红,然后朝耿亮的锁子骨中间深深地扎下去,耿亮的肩膀在昏昏欲睡中猛地颤抖了一下,一股乌黑的血顺着拔出的铁杆冒了出来。曼都一边用药酒清洗着那个针孔,一边吩咐彩云给耿亮灌上“败血活命丹”。

过了一会儿,耿亮醒过来了,他觉得伤口不再那么痛了,硬梆梆的胳膊也轻松了许多。曼都说,我已经封住了狼毒上行的穴道,这几天毒液会从那个针孔里排出,七天之后针孔自然会癒合。

因为回场的路途比较远,耿亮决定在这里治疗七天后,回场里向领导请个假,顺便把工资结上来付清欠曼都的药费和伙食费。虽然她们父女俩对钱只字不提,但耿亮知道,她家的日子过的也很困难。吃的不说,只看那用六根木头搭建起来的毡帐就明白了,因为生活宽裕的人家一般用九根。他就这样住在彩云家的账蓬里疗伤,每天服用一些汤剂丹丸之类的药不说,还白吃白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

在彩云父女的精心照料下,他的伤恢复得很快。可他们家库存的药有的出现了短缺,曼都老爹(耿亮觉得这样称呼比叫他夜落隔神医顺口得多)现在老了,上不了冷龙岭,他叮嘱彩云去岭上采些雪莲来以备后用,自个则赶着羊群去放牧。

太阳刚偏西时,只见彩云上山时骑着的那匹黄膘马带着一截挣断了的缰绳嘶鸣着奔回家来,耿亮很快意识到彩云可能出事儿了。

他急忙骑上黄膘马,按它奔跑的方向,朝南边的冷龙岭急驰而去。

进了冷龙岭山口,耿亮一路呼喊着彩云的名字,“彩云.....彩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却找不到一点儿踪影。他牵着马,顺着一条上山的小路一路攀爬,当他走到一个悬崖下时,忽然听到几只松鼠在头顶的树上不停地跳跃鸣叫,耿亮抬头一看,只见有个人被架在半山崖的一棵松树的树杈里,那松树离地面足足有十几米高。

“彩云!彩云!”他呼唤了几声,上面一点反应也没有。面前的悬崖有十几丈高,是人力是根本无法爬上去的绝壁,那棵松树像一把伞一样以绝壁的石缝里像一把扇子一样伸出来,正好把彩云托住,离地面足有十几米的矩离。耿亮从马鞍上取下一盘绳子,绳的一头拴上木棍,然后忍着疼痛,用力将木棍和绳子向那棵松树抛去,因为受了伤,一连三次,终于将绳子固定好。试试没问题,他刚想缒上去,左臂“轰”的一阵巨痛,让他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这时,刺骨的寒风卷着残雪在山间肆掠,那棵架着彩云的松枝在风中颤抖着摇摇欲坠。

“再不救她,恐怕要冻僵了!”耿亮忍住巨痛,双腿夹住绳子,右手和牙齿轮换用力,全力向上缒去,一尺、五寸,一寸,终于爬到树上。彩云此时已冻得牙关紧咬嘴唇发青,虽鼻息尚存,但昏迷不醒。耿亮早已忘了左臂的伤痛,怕绳子够不着地面,便顾不得自已一触即掉的裤子,从腰里解下褐子裤带系在她的身上,把绳子缠绕在树杈上把她吊下悬崖。他溜下来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迸裂的伤口正在流血,他没有多想,解开彩云的衣服爬过去,把她拥入自已温暖而宽厚的胸膛---这是那一次他冻僵后老郭救过他的办法,他刚才如法炮制了。

不一会,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已变成了一只灰色的鸽子,正和自已的伴侣,一只白色的鸽子双双栖息在老家的屋檐下。他隐约感觉到,那只白鸽子是彩云的化身。

彩云醒过来后,见耿亮赤身裸体地爬在她敞胸露乳的身上,羞得她用力将他摔在一边,但她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会事了。她急忙整理好自已的衣服,让黄膘马卧在地上,把昏迷不醒的耿亮像一个装着青稞的口袋一样驮在马上,天黑才回到家。

第二天清晨,耿亮仍昏迷不醒,伤口的二次迸裂,更加重了他的伤势。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需要服用大量的抗生素。可大雪封山后这种药品在石堡草原早已断了货,只有附近的绿玉牧场卫生院是最有可能有这类药品。可在这寒风刺骨的冰天雪地里走七八十里路,又怕病势沉重的耿亮吃不消。曼都急得在地上团团转。

彩云穿上皮袄,用一块头巾包住被树枝划破了的俊俏脸庞,骑上黄膘马直奔绿玉牧场去了。曼都望着女儿既将消失在大雪中的背影,心疼地喊了声“云儿,小心!”便不由地老泪纵横。说心里话,要不是为救耿亮的命,他才不让自已心爱的独生女去那个鬼地方呢。他曾发过誓,今生再不去那里---既便是自已面临死亡的危险。

每当他回想起三十年前石堡草原和绿玉牧场的那次为争夺水源的械斗,无不痛心疾首。他对那个地方的反感情绪就是在那时形成的。

红柳河是疏勒河的一条支流,历来就是石堡草原和绿玉草原的生命之源。绿玉牧场建成后,为了种植大面积的罂粟,借口红柳河的老河床渗漏大,说是为了节水,用石头和水泥砖修了一条梯形的人工渠,把红柳河水引入渠中去灌溉罂粟。这样一来,坡陡湍急的人工渠使上游的石堡草原的大小牲畜无法自主饮水,不少牛羊因喝水而掉入河中淹死了。愤怒的尧乎儿牧民们挖断了人工渠体,重新把水放入宽大平坦的红柳河中,于是双方的争斗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曼都也参加过当时的械斗,双方各有伤亡。当他心爱的“黑旋风“骟马被绿玉牧场的一个民兵一枪打死后,他用撩抛子发出的飞石差点把那家伙的脑袋打碎。虽然那个事件在上级政府的协调下得到了处理,石堡草原把分到的一半水重新引入了红柳河中,但留在他水中的阴影却一直无法抹去。后来,牧场鼓励本场职工大量捕杀草原狼的行为更让他痛恨不己。多年来,他从不到绿玉牧场去,也不愿和那里的人打交道,他认为他们中不少人都是一些貌似文明,实则一点也不懂自然和谐的伪君子。他接触过的都是一些上门求他治伤的人,他觉得那是做为一名大夫,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应有的好生之德,他常常忘不了在治伤救人的同时劝他们怜生戒杀。对于那些屡劝不改者,他决不会再给他治伤的,而耿亮是绿玉牧场中第一个让他产生好感的人。

耿亮注射了彩云买回的“青霉素”后,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他后悔自已太自私。如果那天他去一趟种羊站,把自已存着的那几朵打算留给父母的雪莲花带回来交给曼都大爹,彩云就不会冒着风雪上山去,更不会掉下山崖来。嗨,自已现在受这份罪真是活该啊!

曼都大爹放羊去了,留下彩云照顾耿亮。彩云做了一些奶茶、酥油、羊肉汤这类营养丰富的食物给他吃,而自已却吃着青稞面做的糌粑。她本来很活泼健谈的,这些天却一反常态很少说话,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事故意回避他似的。耿亮起初还以为是她的脸被树枝划了几道口子羞于见人了呢。其实,那些都是小伤口,很快会好的,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难道是在担心这个吗?耿亮在她为他打完针刚想离开时,抓住她的手安慰她说:“彩云妹妹,你越来越漂亮了!”她却冷冷地说:“我倒希望我毁了容才好!”耿亮笑道:“瞧你!说什么傻话啊?”

”假如我一直这样,你觉得我还漂亮吗?”彩云反问他。

耿亮看着她那双黑汪汪的大眼睛动情地说:“不管如何,你都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就像雪莲花那样圣洁!”

“那么,你愿意娶我吗?”彩云突然抬起头问他。

“你说什么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咱俩是好兄妹嘛。”

“开春后,安吉儿要来娶我.....”她说:“可我不喜欢他。”

“他是谁呀?你既然不喜欢就不嫁他呗。”

“我阿爹和他阿爹是结拜兄弟,阿爹从小就把我许配给了他。”

“我不想让你嫁给他!”

“那你就得娶我。”她盯着他的脸说。

“我,我喜欢你,可我是个流浪的汉人。”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要喜欢。“

她把火热的嘴唇帖在他的脸上说。

他一把将她揽到怀里,舔吮着她那红润圆柔的舌头。

“好阿哥,你要了我吧。”她喘着粗气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上次他解开衣服暖了她的事。他嚅动着咽喉说:“可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难道你要和他比武抢亲吗?你能是他的对手吗?”她担心他的伤。

她说,在她们草原上,女方悔亲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和自已喜欢的人同居怀孕,形成既成实事。二是比武招亲,摔跤、射箭、骑马,三局二胜,由获胜者娶走姑娘。

耿亮不想用第一种方式娶彩云,觉得那样做会被人嗤笑的。他双手捧起彩云的脸说:“好妹妹,请放心,开春前我的伤一定会好的,我要正大光明娶你!”

(五)

春天来了,冷龙岭上的雪线冰渐渐升高,冰雪消融成一湾湾潺潺溪流,润泽四野,枯黄了半年之久的石堡草原,到处闪烁着淡淡的绿意。在彩云父女精心的照料下,耿亮的身体完全康复起来,彩云也还原了往日的靓丽。这一天,他俩赶着羊群来到冷龙岭下,仰望着高耸入云的雪峰,彩云弹着天鹅琴,动情地唱起了嘹亮悦耳的山歌:“雪鸡子爱的是巍峨峻峭的雪山;黄鸭儿爱的是碧波荡漾的湖湾;骏马爱的是开满鲜花的草原;姑娘爱的是勇敢正直的好汉!.......”耿亮被这激情喷涌的旋律所打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绿玉草原跟“郭大嫂”学的一首《青海花儿》:“哎.....圆不过月亮呀,方不过斗,啊嘎子哟.....甜不过尕妹妹舌头.....”他忘记了后面的几句歌词,喜不自禁地在软绵绵的草坪上一连翻了十几个跟斗,乐得彩云拍手叫好。

太阳快落山了,当他俩赶着欢快的羊群回到家时,见一辆套着三匹马的胶轮木车正停在帐蓬前,原来是安吉儿和他的父亲向彩云求婚来了。

曼都老爹用早已煮好的开锅羊肉招待他的结义兄弟。吃过晚饭,彩云把她要悔婚的想法说了出来。曼都一听,抄起马鞭一连抽了她几下。耿亮跪下说:“老爹,我要娶彩云!”

曼都似乎明白了什么,用鞭子指着耿亮骂道:“原来你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你!你马上给我滚!”

耿亮往前跪了两步说:“老爹,我喜欢她!”

“滚!”曼都一声比一声严厉:“难道你要让我用鞭子把你赶出去吗?!”

彩云也急忙跪下求道:“阿爹呀,他救了女儿的命,女儿早就是他的人了。”

曼都盯着她的眼睛,疑惑地问:“难道你们.....你怀了他的孩子?”

“不,我要和他比武!”耿亮站起来,对着安吉儿双手抱拳说。

安吉尔冷笑一声,抓住耿亮的手使劲攥着说:“好!像条汉子!”

他的父亲只好对曼都说:“老兄弟,就让我们按老规矩办吧。”

裕固族有白、安、兰、巴、杨哥、罗儿、和亚拉格七大姓,都曼请来了七大家族的七个代表来做见证,主持人是德高望重的老猎人巴兰。三天后,比武招亲正式开始。

此时的耿亮已经从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成长为一个身手矫健的热血青年。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雪雨吧,古铜色的额头上鼓起的两条血管相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类似“义”字的图案。今天,他仍旧穿着绿玉农场发的那套黄绿色军便服,穿蹬一双高腰儿的解放牌球鞋,将裤褪扎在鞋口里,显得干练精悍,英姿飒爽。比武按三局二胜制进行。第一项是摔跤,见赤着膊子的安吉尔,胳膊有碗口一样粗细,像一头高大的黑熊一样扑过来,一手抓住耿亮的褐子腰带,一手来抓住他的裤裆,使了个“老汉扛口袋”的招式,耿亮猝不及防,被他摔过头顶,输了第一局。他想,这个安吉尔不愧是石堡草原上的第一勇士,果然力大无穷。看来只能智胜,不可强取。他模仿猴子的动作奔腾跳跃,尽量不让他抓住自已,然后伺机寻找他的破绽。五六个回合之后,安吉尔果然气喘吁吁起来,他不想这么纠缠下去,瞅中目标扑过去,想凭自已的体重压倒双方,谁知被耿亮像砣螺一样转身晃了过去。就在他扑空之际,耿亮脚下一招“老虎摆尾“,双手“四两拨千斤”,将他推倒在地。这让安吉尔又羞又怒,翻起身来,不等主持人巴兰发出口令,便扑过来想把耿亮撞倒,耿亮就在自已倒地的一刹那,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趁势后仰,双腿一收一纵蹬住他的肚皮,一个“野兔蹬鹰”将他摔出了一丈多远。

巴兰宣布,第一项耿亮胜。

第二项是赛马。安吉儿有三匹马,耿亮只有一头毛驴,没有可比性,他想起了“田忌赛马”的故事,放弃了此项比赛,双方战成一比一平。

第三项比赛是射箭。耿亮手持小木弩,安吉尔背着大铁弓,以首先射中三只猎物者为胜。

俩人骑着各自的驴马就近寻找猎物。安吉尔马快,首先射中了一只野兔,紧接着又射中了一只野鸡。耿亮只射中了一只刚出洞的旱獭。当安吉尔向一只黄羊驰马追去时,耿亮才射中一只乌鸦。几只大雁从他头顶飞过,他将木弩拉了个满月,一连几箭射去,而因弓小力乏够不到它们。他心口暗暗祈祷:天老爷啊,请成全我和彩云吧!他使尽全身的力气使木弩一拉,只听“喀嚓!”一声,竹了断成了两截,他刚想把那张不争心的弩扔掉,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半空,一只中了箭的大雁一头栽在驴头上,他抬头一看,只见彩云骑着黄膘马,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上向他挥手致意呢。

他捡起大雁,率先回到了比赛现场.....

耿亮在比武招亲中胜出,关键时刻得到了彩云的暗中帮助,这一点曼都是清楚的。他原本不想把自已心爱的女儿嫁给一个汉人,既便耿亮是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子。虽然女儿中意于他,他还是希望在比武中安吉尔能够获脑。没想到女儿竟然在暗中做了手脚,他如果当面戳穿,又怕女儿伤心,她喜欢谁,做阿爹的管不了啊。但是,要想在草原上立足,仅凭耿亮现在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远远不够,还须多多历练才行。

石堡草原一年一度剪牛毛、拔驼毛的季节到了,这些都是些既需要勇气还得讲究智慧的活生,也是草原上年轻后生大显圣手,赢得姑娘的时候。这些活生需要出大力气才能完成,且极具危险性,必须由许多人通力合作才行。曼都佯装生病,他让耿亮代替他去剪牛毛,看看他的能力能不能得到邻居们的认可。巴、兰、安、白、罗等周围十几户邻居家的人们都把各自的牦牛赶到附近的古石堡的外围墙里集中起来,男人们用“撒绳”把这些野性难驯的牦牛一个个套住放倒绑好,由女人们来剪毛。这既是一个劳动的过程,更是一个自我能力表现的舞台。

这些牦牛群一年四季在草原上到处游牧,它们在和狼群的厮杀与对抗中养成了凶悍暴烈的脾气,平时连人也不允许靠近它们。当人们把它们圈起来放倒捆绑时,惹得它们各个牛性大发。人们拿着木棍皮鞭之类把牛们围起来,由撒绳技术好的人在十几米开外把两条绳套在牦牛的犄角上,两边拔河式的用力扯住,防止牦牛伤人,由体格健壮的汉子去把牛放倒。

倒牛就是跟牛摔跤。倒牛人首先用双手抓住牦牛那宽大而锋利的犄角,等牛抬头时趁势下蹲,迅速用肩膀撑起牛的下颌,让它昂起脖子无法用力,然后掰着牛角让牛失去重心,在用力一扭的同时用腿把牛的前腿撬住,一般体格的牛大多会被摔倒在地。只要把牛角按在地上,多大的牛也别想翻起身来。

安吉尔虽然在比武招亲中输给了耿亮,但他认为那是白彩云偏了心眼,并不能使他甘心情愿佩服他。他想利用这次倒牛的机会再次向他示威,好让他知道自已“石堡草原第一大力士”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他一口气放倒了五头母牛。一头雄壮的公牛被他狂傲的举动激怒了,未等套住它,便径直朝安吉尔冲过来,大伙拿木棒皮鞭打它,它全然不顾,安吉尔只好抓住它的犄角,欲故技重施。谁知这牛身高力大,安吉尔扭不住它,反而被他像麦捆似地挑起来,摔出了五六米远。安吉尔爬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大公牛仍不依不绕,发疯似地挺着那锋利的犄牛刺向安吉尔。

眼看安吉尔性命难保,耿亮的撒绳如闪电一样套住了大公牛的犄角,他用力一拽,一只牛角撞到了石墙上断成了半截,石墙被撞开了一个大豁口。疼痛难忍的公牛鲜血淋淋,此时己暴怒到极点,吼叫着冲向耿亮。耿亮不敢硬碰,绕着一根粗大的石柱一边躲避,一边像猴子一样跳跃着用绳子在公牛的前胸和后腰处各箍了一道绳扣,然后把绳头拴在石柱上向后退了十几步。大公牛不依不绕地又追过去,却反而被它自身冲击力把皮绳越勒越紧,最后一头栽倒在地,大伙儿急忙跑过把它绑了个结实。

安吉尔右手抚胸向耿亮深深地鞠了一躬,问他这一招是哪里学的,耿亮说,这叫“一条绳倒牛法”,是他从一本《牛马经》上偶尔看到的,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在场的邻居们纷纷说,看来我们传统的倒牛法光凭蛮力太危险了,还是这“一条绳倒牛法“既省劲又安全!

巧工出快活,几百头牦牛的毛比往年提前了七八天便剪完了,然后是拔骆驼毛,这与倒牛剪毛完全不一样。首先是用撒绳把骆驼的四肢套住,众人合力将其“强行卧倒“,用一根绳子搭在驼峰中间,分别用两打成“8”字形,捆住骆驼的前腿。然后用一些短木棍绕上驼毛使劲地拔,尽管驼们疼得“昂昂”直叫,但它们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的,只是一个劲地将那泡沫状的唾液喷出来。据说它的唾液会损伤人的皮肤,这倒好办,给它们嘴巴上戴个“褐子料袋“就轻而易举搞定了。

耿亮与彩云结婚一年后,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裕固族人自称尧呼儿,而尧也是汉族远古时的一个帝王,为了让爱情的结晶更有纪念意义,耿亮给儿子起名“尧儿”,祖孙三代其乐融融。不久,曼都老爹不幸得了一种人畜共患的怪病去世了。临终前,他希望耿亮能留在草原,接过他的手艺为牧民们做点实事,耿亮含泪答应了。

他回到绿玉牧场辞去了那里的工作。其实,他原本就是个没有编制的临时工,也不存在工作调动和户籍变迁的问题。他只是将那头大灰叫驴交给公家,然后将“郭大嫂”遗留给他的书和笔记全部带回石堡草原。他曾经跟他母亲学过医,具备了一定的医学基码,后来跟老郭学习配种技术,参与过具体的实验过程,加上他勤奋好学,并自认为有这方面的潜质,便想把“多胎羊”的培育继续搞下去,为了死去的老郭和曼都老爹,也为了他心爱的妻子。

石堡草原和绿玉牧场因争夺水源发生的那场械斗虽然过去许多年了,然而给双方造成的冷漠和隔阂却一直没有消失,绿玉牧场不让老郭把“多胎羊”的繁殖技术传播给石堡草原的牧民,这就是例证之一。也难怪曼都老爹对牧场的反感以及最初的对耿亮的成见。“既然现在成了一家人,我理所应当为这个家,也为了草原和牧场双方之间的更大的和解,我一定要做些贡献吧。”耿亮想。

这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遍中国的大江南北,也吹到了大西北这个深处于祁连山腹地的偏避草原。耿亮用自已多年积蓄的工资从绿玉牧场购买了一组(一只公羊和三十只母羊为一组)老郭生前培育出的“一代肉毛两用多胎羊。”在此基础上,通过对老郭笔记的整理和研究,加上自已多年来的养殖技术和经验,终于培育出“新二代肉毛两用多胎羊“。他培育出的这些羊,成活率和耐寒性比一代羊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很受广大牧民的喜爱,不但在石堡草原推广开来,还影响到周边地区。许多人把“耿亮”的名字和“哥舒翰”相提并论,把他誉为石堡草原的大英雄。就在他接到父亲耿适之的来信准备带上妻儿回归故乡之际,一场大规模的”羊瘟”疫情席卷了整个石堡草原,甚至波及到附近的绿玉牧场。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这片让他学会如何做人并获得爱情的地方。他给父母写了第一千零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

回家的火车票早在三天前就已经买好了,在这短短的三天,比离开您们十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更加让我煎熬,我恨不得插上翅膀连夜飞到您们身旁。昨晚我竟然梦见自已已回到家中,吃了母亲做的素卤长寿面,和您们彻夜长谈呢。可就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起程时,草原上爆发了大规模的“羊瘟”疫病,许多牧民们的羊都受到了传染。这种病传染性强,来势凶猛,甚至会影响到牛群,我培育繁殖出来的“新二代多胎羊”也将受到严重的考验。爸妈,您们应该知道,牛羊可是牧民们的衣食父母啊。农民的庄稼毁了只一年,可牧民的牛羊如果受了灾,三年也无法恢复呀。现在,我只能推迟回家,必须推迟回家!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在长期的养殖实践过程中积累了一定的防疫经验,我决定暂时留下来为这片热土献出我的一份绵薄之力!

再一次请二老宽恕儿子的不孝吧。儿亮、媳云、孙尧儿向您们问好并致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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