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因为生计的关系,我常常奔波于金昌与皇城之间。亲眼见证了这座现代化工业城市和那片古老悠久的草原牧区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沧桑变迁,也深深地领略了经济浪潮对这两个一衣带水的相邻之地人文生态和民族文化交流的影响程度。
初去皇城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从金昌到永昌是柏油路,但从永昌到皇城则是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崎岖坎坷的山路。一辆新式的农用三轮车,从金昌出发到皇城,往返一趟需要两天时间,而现在驾驶汽车最多不过五六个小时。
那时的皇城之行,身体的疲劳自不必说,只是那路途中的危险和担心更让我“谈行色变“。每一次上皇城,莫不是在迫不得已时硬着头皮去的。让我真正体会到李太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猿猱欲度愁攀援“那种无奈的感叹。
第一次驾驶三轮车去皇城,因为注意力过于紧张的原因,以至于无暇观赏路边那旖旎的美景。几趟下来,似乎觉得有点轻车熟路了,才对沿途的地形地貌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出了永昌县城,驱车沿永皇路方向前进。东大河水像一条银色的长龙迎面扑来,咆哮汹涌,蜿蜒而下,给原本彳亍的艰难之旅平添了几分“逆水行舟”的愁思。
上了直峡山口,一座低矮的多孔拱形石桥横卧在泱翔河上。这就是“娘娘桥”,是通往皇城的必经孔道。公路依山而筑,与河谷并行,坡大沟深,颠簸难行。三轮车像一列笨重的蒸汽机车,喷着白雾黑烟蜗行于茫茫峡谷之中,如同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而驾驶室却像一只大铁锅一样,把人当豆子一路炒着。这让我想起那首“小心坡”的诗句:鱼背崎岖无奈何,小心缓步度高坡。语儿山路休闲险,世路须知险更多。
山路两边奇峰嶙峋,山谷内惊涛拍岸。道路狭窄而陡峭,路边没有防护栅栏。当车辆行驶至悬崖之巅,车上的人是决不能向谷底俯视的,否则将头晕目眩,手足失措,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之下。
一会儿,又下降至低谷,河水与山路看齐。停下车来,掬几口清凉的河水解渴,再给柴油机补充点冷却水,然后在悬崖峭壁的夹缝中继续前进。
最危险之处要数翻越“野狐岭”大阪了。山路从岭顶盘旋而下,三转四旋降入谷底,虽没有六盘山路的拐弯那么漫长,然险峻之势丝毫不减。绝壁巉岩,断崖雄峙,长岭逶迤,气势磅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让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体会了一番从“高处不胜寒“跌到“低谷有回响“的瞬间变幻的差异。
随着时间的推移,往返的次数频繁了。我不再把迎面扑来的河水视为阻力,而把它当做一种逆水行舟的拼搏勇气。一次、二次、三次,久而久之,在习惯了道路和环境之后,对危险的恐惧也逐惭变得平淡而模糊起来。那种“高居云霄手摩天,低入深渊山蔽日“的壮观景象已习以为常了,不再使我像当初那样的提心吊胆、心潮澎湃。
只身单车行驶其间,感觉更多的则是自我的渺小与无助,需要的是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正如近代诗人罗长铭诗云:“独去深山绝壑中,参天四覆万年松。往来龙虎皆元气,嘘是青云啸是风!”。
下了野狐岭,又是一段开凿 于半石腰的石路,形似剑阁栈道,汽车像一颗镶嵌于轴承中的钢珠缓缓滑行。山崖间青羊跳跃,马鹿嘶鸣。这些尤物往往出没于险峻之处,方显珍贵可爱。因为山路的漫长而狭窄,来往车辆会车困难,所以不容我驻足观赏。
走着走着,削壁而立的山势慢慢地向两侧扩展开来,露出一片鱼尾式的碧绿草地,青色的帷幕在我车窗前徐徐拉开。依山沿河而建的是一排排具有浓厚民族风格的藏乡村落。房屋雕梁画栋,色彩斑澜,旌幡招展,炊烟袅袅。
这里是隶属于肃南县皇城区的泱翔藏族乡。 村落中间有一条水泥路向西插去,跨过泱翔河桥,很远就看见一座背山向东的宏大寺院,这就是有名的藏传佛教胜地:“格尔旦达吉朗寺”,这里是活佛罗法台的禅封之所,汉语称:“沙沟寺“。寺后面的山上有白石砌成的藏文六字真言:“欧玛咪哞呢吽”,意即”南无阿弥陀佛”。
刚下车,一阵阵颂经声随风飘来,浑厚的牛角长号”呜呜“齐鸣,给周围的人和物在不自觉间渲染了一种庄重和肃穆的气氛。
大殿内,十几名戴着形如云冠,身着绛紫色僧饱的喇嘛正赤着右臂在经榻上相对而坐,伴着木鱼有节奏的敲击声,双手合十,念经弘法。四周的木龛上供奉着许多佛像和历代活佛的牌位。经声洪沉,藏香燎绕,使信众们本来己经很虔笃的心更加凝重、执着。
信众们有的在殿外廊下的木板上磕着长头,错落有致,持续不断。有的在院内按顺时针方向用右手转着经筒,左手掐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我虽不是佛教徒,但对佛学的教义却有许多赞成的地方。比如佛教的“众生平等”的主张,以及“戒嗔戒贪”的清规戒律。此时,做为一个异族人或是局外人,对藏族
信众们的苦行与虔诚,那种崇敬与感慨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
佛教传入中国分为三大支:一是汉传佛教,二是藏传佛教,三是云南一带的上座部佛教。
上座部佛教我没接触过,但对本乡本土的汉传佛教与此时此刻的藏传佛教,在感观的认识上 颇有些不同。
也许是我们汉族的佛教胜地大多居于名山大川的缘故吧,无论是在文温尔雅的天府之国峨嵋山,还是在威武庄严的嵩山少林寺。揭开周围那层美丽的画皮,往往会发现有不少的人在鱼龙混杂,打着各式各样的幌子坑蒙拐骗。
而这些隐居于深山荒野中的藏式寺院附近却很少发生那些肮脏的事情。
由佛教衍生出来的学问很多,应用的方法也极多极广。大多数人把它当做消灾避难,寄托哀思的方式。有些人却利用它来迷信他人,招摇撞骗。我一直把佛教视为”淡化贪欲、追求平等”的绝佳良药。至于爱因斯坦称其为“世界上最神秘的科学”,则另有他的一番道理。
几年间,我曾到过泱翔草原的东西石门、干巴沟、月牙崖等水草茂盛的牧场,考察了这里牧民们的养殖状况,也亲眼目睹了被世人誉为“神药”的冬虫夏草在这里生长和被采掘的过程。
冬虫夏草属草本麦角科,当蝙蝠幼蛾蜇居于高海拨草地土壤里时,虫草真菌便会寄生于它的体内,被寄生的幼虫在冻土以下越冬,称为冬虫,冬虫因真菌菌丝逐渐发展到全身而僵死。到了夏天,从僵死的幼虫的头颈部长出一个有柄的,细长的榉子形座,子座伸出土外,形似小草,称为夏草。它是一种珍贵而奇特的中药材,它的下部像条虫,身上有环纹,腹部有八对足;它的上部却是刚出土的小草。
这些年, 虫草神奇的药用价值使它身价暴涨。每年农历六七月份虫草成熟后,招来了数以万计的采掘者,把一片片美丽的草场挖得千疮百孔,一片狼籍。草皮植被被破坏,严重地影响了草原的生态环境。而这些采掘者是舍不得自已消受一根的,他们把所有的虫草都卖给了采购商,最终成了达官贵人们的奢侈品。
“高原碧草深,挖掘如蟹横。常服虫草者,不是采虫人”。看到这种情况,使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金昌的龙首矿这个金娃娃。他在为人们创造了无数财富的同时,又把令人窒息的烟雾通过高耸入云的烟囱排出,pm指数居高不下,形成的雾霾也极大地危害着周围的环境和人们的身心健康。
人类在毫无节制地聚敛财富的同时,也给自已的生存环境带来毁灭性的破坏。为了追逐短暂的利益回报,却在现在或者将来为此而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正如这生长于碧绿草原上的冬虫夏草,在帮助人们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同时,也带来了负面影响,让那些自私自利的人逐渐蚕食着这片“人类最后的一片净土”。
我曾在这里被人偷过羊、骗过钱 。正是在拜金主义风暴的侵袭下,这里的有些人已不复拥有原本的纯真淳厚,变得日益贪婪起来,“夜不闭户,路无拾遗”的美德习俗也渐渐淡薄了许多.....
告别令人纠结的泱翔藏乡,驱车向皇城方向驶去。一架破旧的钢索吊桥横搭在泱翔河两岸。这里原来是河东牧民通往河西月牙崖草场的便道,现在却像一个久经风霜的秋千一样在风雨中飘摇。一个骑着雪青色走马的汉子在桥边无奈地躇踌着,他看看吊桥已无法通行,只好另寻它途,可走别的路需要弯行三四十里。
汽车在一缕难解的思绪中缓慢行驶,过了几道山梁,一座雄伟高大的大坝跃入眼帘,大坝上写着四个巨幅大字:“皇城水库”,这是永昌、金昌人民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皇城大坝横亘于泱翔河谷,将奔腾不息的河水拦腰截住,形成一湾碧波万顷的人工湖泊,几只经年的木舟飘荡在湖的下风处摇曳,向游人诉说着这里沧桑变迁的历史。清澈甘甜的祁连雪水汇聚于此,滋养了下游地区千千万万的人们。
水库静静地躺在蓝天之下青山之中,和风吹拂,微波荡漾,水草涟漪,鱼翔浅底。这里是候鸟的天堂。每年三四月份,成群结队的黄鸭接踵而至,戏水捉鱼,栖息于此,它们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输往金川峡水库的水从坝底闸洞喷涌而出,汇入东大河一泻千里。在为下游耕地提供溉灌的同时,还沿河驱动着许多台水力发电机,为附近的居民提供便利。可谓碧水有情,潜力无穷。人类的智慧往往是借助了伟大的自然之力而得到最大限度的开发利用。
水库南边的皇城草原碧草连天,一望无际。据史料记载,西汉初年,皇城一带为匈奴昆邪王和休屠王所据,他们控弦十万,经常搔扰周边地区,对大汉政权形成巨大威胁。汉武帝令骠骑将军霍去病征讨匈奴,打通河西走廊,开辟“丝调之路”。霍去病出奇兵击败休屠王,夺了他的祭天金人,迫使昆邪王率四万余众降汉。
大汉的天威,让匈奴发出了“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衍;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不开颜!”的悲壮感叹。河西地区民族大融合的序幕从此拉开。
皇城被当地裕固族人称为“夏日格拉”,意为美丽富饶的草原。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孙子西凉王阔端,在这里修建了行宫,做为他夏秋之际避署和狩猎的胜地,“皇城”由此得名。
二O一O年,皇城区政府为了还原历史,在水库南畔,用天然河石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宫----夏日格拉皇城宫。这是一个颇具民族风格的仿古建筑,城堡的四角建有峨博,城墙上箭垛排列,巍峨雄壮。城堡内是用松木搭成的上下两层,琼楼雕阁,古朴典雅。这里是游客们品尝纯天然牛羊肉的绝好去处,美丽的裕固族少女穿着节日的盛装,赞歌载舞,歌声不停酒不断。人们大可不必担心诸如内地饭店的什么“激素鸭,速生猪”。
皇城草原地处祁连山腹地,白云飘荡于蓝天,青山环抱着碧草。这里的天出奇的蓝,这里的绿浓颜欲滴,这里到处扬溢着在内地永远也看不到自然之色,也听不到诸如雄浑低沉的牛角号那样的天籁之音。在这里,我不仅领略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情,更体会到了“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屝。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的依恋之情。
皇城最神秘的地方要数“蓝天门”了。初临其境,仿佛置身于海市蜃楼之间,似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总以为传说中的天堂就在此处。
沿皇城东滩一条依山傍水的石路向南出发,过了“双石桥“,行驶十几公里,前面就是通往青海的咽喉要道:“金洞沟”。越往前行,陡峭的山路坡度已接近六十度,汽车时有颠覆的危险。随着山势的增高,海拔已上升到三千四百多米。且不要说人的呼吸感到压抑,就连汽车也因为空气稀薄显得疲软无力。轻便的汽油车是无法爬到这个高度的,只有大马力的柴油车,也总是在一片轰鸣声中像蜗牛一样攀爬。
爬上山顶,云雾迷漫,清凉宜人,早已看不见来时的道路,像是进了一个迷宫一样。阳光从云彩的间隙射下来,仰视细看,“蓝天门”已触手可及了。
驻车小憩。虽是六月的天气,却时有雪花飘舞,依然寒气逼人,让我毛发直立,肃然起敬。俟云雾稍退,遥望山下,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令我目不暇接,缱绻难舍。皇城草原就像一个翠绿色的瓷盘,安放在天地之间。而那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和建筑则成了盛在盘中的糖果,在金阳的照耀下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然而,这里的”蓝天门”却与我想象中的天堂大相径庭。没有蟠桃美酒,琼浆玉液,没有神曲仙女,象牙楼阁。只有白雪劲风,苍松翠柏,苍鹰束翼,雪鸡哀鸣。难道天堂原来是这般的冷漠和寒碜么?
“蓝天门“,与其称之为天堂,还不如说是一个修炼之所吧。凡是身临其境的人,总会顿悟到一点人生的哲理----原来一切的成功皆来自苦寒和孤独。
时光延续到今天,农用三轮虽然换成了四驱越野,然而尾气的排放却有增无减;用来种植经济作物的黑色塑膜,遮盖了洁白的羊群和毡帐。残缺的索桥依然悬挂在静静的河谷之上,可那骑马的威武汉子却不知哪里去了?
格尔旦达吉郎寺的经号声在辽阔的草原上回荡了一千多年,如今却在金钱的浪潮中渐渐淹没于无声之中。现代文明在促进原始形态进化的同时,为什么不侧重一点精神的本真味,总把原生态的东西一起毁掉?如何在经济发展中保住一方原有本真,是一个永远值得深究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