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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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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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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新疆

 上新疆

新疆的冬天格外寒冷,今天又下起了风搅雪。赵航来到这个戈壁小城后,一直住在东环路一家名叫“疆客”的小旅店里,这里离城中心较远,收费也不高。一晃十几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身上带得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挣不到钱,不要说住店,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这样窘迫的日子他以前连做梦都不曾想到过,而现在却无情地摆到了面前,他就像美梦中挨了当头一棒,突然间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早上起来眼睛黑了一圈。他花了三块钱买了个馕,泡了碗方便面就着吃了,戴上长耳黑兔皮帽,将身上半新的绿棉布大衣往紧里裹了裹,呵着热气匆匆忙忙出了店门。

天灰蒙蒙地低垂在雾霾中,细细的雪砂从深邃厚重的苍穹一个劲飘洒下来。仿佛上帝之手操控着一只隐形的无边无际的大筛子,毫不停歇地将无穷无尽的雪花像面粉一样筛向地面。门外白茫茫一片,街道两旁的树木一夜之间都挂上了雾凇,在白色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街面上不时有一股冷风卷着雪砂吹过,迷失着前行的方向。赵航把手遮在额前,踩着残雪朝郊区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脚印随着鞋子的一起一落很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一辆汽车喷着热腾腾的尾气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一股旋风扑面而来,噎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捂着冻得像红薯一样的脸,继续向前走。

赵航是甘肃骊靬县人,他的老家是全省有名的优质啤酒大麦之乡。前些年,他靠收购和贩运啤酒大麦赚了不少钱,在本地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老板级人物。后来乡上搞土地流转,他联合几家农户成立了一个农业种植合作社,承包了村里的三千多亩土地,谁知经营了不到三年便赔了二三百万,不但把自已十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老本赔光,还欠下了银行的一百多万。

一年来,他多半时间来往于银行和法院之间,为了还债变卖家产到处借钱,拆东墙补西墙,忙得他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年迈的父母经不起折腾先后接踵而逝,他自已也心力交瘁病倒在医院。他为此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可是一想到妻子和孩子,心便软了下来。

1510000元。当初货款时老觉得这钱太少,可现在看起来却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还不了,仅每年的利息都得十多万。一想到这些,他的脑袋就迅速澎张起来,痛的要命,仿佛随时会爆炸似的。家里能变卖的几乎都卖了,要不是妻子慧琴劝阻,他差点去卖自已的血和肾。

他的岳父刘仲温是个有见识的人,见赵航压力山大,劝他说:“当初你搞合作社承包土地,我是坚决反对的。对你说过,自古以来种庄稼的,从来没有能从土圪垯里刨出过金子来。你不听非要干,赔了就赔了吧,现在天底下种地赔钱的人又不是你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了这个地步,你千万要想开啊!后悔是没有用的,关健要把这个家箍笼好,拉扯两个娃娃要紧!”赵航说:“这事我也想通了。可是银行是一把伞,天晴的时候借给我遮太阳,现在下雨了,它要把伞要回去。我现在已经泡成落汤鸡了,哪有能力还那把伞啊?!”刘仲温说:“不是你没能力,而是你需要一个出路。出路,出路,不出去哪有路啊。你尽管放心出走闯,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赵航明白,老岳父是为了让他有个喘气的机会才让他出去的。自己欠了那么多债,等于闯下了天大的祸。对他来说,债即是祸,祸即是债。还债免祸,势在必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岳父也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忍心把家甩给他自已一走了之呢?转念一想,欠了那么多钱,银行不会让自已消停的,待在老家除了应付官司,什么也干不成。不如趁自已还年轻,出去闯一闯吧,闯好了东山再起,闯不好认命,总比蜗在家里闷出病来强!就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言,那么多的债,老家这边,留给自已的机会和条件己经很少了,他不想在别人的嗤笑中生活下去。出去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环境,如果有机会,可以放开手脚再拼搏一番。如果抱着虱子多了不咬人的想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态度破罐子破摔,不是他做人的原则。更不要说被写进老赖的黑名单,甚至惹上牢狱之灾,那是他死也不想摊上的事!

他知道,自己的失败既是天灾也是人祸,他不过是市场经济运行过程中无数牺牲者中的一个。尽管这样的结局很悲惨,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现象,只有泰然面对。尽管他们这些不幸的人中,有一时想不通自寻短见的,有任人摆布听天由命的,也有破罐子破摔自甘堕落的。可赵航还是抱着极大的希望努力往好的方向去想,希望通过自已的努力还清贷款并且重振旗鼓。尽管他知道这条路很难很难,他还是决心走下去。因为他明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条古训只所以千百年来一直没有被颠覆,它不仅是一种义务,而且包含着许多道德命题。他要去实践这道命题!可是出路在哪里呢?甘肃人历来有上新疆的传统。听话那里地广人稀,发展空间大。赵航觉得,以他自身的条件,上新疆也许是最现实的选择。可是自已这一走,所有的压力都将压在妻子慧琴的身上,她一个女人家,还有慢性病,如何承受得了呀!

赵航一时间痴蹰莫展,原本乐观豁达的他,整天呆在家里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闷烟喝闷酒,短短几天头发白了一大坨,身体也消瘦了一大圈。他终于扛不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焦虑过度引起的心肌缺血,是心病。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已的身体会很快垮掉。不甘心自己倒下,就必须振奋起来。出院后,便着手准备上新疆去。

眼看心爱的丈夫就要外出去闯荡,慧琴的心里既难以割舍又无可奈何。俩口子结婚已经十五个年头了,夫妻恩恩爱爱感情一直很好,还生育了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女。前些年家里顺风顺水,自己也曾风光一时。可是不到几年光景,她家的生活一下子从锦衣玉食跌落到绳床瓦灶,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一时之间谁能接受得了?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吵吵闹闹的事在所难免。一年来,他俩都觉得各自的头上都扣着一个又大又沉的铁钟,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整天昏昏沉沉的,除了唉声叹气就是以泪洗面。看着丈夫现在瘦骨伶仃的样子,还要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跑到数千里之外去打拼,真担心他支撑不住。她劝道:“孩子他爸,都是我不好,知道你压力大,心里苦,不应该烦你,以后再也不烦你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新疆那边冬天又那么冷,我不放心啊。还是等你身体调养好了,明年开春天一热,咱俩一起去!”

赵航说:“你身体有病,能把孩子照顾好就不错了。我是一家之主,把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你和家里人跟着吃苦受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你是女人家,不叨叨一下,还不憋出病来啊?没事,我身体棒着呢!树挪死,人挪活。新疆那边地大物博,我不抓紧去闯一闯,日子可咋过呀。如果到那边混好了,把咱们头上的那座大山搬掉,混不好也比待在家里憋死强!”

慧琴说:“常言说,出门一里,不如家里。以前听爷爷说,六O年代大饥荒时,新疆那边没饿死过人。但那里也不是天堂,遍地黄金由着你捡。再说,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尽管我父母还健在,可是娘家门上终究不是长住的啊!”赵航说:“我知道,你的父母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不是落到这般天地,我怎么好意思让白发人照料黑发人呢?听说上新疆闯荡的人大多混得不错,等我到那边混出个样子来,带上全家上新疆!”

慧琴见丈夫去意已决,止不住泪流满面,她突然扑进丈夫怀里,紧紧抱住他,生怕他突然消失了似的。他望着漂亮可人却日渐憔悴的妻子,不禁心里一热,吻着她流泪的面颊安慰道:“好婆姨,别哭!我出去为咱们寻找一个翻身的机会,你应该高兴才是。”慧琴点头笑了笑,伏在丈夫肩头,轻轻地吟唱起来,唱的是过去甘肃驼户上新疆时最爱唱的那首“拉骆驼”:

“春季里来北风狂,哥哥离家上新疆,新疆是个好地方。戈壁滩上飞石响,哥哥呀......你要躲在骆驼旁!

夏季里来日头强,哥哥离家上新疆,新疆是个好地方。火焰山边地皮烫,哥哥呀......你要歇在大树旁!

秋季里来瓜果香,哥哥离家上新疆,新疆是个好地方。奸人常把祸心藏,哥哥呀......你千万千万莫上当!

冬季里来下雪长,哥哥离家上新疆,新疆是个好地方。三九天里冻烂缸,哥哥呀......下雪刮风莫出房!”

慧琴的爷爷过去是个骆驼户,年轻时曾跟着驼队去过新疆。她小时候常听爷爷讲有关新疆的故事,说新疆是个地大物博,最能养活人的地方。那里虽然地广人稀却民风淳厚,环境恶劣气候极端却不乏许多美丽富饶的地方。她没有去过新疆,她对新疆的所有认知,除了上学时教课书外,大多来自爷爷的见闻。

赵航以前通过自学考试获得农艺师资质。初到新疆时,原本想找一个专业对口比较体面一点的工作。谁知今非昔比,跑了不少单位都没人要。搞农业技术的人在城市本来就没有用武之地,何况他将近不惑之年,早己错过了大多数单位的录用年龄。苦力活倒是好找,比如搞装卸、挖泥巴以及扛水泥背沙子之类。可这些都是体力活,自已以前没有干过,加上年龄不饶人,怕长期干不下去。昨晚在微信群看到了一家物流园招聘司机的广告,他想自已有驾照,既然苦力活干不了,当个司机总可以吧。他怕去迟了工作被别人抢走,今天便起了个大早,顶风冒雪来到西环路一带,几番打听之后,终于找到了那家“亨通物流园”。

物流园的主体是用彩钢板搭起来的几座大棚,周围用铁栅栏圈着。赵航见大门虚掩,知道里面有人。他来新疆后吃过很多次闭门羹,担心这次再遭拒绝。他把帽子和衣服整理了一下,又躇踌了一会儿,最后仿佛下了一番决心似的,跺了跺鞋子上的雪,毅然推门进去。

院子不大,彩钢棚下空荡荡的,只听见旁边一间屋子里有人在说话。一根冒着黑烟的铁管从屋子的门顶窗里伸出来,管头上滴出的烟水在地面上凝成了一个乌黑色的冰柱。赵航敲了敲门,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男人在屋里骂骂咧咧:“我说猴子呀,麻利点中不中?咱哥三都丢掉四五瓶了,你怎么才来呀?敲什么敲?门开着呢!”赵航一听,知道屋里的人正喝在兴头上,他怕遇上酒鬼,正犹豫着。一个光头大汉拉开门,喷着酒气问:“你找谁啊?”赵航说:“哦,对不起,走错门了。”刚转过身,和背后一个瘦猴似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差点把那人撞倒。他连忙扶住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那瘦猴双手拎着两个塑料袋子,连声说:“没事,没事!你这人,有事进去说,站在门口干嘛?”赵航连声说:“没事,没事!”准备转身要走。那个光头大汉摇摇晃晃出了门,拽住他说:“喂,老乡!好酒的跑不到茶房里,既然来了,进去喝两杯。走走走!”赵航道:“师傅,我是来打听事儿的,不喝酒......”大汉说:“喝不喝酒进去再说。”瘦猴被那冰柱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对赵航说:“你这老乡,客气个啥?有事进去说么,别老站在门口挡人路。”

赵航最怕喝醉耍酒疯的人,看见光头和瘦猴虽然喝了酒,说话倒是挺客气的。一想到自已是来找工作的,不进去问问情况,怎么知道成不成?上新疆这边打拼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见了面互相称呼“老乡”几乎是每个人的口头禅。赵航每听到有人叫他老乡,总觉得既亲切又感动。见这俩个这样热情,心想:要不进去打听一下也好。

进门一看,屋里还有俩个人,他们正坐一个大火炉前各自端着个茶杯喝酒。其中一个留着寸头的中年人正是前面说河南话的那位,他扬头将满满一杯白酒如凉水般一饮而尽。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浓眉碧眼,鼻梁高挺,一头乌黑发亮的卷发,看上去很英俊。他此时显然已不胜酒力,只饮了一口便咽不下去,粗大的喉结像活塞似的在脖子上窜动。他见赵航进来,握住他的手,把酒杯递过来,亲热地说:“阿达西(朋友)!请喝酒!”赵航没有客气,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掏出一包“红兰州”香烟,给每人让了一支,算是打招呼。五人围炉而坐,寸头男子二话没说,也在赵航前面放了个杯子,挨个倒满酒,然后端起杯子指着那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对赵航说:“老乡,麦尔丹喝大了,不中,不中!来来来!咱哥儿几个接着干!”赵航道:“对不起,我先打听个事。”寸头问:“啥事?”

“听说你们这儿招司机。”

“招,招!不过,这得看咱哥们喝得高兴不高兴!”

“当司机不能喝酒的。”

“今天又不让你开车,怎么不能喝?”

光头大汉和瘦猴青年也端起酒杯对他说:“老乡,要想在新疆混,先得学会喝酒啊!”

那个叫麦尔丹的小伙子也端起酒杯,短着舌头说:“来,干,干,干!在咱们新疆,不喝酒的,不是阿达西!”

赵航一听,今天这个酒不喝是不行了。看来,要想在新疆落脚,喝酒等于是交投名状。不过,这比林冲梁山落草时拿人头交投名状容易多了。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自已以前不是没喝过酒,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压力大,没心情喝罢了。喝就喝,牛不抵牛是怂牛!

“来,干!”他首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兴奋剂,既能热身又能联络感情。三杯过后,赵航不再拘谨。经过一番介绍,他才知道寸头叫大老王,来自河南,是老板的亲信,也是物流园的总管。瘦猴姓刘,江苏人,大伙叫他猴子。光头姓张,典型的东北大汉,叫张大个。瘦猴把拎来的两塑料袋肉倒进铁锅往炉子上一热,递给赵航一双筷子说:“老乡,尝尝咱们新疆的大盘鸡!”又对麦尔丹说:“楞着干吗?维吾尔餐馆做的,吃呀!”

新疆的大盘鸡好吃而且实惠,很快被大伙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接着继续喝酒。赵航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正准备拉开架势大喝一场,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大老王对小刘说:“猴子,去!看一下是谁。”小刘此时已喝得东倒西歪走不成路。麦尔丹没吃几口便跑到门外呕吐去了。张大个摇摇晃晃出去后,不大一会儿又摇摇晃晃走进来,短了半截舌头似地说:“少,少老板来了。”

大老王对赵航说:“增丰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大老王真不愧海量,一斤多酒下肚,依然方寸不乱。他把赵航领到办公室门前敲了几下,听到一声“进!”两人推门进去。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爬在桌子上看电脑。桌旁站着一条高大凶猛的德国牧羊犬。那狗向大老王摇了摇尾巴,然后歪着脖子,用一种警惕的眼光盯着赵航看。

大老王说:“增丰,这老乡是来应聘司机的。”

“哦......哪里人?今年多大年龄了?”少老板袁增丰用眼角的余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瞥了一下赵航,问道。

“甘肃来的,今年......三十八了。”赵航脸红红的喷着酒气说。他怕这个老板嫌自已年龄大,少说了两岁。

“在咱这儿当司机,不只是开车,还要装货卸货,你这年龄,干得了吗?”袁增丰放缓了语气说。

“我是庄稼地里干惯的,干活没马达!”赵航为了表现一下自已,借着酒兴说:“别看我这年龄,一百多公斤的麻袋照样扛!”

“咦!你们甘肃人穷,没想到还会吹牛。”袁增丰走过来,把赵航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不要说一百多公斤的麻袋,外面有块五六十公斤重的石头,你能把它举起来,我就让你留下了。”

“石头呢?”赵航问。大老王盯着赵航疑惑地说:“我们这儿只有张大个能举起来,你这个头,能行吗?”赵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吗?”

赵航身材不高,却很结实,标准的柱顶石汉子。他随袁增丰和大老王出了门,来到大棚下,只见角落里有块石头像一截朽木一样横在那里,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脱去大衣,紧了紧腰带,把石头翻了个滚,掂了掂,知道可以举起来。正准备用力时,突然发现这是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蹲在地上仔细观察起来。袁增丰以为赵航举不起来,摇了摇头,向大老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大老王对赵航说:“喂!老乡,不中,不中!你可以走了。记得以后千万别吹牛呀!”

赵航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这块石头好像是传说中的木化石......”

“喂,我说你举不起来别找借口呀!就算是和田羊脂玉,举起来归你,砸了脚别怨我,直接走人!”袁增丰不耐烦地说。

赵航问:“此话当真?”增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和赵航拉勾为誓。赵航立了个马步,深吸一口气,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显出来,他双手像铁钳一样抓住石头,大喝一声“起!”那石头早过了头顶。他举着石头在院子里遛了一圈。旁边跑出一个小个子老头拦住他说:“快放下,快放下,别把人伤喽!”

牛的本事角知道。赵航掂了那块石头的份量,知道自已可以举起的。若换在以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自已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思想压力大,吃饭睡觉都不好,精神己大不如前。刚才冲着酒兴说了大话,不举吧,又怕那个袁增丰笑话,不如举着玩玩。这的确是块好石头!真怕摔坏了它。他从那块石头的色泽、质地和纹路上发现,这是一块珍贵的木化石。可惜袁增丰不识货,反而想看他的笑话。就有意将这石头举起来,赌不赌输赢没关系,只想让他知道咱甘肃人虽然穷,并不个个都是怂包。放下石头后,赵航喘了口气,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理着平头年近古稀的小个子老头。只见他指着袁增丰骂道:“龟儿子,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耍啥子么!”增丰说:“爸,今天下雪高速公路封闭,货车过不来,我们玩玩不行嘛。”老头没理他,对赵航说:“老乡!这石头归你喽,拿走吧!”

大老王向赵航介绍道:“这位是咱们袁总。”

赵航对老头说:“袁总好。刚才开了个玩笑,您不要生气,我是来找工作的。”

老头戴上老花镜,把那朽木般的石头端祥了一会儿,对赵航说:“外面冷,走!到屋子里说。”

两人进了办公室,袁总关上门,递给赵航一杯茶,坐在对面沙发上点了一支烟问:“你在甘肃老家干啥子营生?怎么懂得石头?”

赵航说:“我家是祖传的石匠。爷爷打石磨、石碾、石磙子,传到父亲手里,这些家伙什没用了,就改做石狮子。我也跟着学了几年,嫌那营生费力多挣钱少,后来就改行了。”

“后来你干啥子哟?”

“种地。办了合作社承包土地,种了几年皮芽子,谁知赔了个一塌糊涂......不过,对石头这类东西还是挺有感情的。”

“哈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老乡,现在世道变了,你入错行喽!三百六十行,种地是末行。”袁总说:“三年学会做买卖,三十年学不会种庄稼。是吃力不得利的营生,搞好了勉强养家糊口,搞不好倾家荡产。”

赵航说:“是呀。原来我想,人要吃饭,不种地咋行。可是,这几年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撞了南墙才醒过来。”

袁总说:“你上新疆做啥子来了?”

赵航叹口气说:“唉,逃荒来了。”

“中国人逃荒各有码头。山东人逃荒闯关东,山西人逃荒走西口,广东人逃荒下南洋,甘肃人逃荒上新疆......”袁总又点了一支熊猫香烟,饶有兴趣地摆起了龙门阵:“我们四川人没有固定的去处,天南海北到处为家。”

“咱们甘肃邻近新疆,许多人喜欢上新疆打拚。听我父亲说,上世纪六十年代闹饥荒,甘肃饿死好多人,只有上新疆来的没饿死。你们四川人虽然离新疆远,来新疆混的人也不少哩。”

“你们甘肃人恋家,守着二亩五分地,过着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小日子,不到迫不得已不出门的。这也是甘肃经济落后的原因之一。意识决定出路嘛。我们四川人老家那里,连二亩五分地都没有,只好出来闯。其实,有本事的人都是闯出来的,不是蜗出来的!”

“我这不也出来闯荡来了吗?想在您这儿讨碗饭吃,不知袁总......“

“哈哈,看来你也是逼上梁山的!”袁总又点了一支烟,向门外喊了一声,袁增丰应声而入,袁总对儿子说:“让赵师傅先在我们这儿干吧,管吃管住,每天一百块。那块石头交给他。”然后对赵航说:“你抽空把那石头弄出个狮子来。如果做的好,我把你介绍给我的一个开玉器店的朋友。”增丰说:“爸!你真要把这石头送他了,如果真是一块木化石呢?”袁总道:“就是块金子也是他的了!不是送,是你输喽!你想反悔?”赵航说:“袁总!我是喝了点酒开玩笑的,您千万别当真。再说,我做狮子用的全是些破砖烂石,哪里用过这么贵重的料啊?真怕把这好料给废了。“

“功到自然成,你懂得石头,怎么会废了?那块石头是我从山里捡回来的。物以稀为贵,外地人觉得木化石了不起,在新疆并不是太稀罕。玩石头的人讲究个缘份。今天这石头被你认出来,说明它和你有缘。反正这石头是你的了,你看着办吧!”

“袁总!你是讲信用的老板,石头我不要,只要让我留下来打工就行。”

袁总说:“你当然可以留下了!凡是投奔我的,就是看得起我这老头子,我怎么会拒绝呢?不过,你抽空得把这块石头整出个狮子来!整废不要紧,整好了我出钱买。”

赵航一看这老头认死理,只好说:“谢谢袁总!那我就试试吧。”

第二天天气转晴,紧张而又繁重的工作开始了。大老王开着叉车,叉起托盘把小刘托到大货车车顶,小刘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一个个货包连推带搡搬上托盘,累得蹲在货包上气喘嘘嘘,活脱脱一只猴子。货包落地后由张大个按货单分类码好。尽管张大个身高力大,也累得汗流满面。赵航和麦尔丹则负责将一些急货装上小货车送到客户那里。一车货卸完,休息片刻,衣服上的汗早已凝结成一个冰壳,像个冰冷的铁锅一样扣在脊背上。少息片刻,大伙又开始卸另外一车。

听大老王讲,陆增丰嫌麦尔丹开车违章太多,准备等赵航业务熟悉后把他辞退。麦尔丹听说后担心丢掉工作,在一次送货的路上,他拿出一袋葡萄干对赵航说:“赵师傅,这是自然风干的,没打过药,送给你,请你给我讲一下交通规则吧!”

“那些交规学驾照时应该学过呀,难道你忘了吗?”

“我汉语不行,考了几次没考上,只好花钱买了个驾照。”

原来,麦尔丹兄弟众多,他是老小。父亲死的早,他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过活,还要供十几岁的侄女上学。他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个驾驶证,全靠当司机挣钱养家糊口。赵航知道这个情况后,深有感触地对麦尔丹说:“兄弟,我也是个失了业的人,知道其中的辛酸苦辣。你尽管跟我好好学着干车,老板如果不要你的话,我立马就走,决不会抢你的饭碗!”

有一天赵航和麦尔丹到乡下去送货,路过一个村子时遇到一支前来娶亲的维尔族队伍。他们和新娘的亲友们全部聚集在新娘家的院门前,在鼓乐和唢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新郎认识麦尔丹,邀请他和赵航加入联欢。赵航不会跳舞,一边观看,一边品尝着新娘家人端来的美食。维吾尔族人大多能歌善舞,麦尔丹舞跳得棒极了,举手投足有板有眼,嘴里不时还发出“哎......咳!”的节拍声应和众人,看得赵航连连拍手叫好。

回来的路上,麦尔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对赵航说,今天结婚的那个巴郎子(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他父亲是开饭馆的,家里有钱。我今年快三十岁了,还没钱成家,丢人啊。

赵航买了一套玉匠用的家伙什,锤子、刻刀、凿子之类。每天下班后钻进自已的屋子里,盯着那块木化石出神,几个月过去了,却迟迟没有动手。他想,我原本就会点祖传的石匠手艺,因为嫌那手艺赚不到钱,选择了种地,谁知弄得负债累累,还把手艺荒废了。现在如果把那石匠的手艺重新捡起来,去雕玉石,成功的把握能有多少?凿石和雕玉毕竟有粗糙和细腻之别,他山之石真的可以攻玉吗?自已适合做玉匠吗?他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已。

在物流园打工,名义上是司机,干的更多的却是装卸工的活。说实话,这样的活要是在老家那边,赵航是决不会去干的,挣钱多少不说,主要怕丢人。一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合作社老板去当装卸工,你说丢人不丢人?再说了,每个月挣上三千块钱,养家糊口都很难,哪有钱去还贷款呢?可是自已现在是落了架的凤凰下了山的虎,还有什么可挑三拣四的?只能先干着再说。

干了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那个猴子似的小刘因为小偷小摸的毛病做过牢。那个五大三粗的张大个在老家打伤过人。大老王曾经也是一个私企老板,破产后到新疆躲债来了。想想自己眼前的处境,和他们真是一群难兄难弟啊!可是他们一个个日子过很开心,干起活来有条不紊,闲暇时还嘻嘻哈哈开玩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尤其是麦尔丹,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苦,但他生性幽默,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时不时说些逍皮话,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赵航刚开始知道他们的身世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有一种耻与为伍的感觉。想不到自己奋斗半生,竟落到这般天地,和一些有污点的人成了一丘之貉。过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他们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也没有发现他们有太多的坏毛病。他们一个个活泼开朗,不像自已这样多愁善感。而且干起活来干净利落有板有眼,不比自已差。和他们相处惯了,不知不觉间忘却了许多积压己久的烦恼,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难怪有人说新疆是个大熔炉,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投进去炼一炼,过过火,总会锻造出一个新的样子来。

赵航觉得自己至少算得上一个良民(没有触碰过法律底线),至于道德上有没有污点,他自已也说不清。他知道自已不是圣人,甚至连君子的标难都达不到。既然自已也是凡夫俗子,为什么耻于和张大个、刘猴子之流为伍呢?是不是显得太做作?和他们在一起干活,说句脏话放个屁,甚至开些很浑很粗野很露骨的玩笑,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可他老觉得不习惯。起初,他还以为自已压力太大,心理出了问题。后来他觉得,自己正在庸俗中不知不觉地麻木不仁起来,甚而至于快要失去属于自已的那份矜持与孤高,长期这样放任下去将会是什么结局呢?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想越不甘心。

他买了几本有关玉雕技术的书看起来,一有空闲就跑到离物流园不远的一家玉雕厂学习观摩,还拜一位姓毕的玉匠为师,送他一些礼品做学费,向他请教。毕师傅也送他一些下脚料让他练刀用。他先学着刻一些印章牌牒,雕一些小兔小鸡之类的玩意儿,对比石质玉性,琢磨刀功技术。功夫不负有心人,加上他以前学过石匠,有一定雕刻经验,做出的东西倒也像模像样。数月后,他开始把目光关注到那块木化石上,白天上班,晚上关上门,钻到自个的屋子里捣鼓。毕师傅是个大忙人,很少来看他刻东西。有时候遇到疑难问题,赵航只能通过微信视频向他请教。

几个月过去了,赵航用那块木化石雕刻的狮子越来越有模有样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也从来没想到自已在雕刻方面竟然有这么好的天赋和潜质。一天傍晚,他正在屋子里精心打磨着玉狮子,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麦尔丹领着毕师傅和一个陌生人来找他,进屋后,那个陌生人大概看了一下玉狮子说,这料好,可惜手艺不精,做工很一般,问他卖不卖。赵航说,不卖。毕师傅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玉器厂的老板,这狮子是我向他推荐的,想卖的话我给评个价。麦尔麦抢着说,你们先出个价吧。毕师傅偷偷地向赵航伸了一下两个指头。那个老板说,十万,一口价,多了不要。赵航说,对不起啊,给多少都不能卖。毕师傅和老板走后,麦尔丹瞪着双眼问,赵师傅,这石头早就是你的了,十万不卖,你脑子进水了吗?

当赵航把一尊活生生的玉狮子摆到袁总办公桌上时,老头子向他直竖大拇指。他拿起放大镜端祥了足足半个时辰,拍着赵航的肩膀说:“赵航啊,你天生本来就是个当玉匠的料,却阴差阳错地入了种地的行,难怪赔了个稀巴烂!”然后指着狮子对增丰、大老五、张大个、刘猴子、麦尔丹等人说:“你们看!狮子的头、爪子这些体形比例尺度不但把握得准,就连木化石的色泽和纹路搭配得也恰到好处。瞧!这黄色的眼珠子,血红的舌头,棕褐色的鬃毛.....选的都是原色调。不过,整体形象还不够活灵活现。这是你的第一个玉雕作品,总体还是不错的。加油!年轻人。”

赵航说:“袁总过奖了!首先我得感谢您对我的信任!这是我初次学手,做得还不够精致,还有不少瘕疵,以后一定努力学习!”

增丰不好意思地对赵航说:“赵师傅,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好手艺,当初真的小看你了。”

赵航动情地说:“说实话,我本来就是个半吊子,这都是逼出来的。来到新疆举目无亲,要不是你们收留我......”

大老王、麦尔丹他们也被赵航的韧劲所感染,一个个夸奖赵航说:“我们被袁总收留好几年了,闲了就知道喝酒玩牌,哪有赵师傅这么有心啊!”

袁总摆摆手说:“我的公司总得找人干活么,互利互惠,不要说什么收留不收留!赵航的成绩是他自已努力的结果,我不过是替我儿子信守了承诺而己。”然后指着玉狮子对增丰说:“小子,好好向人家赵师傅学学吧,这块石头放在大棚下面五六年了,差点被你扔掉。瞧!现在变成艺术品了。”

增丰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还是赵师傅有眼力,而且还有这样的好技术。啧,啧!这狮子就像活的一样,现在已经很值钱了。不过,我们可以买过来么。赵师傅,你出个价吧。”

赵航说:“这木化石本来就是你家的,我不过是动了动手么,况且做得还不够完美,就当我学手的,今天物归原主吧。”

“这怎么成?”袁总说:“人无信不立。我当初一路要饭从四川老家跑到新疆,比你苦一百倍。混到现在,除了勤劳吃苦外,全凭一个信字。听麦尔丹说,有个玉雕厂的老板给这狮子出价十万元。我知道你现在有困难,我给你十二万,你看怎么样?”

赵航说:“袁总呀,玉雕厂的老板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卖呀,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么。如果您非要给我报酬的话,就给两万元吧!”

袁总说:“你这是要我当不讲信用的小人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按江湖规矩,不要说这么块石头,就是输掉脑壳也得割给人家!况且我听说你最近急用钱,就不要推辞了!”说完,开了一张十二万元的支票塞给赵航。

赵航死活不收,袁总生气地说:“看来你是想当一个徒有虚名的君子呀。如果你还不上贷款,被法院列入老赖的黑名单,你这个君子还不如个锤子!”

一句话触痛了赵航的软肋,他思忖良久才收下支票,然后深深地向袁总鞠躬道:“您老的大恩大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现在的确急需一笔钱度过难关。也好,这钱就算是我借您老人家的。我继续在这儿打工,直到把您的钱还完为止!”

袁总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着烟雾若有所思地说:“我这个小庙容不下你这大佛喽!”

赵航挠着自己白了一坨的头顶问:“袁总,您不要我啦?”

袁总哈哈大笑道:“以你现在的手艺,跟着我不把你废了才怪!在我这个小公司不但挣不了几个钱,还会把你累个半死,哪有精力去伺弄石头?我有个朋友在乌鲁木齐开玉雕厂,我介绍你去他那儿。凭你现在的手艺,一年挣个几十万不成问题!”

赵航心想,果真如此的话,自己不但可以还掉袁总借给他的钱,而且连贷款也有希望还掉了,他立刻觉得浑身是劲,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向往。这一切都得感谢袁总,他是自已跌入人生低谷后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啊!我该怎样感谢他呢?赵航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乌鲁木齐玉器加工厂是一家全国有名的玉雕企业,和田羊脂玉、泰国红玉、印度玛瑙、缅甸翡翠等名贵玉器在这里都有加工。赵航凭借灵敏的悟性和好学的精神,终于在这里站稳了脚根。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施展才华的舞台,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快到年底时,老家那边信用社又打电话催贷款,说是让他在清掉今年全部利息的情况下,再想办法还上全部贷款的十分之一,否则法庭上见!赵航一算,今年全部利息是十三万五千元,哪有这么多钱呀,更不要说本金的十分之一了。前几天他把自已攒下的三万元工资全部寄给妻子慧琴,可是这对那一百多万的债务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啊。再说全家人吃饭孩子上学家里还要开销呢。

袁总给他的那张支票还没有动,因为他觉得那钱不属于他自已。就算清了利息,那一百多万的本金还在。这等于把袁总给他的十二万元扔进了无底洞,自已将来拿什么还给他?尽管他后来听说袁总把那玉狮子卖了二十万元,但那是他家的东西,卖多卖少与自已有啥关系?可眼下还贷款的事确实让他很为难,要么拿别人的钱为自已还债,要么被银行起诉,当一个身不由己的老赖。不知怎的,每当提到“老赖”这个词,他内心深处总是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甚至是深恶痛绝。不,我决不做老赖,死也不做老赖!他先给袁总打电话解释了一下,然后拿着支票到银行把十二万元汇给了妻子慧琴,叮嘱她先去把贷款利息还上再说。

大约又过几个月,赵航正在车间里切割石头。突然接到老家那边的法院打来电话,说是由于你不能按时归还银行贷,并逃避再外,已经把你妻子以连带责任人的身份依法拘留,限你立即返回原籍接受处理。赵航听了大吃一惊,急忙打电话向家里询问情况,那边接电话的是他的老岳父刘仲温。赵航问:“我先后给慧琴汇过去了十五万元,她怎么没去银行还利息?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岳父哭着说:“慧琴知道你那边挣钱不多,又听说是你借的钱,不忍让把钱扔进银行那个无底洞里,就把你寄过来的钱给两个娃娃买保险了。说是只要娃娃们有盼头,她自已心甘情愿去坐牢......呜呜!我可怜的傻闺女呀!”

赵航作梦也没想到妻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楞神,切割机从手上划了过去,他大叫一声倒在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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