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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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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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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留客

夜半留客

父亲半夜出去给马添草,好一阵才回来。母亲问,这么冷的天,在外面捣鼓啥呢?父亲捋着胡茬上的冰溜子说,我去场上背草,月亮底下见两个人抬着咱家的磙子在走,我以为是贼娃子偷磙子呢。返回来拿了根棍子赶过去一问,原来是两个要饭的。他们钻在草垛里过夜,冻得实在不行,就抬着磙子热身呢。母亲说,数九寒天的,钻在草垛里咋能受得了!你咋不把他们领到屋里烤烤火呢?父亲说,我叫了,他俩说半夜三更不好打扰。母亲说,下半夜正是最冷的时候,冻死人呢!我去叫他们。父亲说,你腿疼着呢,煽摆个啥!还是我去叫吧。

父亲重新穿上皮袄出去了,母亲披上棉衣下了炕,一边用铁棍捅着炉子,一边问我,西头的炕还热吗?我刚精着尻子撒完尿上了炕,一身鸡皮疙瘩,哆嗦着说,好像……不太热。母亲把手伸进我的被窝摸了摸,笑着嗔怪说,这么热,不怕把屁股烫皱,你这娃子真是个寒号虫!说着把炕旮旯里的二床被子铺开焐在炕上。这是我家最新的二床被子,母亲平日舍不得让我们盖,专门给来我家的亲戚准备着的。

农村的女人一年四季没有消闲的时候。既是在漫长的冬天,母亲每天除了做饭洗衣缝补纳鞋底外,最主要的活就是拾煤和烧炕。因为缺乏煤炭,母亲白天推着独轮车,到离家三里多远的劳改场,从公家锅炉里倒岀的炉碴里拣拾没有烧透的煤块。那种煤块只有核桃大小,拾煤的乡下人又多,每次拾不了多少。除了做饭时烧得旺点,我家的炉子大多时间基本属于半封闭状态,似着似灭,就像一个刚刚烧完几柱香的香炉。

我家取暖的主要工具是土炕。因为草和牲口粪比较多,母亲每天早晚烧两次炕。白天太冷时,全家人可以围坐在炕上,焐在被日子里取暖。母亲一边做针线话,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什么百家姓千字文啦,什么二十四孝啦,什么杨家将岳飞传啦……母亲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晚上全家人睡在铺着山羊毛织成的黑毡上,身子下面烫得像烙饼,上面的被子冻得像冰块。我小时候老担心毡会着起火来,后来才发现,山羊毛毡是很耐火的。

我家老房子的前墙是木板装的,因为太过破旧,大多数木板裂了缝,拼在一起像是一张张透风的竹席子。每年立冬后,我们都会用旧报纸把所有的木板糊一遍。但尖利的西北风仿佛一把把刀子,总是把那层纸划破后射进屋来,刺进我们的骨头。母亲说,针眼大的孔里进缸粗的风。每天早晨起来,咱家盛水的那个大木桶壁上经常冻着一层厚厚的冰,里面像是又套了一个冰桶子,母亲不得不烧上一锅开水倒进去融化。尽管如此,夜里的炉子是轻易不启封的,任凭我们像烙锅盔一样,在炕上躺着烙罢爬着烙,整夜翻来覆去烙个不停。

父亲领着两个穿着褴褛且十分臃肿,双肩搭着好几个面绌子,用毛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进了屋。那俩人衣服上还沾着许多麦草桔,裹头的毛巾上镀着一层厚厚的霜,脸和脑袋像是两个又圆又大的雪球。他们浑身泛着一股白气,挂在墙上的煤油灯被那白气罩住,呼闪了几下差点灭掉,就连炉中的红火焰也突然变白了。父亲赶紧关上门,招呼他们放下身上的东西烤火。母亲早已在炉台上烤了两个白面馒头,还倒了两碗热开水放在旁边。那两个人放下袋子,解下厚厚的头巾,一胖一瘦,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虽然脸紫得像茄子,长得倒是挺清秀的。他们不停地道着谢,搓着手怯怯地来到炉边烤火。此时的炉火烧得和做饭时那么旺。母亲对他俩说,冻坏了吧,先喝点开水暖暖身子。把手多搓一会儿再烤,不然会疼的。那俩个年轻人按母亲的吩咐不折不扣地做着动作。母亲问,寒冬腊月的天,怎么不找个人家住啊?他们说,今天到你们村子时天已黑了,问了两户人家,说是他们家的屋子都拾缀好准备过年呢,不让住。你家的院门也关着,我们不敢敲,只好钻到草垛里。 吃饱喝足后,母亲让他们烤暖和了上炕休息。他俩见我家里虽然贫寒,屋里却十分整洁干净,怎么也不肯上炕,收拾着东西准备出去。母亲拦住他俩说,你们年纪轻轻岀来讨生活,如果冻杯身子,回去怎么给你们爹妈交代?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儿女一大堆,谁能保住以后没个七灾八难的?快!听话,上炕。父亲也抽着旱烟说,你们娃娃家不要犟!涝池里的冰都冻得裂了一尺深的口,你们的肉皮子比冰还厚吗?

他俩见我父母一片好心,不好再推辞。跑到门外,把破衣破裤拍打了好一阵才进来。脱了衣服钻进新被子里,一会儿便打起呼噜来。第二天太阳晒到屁股上才起来。他们见我家的日子很清贫,把讨来的面粉全部寄存在我家,要把一些馍馍、锅盔、油馃子等熟食送给我们,说是要报答我父母的收留之恩。父母坚决不同意,对他们说,我们虽然吃得也不好,但不饿肚子。还是存起来带回去给你们家人好好过个年吧。

那两个人吃过早饭又岀门讨吃的去了。母亲用笤帚打扫着炕上的麦草桔,念叨说,前些年我专门为出门人准备了几床被子的,后来要饭的越来越少就拆掉做鞋底了……

母亲平日爱干净爱得有些过头,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患了洁癖。让我想不通的是,我们平时不把衣服整理干净,母亲是绝对不让上炕的。可那俩个要饭得穿着几个月没洗过的破衣破裤,带着一身麦草桔就上了咱家的炕,而且一连住了十多天才回老家去的。 为什么母亲对他们那么热心,而且还那么开心?她既没有要那俩个人的一把面,一个馒头,也没有要他们的一毛钱,她究竟图个啥?

春节前,我们收到了那俩个人寄来的一沓用白纸手工水印的木版门画。有关公张飞,有秦琼敬德,还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里面还夹着一封感谢信。母亲听我念完信,笑咪咪地说,瞧!那俩个小伙子还是个有心人呢。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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