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昌这个农业小县,老百姓最喜欢的传统节日,莫过于“四月八”逛庙会了。
相传农历四月初八日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日。这一天成为永昌人赶庙会的日子,最早起源于唐玄宗天宝年间的金川寺浴佛会,距今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永昌有个别称叫“天宝”,据说也与此有关。
据永昌县志记载:“城北二里许,有金川寺,唐时敕建。僧惠妙不时募资修建。前后凿池引水,种松柏诸树,蔚然深秀......四月八,金川大寺浴佛,四方仕民多兴佛事。”
最早的金川寺就建在现在北海子公园内的五佛寺附近,如今已物是名非了。惠妙凿的那个池,历经千年依然杨柳成荫、碧波荡漾,成为永昌有名的八景之一“柳池漾月”。
“绝顶云飞不见峰,云开乍吐玉芙蓉。天临峭壁三千丈,地拔长松万千重。怪石衔楼蹲虎豹,危栏插岸走虬龙。寻幽直到山深处,返向前林已暮钟。”这首诗是清代永昌名士南济汉在游览云庄山时写的,把“柳池漾月”排在了永昌八景之末。但我认为,永昌境内诸景,应以柳池为主心的北海子公园首屈一指的。这里不仅拥有鳞次栉比的亭台廊榭,清彻幽深的小桥流水,绿海绵似的软轿子,还有一种惊艳罕见的神奇小鸟,更是别景所没有的。
天下名胜僧占尽,我不得不佩服那位惠妙和尚的眼光。他在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建寺修行,大兴佛会,广结佛缘,难怪香火日盛,绵延至今,形成今天这样享誉河西名扬陇原大地的盛大气象。
四月八逛庙会,除了地方好,时令更好。赶庙会的时间正好农历立夏前后。正是阳光雨露,万物生长的好时节。永昌有句家喻户晓的农谚:“四月八,麦苗盖住黑老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在忙碌了整整一个春天之后,终于迎来了一段相对消闲的时光。他们经过辛勤耕耘播下的希望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茁壮盛长。“见苗三分田。”看着绿油油的庄稼,谁不想在这个风和日丽景色宜人的日子里出来潇洒潇洒?一句“走,浪四月八走。”成了此时村头巷尾的流行语。
记忆中我第一次逛四月八是八九岁时跟着父亲去的。那时候交通十分不便。从河西堡通往县城的班车一天只有两三趟,赶庙会的人太多,早已把车挤得满满的,中途路过我们那里时很少停车。村子里家境好一点的人骑车行车走了。我家没有自行车,父亲只好带着我步行前往,身上还背着馍馍和水。我们村子离县城有十公里,我第一次跑那么远的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不动时,父亲就背我一程。当我远远地看到钟鼓楼时,高兴地跳了起来。啊!终于进城了。
我们把行李放在城里的姑妈家,稍做休息,父亲便把一个馍馍用报纸包起来揣进怀里,拎个小木凳,带我去逛庙会。出城往北走,道路两旁都是买卖人摆的小摊。什么针头线脑,五金百货,小吃美食,魔术杂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最关心的是吃的、玩的和连环画。父亲说,今天没坐班车,剩下了六毛钱,你想吃个啥?我停在一个饭桌前说,砂锅。父亲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手帕里包的全是些毛毛钱和钢蹦儿。父亲数了一块钱,要了两个小沙锅。这是今年过完年后,我吃的第一顿荦菜。父亲把丸子全搛给了我,我把肥肉全搛给了父亲。父亲三口两咽就吃完了,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就是有点腥,不如妈做的。
路边有个耍猴的,我想多看一会儿,父亲急着去看戏,拽着我的胳膊,顺着一块长满青草的地,斜里刺往戏台那边赶。草地上水汪汪软绵绵的,走上去有点晃悠悠的感觉,像是一块巨大的绿海绵垫子。父亲说,这是“软轿子”。我想,怪不得以前当官的都喜欢坐轿子呢,原来这么舒服呀!后来才知道,这草地很早以前是一块沼泽地,泉眼密布,地下水十分旺盛,地表植被覆盖,如同在泥浆上面织了一张盘根错结的尼龙网,难怪走上去又软又晃的。
佛塔广场斜对面有一座露天的旧戏台,戏台下面挤满了人,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以中老人居多。父亲找了个靠戏台的地方坐下来,让我坐在他腿上。戏台上站着一个带枷的年青人,一个背上插着几支彩色小旗的长胡子老头,正对着那年青人又唱又骂。好像是武戏,可看了半天连一个打斗的场面也没有,越看越没意思。父亲说,这是有名的秦腔戏,叫“辕门斩子”,那老的叫杨六郎,小的叫杨宗保,好戏还在后头哩。我说,《杨家将》的连环画我看过,辕门斩子时杨六郎只说了几句话,哪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我对父亲说,我想玩玩去。父亲给了我三毛钱,让我渴了买冰棍吃,叮嘱我别跑远了。
我用父亲给我的三毛钱,到地摊边买了两本连环画,一本是张骞,一本是铁道游击队。我拿着连环画,来到离戏台不远处的一个杨柳环绕的池塘边。顿觉清气袭人心旷神怡。这正是永昌八景之一的“柳池”。池水碧波荡漾,水草涟漪,几条金色的小鱼正悠然自得地嬉戏其间。我正看得忘情,一声婉若铜铃的鸟叫声,把我的目光从水面拉到了树顶。只见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白杨如擎天玉柱直刺青天,树冠像小山一样遮盖了半个池塘。树上许多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吵闹不休。除了麻雀、白脸山雀外,其余的我大多不认识。我遁着那独特的叫声仔细寻找,终于在几片树叶间发现一只奇异和俊俏的小鸟。只见它红喙白腹,脊背和双翅呈铜黄色,翘着一束天蓝色的尾巴,叫声像和风中微荡的铃铛声一样悠扬婉转,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它的歌声如天簌之音,闻之令人陶醉痴迷,真不愧为百鸟中的歌星啊!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依了你的相貌和歌声,就叫你“铜铃鸟”吧。
我被铜铃鸟的歌声深深地迷住了。心想,我们村子的涝池比这柳池还大,水比柳池还多,为什么里面全是那些黑不溜秋的狗鱼儿呢?当母亲做饭时,用一个纱布细罗从一锅涝池水中过滤出十几只乃至几十只摇头摆尾的水虱子时,我才突然明白,那些狗鱼儿之所以在这里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正是因为人畜共饮的涝池给它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食粮。而蓄满雨水、雪水、牛尿水的涝池周围,为什么没有一棵树呢?栽下白杨雀闹枝,栽下梧桐凤来仪。没有树,鸟儿们没有栖身之所,谁来闹谁来仪?那柳池树上娇小稚嫩的铜铃鸟,既是想为我唱歌,也飞不了这么远啊!
那时侯,农村人的生活是辛苦而单调的,从不知精神享受为何物。有人为此编了个顺口溜:“白天爬在地里扶犁铧,晚上搂着婆姨怀娃娃。”他说,这就是农民的精神享受。成年如是,对于一个懵懂无知的玩童来说,我儿时的生活也是枯燥乏味的。不仅难得有机会去听铜铃鸟的歌声,就连多看几本连环画册也是一种奢望。后来,我有了自行车,摩托车,私家车。每次去县城时,仿佛情人约会似的,总要到柳池边寻她,听她唱歌。
我和她的恋情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年,愈久弥新,缠绵不断。现在每当回老家,还去看她,听她歌唱。
永昌的四月八庙会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不说那带着牛尿骚味养着那么多水虱子的涝池早已成了陈设遗迹,就是那清澈干净的自来水也成了村民们浇菜浇花的设施。农村人大都进了城,逛四月八不用起早贪黑来回跑。高速公路上,小轿车、公交车不间断地来回穿梭,也不用耗时费力去等去挤了。我和父亲徒步进城逛庙会的事,只能被当做一种历史记录下来。
对永昌人来说,四月八逛庙会,逛的是一种心情。以前除了种地做工,还是做工种地。随着工业化信息化的发展,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购物,美食,娱乐,健身,旅游等等工作之外的享受,几乎在平日闲暇时,大多按各自力所能及的需求,通过网络平台定购好了。谁也不会怀里揣个馍馍去看戏;也不会有人为吃一碗小沙锅,徒步进城省那六毛钱。但人们对一年一度的庙会更加期望满满。永昌现在的四月八庙会,不仅仅是河西地区最大的庙会,而且已经驰名省内外享誉大江南北了。届时,来自全国名地的客户商家都勇跃参加,每天客流量达数十万之多。五花八门的商品,天南海北的美食,汇聚在一起,让你足不出县就能买到手机里的世界,就能尝到舌尖上的中国。你从没见过的商品,从没品过的美食,在这里应有尽有。钱多的多吃多花,钱少的少吃少花,没钱的看个热闹,过个眼瘾,也是一种情趣。
在老家时,每年的四月八庙会我从没缺席过,去柳池边听铜铃鸟歌唱一直是我的最爱。现在,“软轿子”旁边又新建了一个大戏台,常常歌舞升平好戏连台。如果父亲健在的话,我一定好好陪他看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