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的田野上,每逢立夏之后,五颜六色的野花总是竞相开放。粉红的打碗碗花、金黄的蒲公英、白色的蓬蒿、紫色的苜蓿.....她们以不同的容颜绽放在不同的日子里,每每让我心旷神怡。兰色是宁静、平和的色调,也许是我喜欢兰色的缘故吧,我对马兰花一直情有独钟。
马兰是一种极普通的花卉,属鸢尾科宿本植物,它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马兰花期较长,大概在五六十天左右,南方开花早,一年有两次花季,在北方只能开一季。在家乡,人们把马兰当做莲花的一种,称其为“马莲”。我们这儿的马兰花开放在盛夏时节。乍开时,状如莲荷一样的花瓣泛着淡淡的紫兰色,隐约在宽大碧绿韭叶般的莲丛中间,花蕊微沾露珠,带着一丝儿羞涩蘖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它的生命力极强,不经意间,花便高出叶子一头,花瓣也完全撑开。它从不惮于烈日的烘烤,带着愈来愈浓的笑颜,展示出它与众不同的风韵来。孤傲清高的屈原先生在汨罗江边流放期间与兰为伴,他称赞马兰德操高雅。他在《离骚》中写道:“......纷吾既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他视秋天的马兰为君子之花,并坦言,佩带兰花足可修身养性。
家乡的人们对马兰是司空见惯了的,从未把它当做什么高雅之花,却因其生长茂盛且富含营养,便把它割下来晒干做牛羊的饲草,这个工作名曰“打马莲”。十多岁的时候,我也曾帮家里“打”过马莲,我不忍心毁坏马兰俊美的容颜,往往在割掉叶子之后把花留下,希望她美丽永存。然而,马兰花却蔫蔫的,不几天便凋谢了。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幼稚而可笑呀!“好花全凭绿叶陪!”我将她的家毁了,她孤儿一样无所依靠,最终还不得伤断心肠?!
马兰花多美丽呀。她的花芯如淡蓝色的火苗,在微风中跳动。叶片上清晰明快的脉络在火苗中若隐若现,弥漫着一种热情奔放的气息。马兰花平凡而不庸俗,甘守孤寂与世无争,从不像盆栽的牡丹、月季那样矫情做作,她展示给人们的,是那种不加任何粉饰的自然之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一点是我最最喜欢的。她艳而不娇、平而不俗,她的形象,让我想起上中学时,我的一位“同桌的她”。
那时,村里没有中学,我转到附近的红光园艺场子弟学校上初中,同桌是一位穿着崭新的紫蓝色条绒衣服的女生。她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说话时睫毛一闪一闪的,很可爱。两条乌黑光亮的长辫一前一后垂于腰际,脸蛋白皙而俊俏。她和我坐在同一张课桌上,但与穿着寒酸,且带着两个红耳团的我形成强烈的反差。
红光园艺场是县级司法单位,本场的孩子们自然都是城里人,在学校就读的只有我和另外一名农村同学。城里人历来是看不起乡下人的,加之我那时个头瘦小,受欺负是难免的事。由于路途较远,我中午回家吃饭时有时迟到。有一次因为迟到,耽误了打扫教室卫生,当组长的一个同学为了发泄不满,将一盆凉水泼到了我的脚上,我自觉理亏没有和她争辩。后来值日,每当我来迟时,同桌的她便替我打扫卫生,让我免去了不少的尴尬。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帮助,从家里带来的新鲜豆荚和烤土豆之类的农家小吃,又不好意思单独给她,只好拿出来大伙一块分享。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功课还不错,可以帮她做作业。课外的游戏是不可或缺的,但那时,男生和女生是很少主动在一块玩的。男同学爱打蓝球,女同学则不爱,她们拿着球不去投蓝,而是比拍球,同桌的她还用铜铃铛鸟一样的嗓音,伴唱着一个好听的童谣:“小皮球,圆又圆,马兰开花二十四,二五六,二五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老爱唱那个童谣,再想想她那身紫兰色上衣,心里嘀咕道:难道她也喜欢马兰花吗?
同桌的她和我不在一个小组,老替我打扫卫生,难免会引起其他同学的讥笑,有人甚至还说一些“一乘一等于二”之类的怪话。十多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那么多的风言风语呢?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带上干粮,中午再不回家吃饭,以免迟到,也免得让同桌的她替我当冤大头。可她对那些闲话并不在意,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进去,依然如故地我行我素。
在我眼中,同桌的她就像一朵一尘不染的马兰花,美丽大方,清丽自然。她和其他城市户口的同学待人接物时大不一样,浅浅的酒窝上永远漾溢着甜甜的微笑,说话时轻声慢语,举止温文尔雅,没有一点城里学生那种趾高气扬的傲慢之气。几乎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从不鄙夷像我这样出身的农家子弟,就像马兰花从不鄙视蓬蒿花的贫贱一样。诚然,我在学习上一直很努力,也是为了证明:“我辈岂是蓬蒿人!”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把她当做开放在我心中的一朵永不凋谢的圣花。
马兰花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在被核幅射污染过的罗布泊一带,以及久已荒芜的楼兰古国孔雀河流域,许多地方至今寸草不生,只有顽强的马兰花存活了下来,一簇簇、一丛丛,紫兰色的光芒闪烁其间,给苍凉的无人区带来生机一片。
马兰花没有迷人的花香,她的形态也是极平常的,但她并不流俗,她具有非同寻常的防范意识和免疫能力。蜂蝶们似乎并不垂青她,许多虫子也对她望而却步。她的根系产生一种独特的分泌物,使蚁、鼠等辈不敢对她有丝毫的损伤。她正是依靠这种特殊的能力,将自已的根深深植入苍茫大地,向世界传递着平静、和谐的讯号。她的花可做茶饮,茎叶是优良的饲草,籽、根又都是医病的良药。籽可退烧、驱虫;根能除湿、止血、解毒......她将所有的腐华拒之千里,她又将全部的热情奉献出来,憎爱分明是她最可贵的品质之一。难怪明代诗人吴宪对她更是推崇备至---
“薿薿叶如许,丰草名可当。花开类兰蕙,嗅之却无香。不为人所贵,独取其根长。为帚或为拂,用之材亦良。根长既入土,多种岸河旁。岸崩始不善,兰蕙亦寻常。”
再过一些时日,马兰花将依旧盛开在家乡的田间地头,我那位可爱的同桌,你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