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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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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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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者》

原载《爱你.教师文学》2021年第6期

李旭望

麒麟山麓的书院、道观、戏台、红豆杉,有缘聚在一起,就像一幅斑斓多彩的图案。

书院静悄悄地隐藏在山麓不知多少年了,青砖黑瓦,雕梁画栋,幽静肃穆,古色古香,绝对不逊色于这山中零星点缀的几栋现代民房。书院的屋顶飞檐翘角,四个角尖上各悬挂着一只铜铃,如同哨兵。铜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时,把人们的耳膜按摩得无比舒爽。书院大门上方,一块镌刻“麒麟书院”四个鎏金大字的黑色牌匾倾斜着身子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一进大门就是回廊,呈四合院格局。正面有一间大讲堂,讲坛上有一套桌椅,是从前先生讲学用的。讲堂正面墙上,镶嵌着孔圣先师的牌位和画像,两边挂着条幅:温良恭谦让,仁义礼智信。一把戒尺趴在牌位旁警戒着。书院原来存有许多典籍,然而,间常袭来的历史动荡,使得大多数典籍不翼而飞。每间屋的墙壁上,仍然留下一些古诗词、对联、壁画……王老石的家就在书院的左后侧。

道观——头上顶着蓝色瓦片的“静隐观”,昂首挺胸地矗立在书院左侧。道观内大殿正中,稍低头、微弓背、正襟危坐的是张老真人——“张老爷”的木雕塑。道观大门上方的墙壁,是一幅用黑白油漆绘成的太极图。一对石雕麒麟虎踞在大门外的两侧,仿佛门神。深夜时,它俩的模样更令人恐惧。大门口左侧的走廊上,一副木架托起一只直径约一米的大牛皮鼓。右侧走廊上,一只上千斤重的大铜钟悬挂在大木架下方,一根木撞锤被两根麻绳捆着,悬吊在屋檐下,随时准备顶撞大铜钟。大铜钟又名飞来钟,钟上刻有许多文字,漫灭不可识。钟上的花纹也已模糊,少量的绿色铜锈粘附在钟上。那些想一夜暴富之徒时常暗恋着它。一百盏青油灯把大殿内照耀得如皇宫一般富丽堂皇,到了傍晚,它们眨巴着眼睛,监视着道观内外。

戏台隔着一块青石坪与书院含情脉脉地对视着。青石坪可容纳上千人站立,清一色的青石板挤在一起躺在坪中。戏台顶部像亭顶,披着绿色瓦片,像一把绿伞。戏台前方两侧站着一对雌雄木雕梅花鹿,似乎在站岗。左边那只雄的头上有一对像树枝一样的角,右边这只雌鹿没有。它们棕黄色的身躯上,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白梅花片。木雕梅花鹿是戏台最耀眼也是最养眼的风景与名片,梁上君子们时刻想把这张名片放入自己钱包。

老红豆杉在书院右侧不知疲倦地站了许多年,像个高大的保安人员。树干已空心,一条棕色的大蛇偶尔出入其中。本村那个游手好闲的二癞仔,曾经拿着大铁铲与蛇皮袋,躲在树旁,企图逮住这条蛇,然后卖给洒店。王老石多次警告他,他才收回这只贼胆。红豆杉枝叶茂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骄阳似火时,人们可在树下乘凉。树上的蝉总是唱着它年复一年的老歌曲:叽叽叽叽,叽呀寺,叽呀寺,叽呀寺……暴风骤雨时,人们可在树下避雨。老人们常说,这棵树已成精了,知道世事吉凶,懂得人情冷暖。红豆杉静静地俯瞰着书院、道观和戏台,而财迷心窍的人路过这里时却偷偷地仰视着红豆杉……

王老石偶尔站在麒麟山顶向山下望,黑色的书院屋顶,蓝色的道观房顶,绿色的戏台亭顶,红色的红豆杉果,青色的石板坪以及黄色的居民楼顶,足够使他激动甚至失眠。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王老石打算去县城儿子那里过年。昨晚,他还用冬笋、腊肉等土货把蛇皮袋装得鼓鼓的。他从儿子每月给的生活费中抽出一部分,用一个大红包装着,准备给孙子做压岁钱。儿子原说开车来接他,但是,他的儿子又是党的儿子,为扫黑除恶不分昼夜地东奔西跑。儿媳也是政府的公职人员,忙着为精准扶贫建档立卡,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儿子前天又来电话说,替他在县城找了一个老伴。希望借春节期间让他与这位老人见个面,若双方满意就合伙在城里生活。十多年前,村长安排他守护书院、道观,他的兴致高得不得了。可是对于重新找伴在城里生活,他却提不起兴致来。他在这老家过了六十多个春节,突然叫他离开可真有点舍不得。他有时想,人这一辈子真奇怪,连连打几个喷嚏,头发就白了、脱了,慢慢打一个哈欠,皮肤就干了、皱了。他从小就喜欢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常常阅读《上下五千年》《西游记》《本草纲目》等书,觉得守护书院、道观也可以让自己濡染上这些文化。他担心一旦离开书院、道观,厚厚的灰尘和密密的蛛丝就找上它们,有的值钱物甚至还会被盗窃。因此,他把守护书院、道观当成了神圣事业。这种事情缺乏经济效益,年轻人不愿意干。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少,忙着赚钞票。一些老年人在城里同儿子或女儿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老家,带着本村的同龄人开始学城里人跳广场舞去了。他也想加入广场舞的行列,然而,他思忖着,若是个个扭腰摆臀、贴胸磨耳,那么谁去守护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子曰诗云、黄卷青灯。长此以往,他甚至怀疑人们会不会连祖坟在哪里都不晓得了。此时想来,真有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使命感。本来就有点兴奋,加上人一上年纪,夜里睡过一觉后就很难入眠了。凌晨,听见自己手机里的门铃响——四点了,他立即起床,穿上衣服,坐在床沿,抽了好一阵烟,把痰慢慢地充分地咳出来,待到呼吸顺畅了许多,才洗脸刷牙。之后来到厨房,把儿媳刚刚帮他买的新液化气灶点燃,火势像十八岁的青春男孩那样猛烈。他很快就煮熟了一大碗既没加肉也没加蛋的米粉,算是把早餐打发了。锁好门后,披着晨曦,冒着轻雾,准备像往常一样按“书院——道观——戏台——红豆杉”的顺序,到这几处走一遍。还想着等一会打个电话给儿子,商议能否让他在老家过年。

他来到书院,用鸡毛帚拂拭着墙壁上那些古诗词、壁画、对联,轻轻地、温柔地,好似替情人擦眼泪。他每次看到墙壁上这些老伙计时,总要站在那里观摩很久,先口中念,再脸上笑,后点着头,与它们进行心灵上的交流。不像有些戴眼镜的,观赏墙壁上的字画时,喝足了心灵鸡汤似的备受启发,打满了鸡血似的踌躇满志,出了书院门却又照旧低头玩弄起手机,好像除了手机便再无处安放他们空虚的灵魂。这些古诗词、壁画、对联的墨水早已经吃进了墙壁,他想把这些墙壁吃进肚子。他将地面打扫干净,在孔圣先师的牌位和画像前敬献香烛纸钱,行叩拜礼。讲坛上的桌椅,墙壁上的圣像,都被他拂拭得无比清亮亮。年纪大了,劳累一阵需要休息一会,他便坐在讲坛的椅子上,双手架在桌子上,面带微笑——感受一下做讲师的味道,模拟当年先生给学生讲学的情景。感受一番后,又回忆自己曾经在这所书院启蒙并度过初中生涯。毕业后他特别想读高中,无奈因家境贫寒而辍学。过了几年长胡须、凸喉结、湿裤裆的日子,媒婆一拨接一拨,终于,媒婆的溜溜嘴把他说成了大男人。孩子也是一拨一拨生,遗憾的是生产率高,成活率低,只剩下一男一女。此时,他望着墙壁上的字画,觉得它们就是活生生的男女,自然想起这里曾经的大大小小的鲜活生命——学生。初中毕业后,过了些年月,初中生全部集中到乡镇中学了,书院只办小学。小学里来了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老师,把小学办得朝气蓬勃。戏台上经常有学校的彩排与演出,气氛就像当年闹洞房。人们路过戏台时,往往踮起脚尖扯起鹅颈,看了半日还舍不得离开。但是,又过了些年月,那些找不到城镇户口婆娘(或嫁不到城镇户口丈夫)的教师陆续调到县城了,书院的老师逐渐减少。校长向教育局要老师,但是没有谁愿意来这个偏僻山区任教。虽然勉强要来了一些,但还是少了一个语文老师。校长实在是没有办法,请求村长帮忙。一天早晨,村长亲自登门拜访,请王老石代课。王老石本来学了手艺,家庭收入也不错。但是听说做老师,也顾不得妻子的反对,就满面桃花答应了,从此挤出时间用功自学。于是,他白天在课堂指点江山,晚上在自家激扬文字。然而,家庭的吃穿用度却紧张了,妻子每次买回一些鸡蛋,他都要用笔在鸡蛋壳上编上号,1、2、3、4……,按顺序食用。如果买回的豆角分成两餐的话,那么先统计总根数,后分成两半,严格实行“计划经济”。一年又一年,村里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赚了钱,到城里买了房,把儿女带进城读书。书院里的学生逐渐减少。调进县城的年轻老师越来越多,连校长都没人买着当了。最后,教师会议一致决定:每个老师轮流当一个星期校长。他也过了一把校长瘾。他很敬业,黑发中的白发争先恐后地显摆着,学生喜欢年轻老师,他也不得不请理发师搞“吊顶装修”了。正当他想把教书当作终身职业时,县教育局决定撤并一些小学。书院小学属于被撤之列,剩下的那点可怜师生集中到了乡镇完小。而他仅仅是代课老师,不属于编制内吃“皇粮”的,也被撤了。小学重新成为书院,冷冰冰的。小学被撤的前一年暑假,他两次拉着村长同他去教育局,天真地要求局领导为他转正,村长也替他努力说话,就少下跪了。局领导对王老石表扬一番后,来了个“但是”,说,你学历低,教龄短,不具备转正的条件,转正的指标也有限……当过老师的王老石真是王“老实”。他也不向局领导乞求,就拉着村长顶着烈日回家,一路上还说了不少感谢村长的好话。就这样,村长安排他守护书院与道观,村里每月补助他微薄的津贴。实际上,他除了守护书院与道观,还主动打扫戏台。对书院内的那些古诗词、壁画、对联,像月嫂对待婴儿一样精心呵护,只要天天看着它们,就如同看见自己活泼乱跳的孙子,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慰藉。这样一干就是好些年……

忙完书院的事后,他迈步到净隐观。观内的青油灯微笑着等他来熄灭,它们上了一夜班,也劳累了,他安排它们休息,再把香案、器皿、桌椅等等,统统用干净的抹布擦了一遍,然后拖地。有趣的是,书院的地面还是许多年前那样粗糙,道观的地面却是现代化的。有关部门给道观的拨款往往比较大方。看护道观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每天替“张老爷”洗脸擦身。他先到侧边厢房内端出一盆温热的清水,放在木制水架上,把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逢中折叠,压在水中浸泡,再反复搓揉,提出水面,轻轻地拧三下,拧得半干,然后左手扶着“张老爷”的后脑勺,右手在“张老爷”面部慢慢地轻轻地擦洗,颈脖一圈、两耳背面都擦洗到。接着又来第二次擦洗,这一次把毛巾紧紧拧六下,面部肌肉绷紧,腮帮子鼓鼓的,两只手背的青筋凸出,拧得很干,但是擦洗动作仍是慢慢的、轻轻的,免得擦掉“张老爷”脸上的漆。第三次是替“张老爷”来一次全身擦抹,把毛巾拧得半干,这一次他的力度稍大,动作稍快。他时而站起时而蹲下,时而弯腰时而弓背,手臂也大幅度地摆动,整个身心尽情舒展,“张老爷”似乎也在默契地配合着他。那个场景,不知是跳广场舞还是打太极拳。把“张老爷”的全身都擦抹完毕后,他有一种庖丁解牛后的快感。他常常对人们谈自己的独特感想:“人们常说,道教修今生,佛教修来世,谁知道来世是什么样,咱们老祖宗的东西还是实在些,把现世的事情做好,就是把今生修好了。”接着就是给“张老爷”敬茶饭,他挥动大木锤,把大牛皮鼓打得嘭嘭响,那些乌鹊从红豆杉树叶中飞出。鼓声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有情有调,有断有续,交错进行,似乎是按照什么曲谱演奏着。鼓声鲜艳了一阵后,他点燃香烛、燃烧纸钱,叩请“张老爷”用早膳。大殿墙壁上的玻璃方框里,尽管记载着百盏青油灯的来历。但是,他仍然不厌其烦地对游客讲起它的典故:清朝末年,邻县有一个铁匠,不知患了什么病,导致双目失明。铁匠在家人的搀扶下,跋涉百里来到净隐观,祈求“张老爷”替他把眼睛治愈。铁匠许诺,如果“张老爷”能够让他眼睛复明的话,他愿意打造一百盏青油灯以感谢“张老爷”的救治之恩。当时观内的守护者——“弟子”取一碗含有草药汁的“神水”给铁匠搽眼睛,并让他带“神水”回家连续搽了数日,铁匠眼睛果然复明。铁匠兑现了诺言,这些油灯保存至今。讲完后,他常常微笑着作个点评:我不反对人们去寺庙祭拜西天的佛祖,但是,我更坚信咱们本土的“张老爷”也能够“普度众生”。今天没有人听他讲,他只好把这些话咽下喉咙,放在肠胃里。估计“张老爷”用膳完毕,他来到道观大门口,摆动木撞锤,撞击大铜钟,清脆悦耳的钟声香甜了很远。道观神龛上的大竹筒里,插放着一百零八支签,供游客抽,每支签对应一首七绝诗。他把所有的七绝诗记得滚瓜烂熟,别人抽了哪一号签,他随时可以背诵出来。有人请他解签,他解签后总是对抽签者说,这种事情,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他要为自己的解释留有余地,因此也就有几块零钱收入。有时他还上山挖一些中草药,替人治病——真怪,也灵验。这些“生意”也能够让他赚几个小钱。书院、道观、戏台有时需要小修小补,村里和上级财政不会为这点小小工程而拨款,他就把赚的这些钱拿出来贴补。

他来到道观大门前的大铜钟旁边,在石凳上坐下。曾经,他常常坐在石凳上好奇地望着道观大门上方的太极图,反复地、仔细地琢磨着。慢慢地,他也揣磨出一点眉目了:万事万物都包含着阴阳两方面,所以道观两侧的麒麟必须是一阴一阳,戏台上的梅花鹿也是一雌一雄……太极图中的两条阴阳鱼互相追赶着,黑色与白色此消彼长,有失即有得。回忆在守护道观的日子里,曾经有几个盗贼,企图在深夜偷走大铜钟,但是,盗贼看见石雕麒麟的模样,心里就打鼓,腿脚就发软。在大殿内值班的百盏青油灯也时刻看着大铜钟,加上大铜钟又厚又重,盗贼最终放弃了这种邪念。他间常用木撞锤撞一撞大铜钟,让钟声把冷冰冰的书院、戏台温暖一番,到附近居民家溜达一圈,使人们感觉到它的存在。望着这只曾经负责提醒上下课时刻的老铜钟,他顿觉神清气爽,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他每隔一段时间给钟涂上油,一边涂一边自言自语,不知说什么。有一次一位游客问他:大铜钟为什么又叫做飞来钟?其他游客也用好奇的眼神齐刷刷地望着他,他眼睛转了一下,说:相传道观刚建成时,屋檐下需要安放一只大鼓和一只大钟。直径一米多的大牛皮鼓很快被打造完毕。但是,打造大铜钟需要大量的铜,也需要一些时日,于是人们叩请“张老爷”耐心等待。奇怪的是,当天傍晚,静隐观上空笼罩着一大团紫红蓝三色相间的云,云渐渐地落在道观前,向下缩小,最后消失无影无踪,露出一只金光四射的大铜钟,铜钟周身滚烫滚烫的。原来,孙悟空大闹天宫被擒拿后,玉皇大帝命太上老君把他放在八卦炉中熔炼,炼了七七四十九日后,出炉后的孙悟空炼出了火眼金睛。他一脚踢翻八卦炉,掉入凡间的灰渣变成了火焰山,而炉盖上的小铜顶就脱落在静隐观前,变成了大铜钟,飞来钟是从天上飞来的。这个故事是他当场编的,他感觉编得天衣无缝、神奇浪漫。他每讲一个故事,就作一番点评,不自觉地成了义务讲解员。逢人就讲,书院、道观、戏台等等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要守护好。有人便忍不住调侃他:“上面连小学课堂都不让你守了,你还守什么?”他脸带红晕:“我不是替上面守,而是替前人守,也是为后人守”。脑袋里同时运筹着:还要物色一个徒弟,百年之后替自己守。

戏台侧边的小板梯撑起他的双脚上了戏台,他用棕扫帚扫了一番地面,抹掉木雕梅花鹿上的蜘蛛丝。一见梅花鹿,就想起他爷爷讲的故事:戏台刚竣工时,一对梅花鹿突然从麒麟山上冲下来,站在戏台前方两侧。本来像梅花鹿这类温性动物是没有胆量跑到人群中的,所以人们怀疑是什么神灵降临,不敢猎杀它们。任凭人们如何驱赶,梅花鹿却像钉子钉在那里一样。怎么办?最后,人们请了外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猎户来“现场办公”。老猎户带来三名徒弟,每个徒弟扛着一根鸟铳,背着用牛角装的火药。老猎户在预先准备的脸盆内洗干净手,点燃香烛纸钱。再斟一碗酒,左手端着,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撮拢,往碗里沾点酒,然后举起,拇指食指中指“啪”地往空中一弹,反复三次,再把酒往地面洒出一条线。最后杀了一只公鸡,让血流在碗里。他跪在地面,双手把血碗举在空中,低头,微闭眼睛,口中念着:“山神山神,求您显灵——咿唔咿唔——唤回双鹿,安我黎民——咿唔咿唔——”念完后,叫三个徒弟各放一铳,“呯!——呯!——呯!——”红豆杉的枯叶被震下了不少,其中的黄鹂鸟“扑哧扑哧”地扑腾着,道观和戏台顶上的麻雀直冲云霄,书院屋顶的铜铃,也震得嗡嗡作响。铳每响一下,梅花鹿肩背上的肌肉就痉挛一下,抽搐着,最后,乖乖地消失在麒麟山中。后来,两只木雕梅花鹿就站在了戏台上。

王老石从回忆爷爷的故事想起自己经历的故事:从前每年农历八月,道观内都要举行庙会,请儒、释、道三教人员对“张老爷”进行祭奠,一些地方的戏班子都赶来庆贺。戏台上上演过京剧、越剧等,虽没演得名家们那么精彩,但还是吸引了不少观众。一时间香火缭绕,旗幡滚飘,锣鼓喧天,起码热闹半个月。如今的八月,戏台上如果有三天时间的吹打弹唱就不得了啦,他有股失落感。有人认为戏台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因此望着木雕梅花鹿就想入非非。记得去年夏季的一个后半夜,风雨大作,雷声阵阵。红豆杉借着风势大幅度地摇摆,书院屋顶的四只铜铃也拼命地丁零作响。他本来就有点失眠,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憋闷,听到这些声音后,隐隐预感到当晚可能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他立即起床,穿件背心,拿个手电筒,打着雨伞,匆匆忙忙来到戏台旁,发现戏台侧边有一个黑影——有人企图锯掉这对梅花鹿。他立即大喊:“乡亲们,快来呀!有人想偷梅花鹿了!”梁上君子毕竟做贼心虚,赶快把钢锯丢了,双手抱住戏台的柱子迅速滑到地面,乘着夜色,溜之大吉。盗贼逃跑后,居然只有一个老倌冒着暴雨赶来……王老石跑到戏台上,发现木雕梅花鹿全身湿透,一只梅花鹿的脚快被锯断,它眼眶下的雨水像是眼泪。他静静地站在旁边抚摸着它,祈祷着暴风能卷走人们头脑中的邪念,骤雨能荡涤人们内心的污浊……

他从戏台下来,站在红豆杉树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在尼古丁的刺激下,往事又来访问他的大脑。前年,那些想“从鸟屎里扒出银园”的人,曾一度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走火入魔了。他们听说红豆杉含有抗癌的药用价值,放出话说,要砍了它卖钱。王老石带头反对,但是反对无效。那些人背后有撑腰的,老鼠肩上一旦挎了枪,就会打起猫的主意。他们把准备工作做得充分扎实。可是,当他们开始用电锯锯红豆杉时,树心内突然钻出一条棕色的大蛇,腰身有啤酒瓶那样粗。蛇把身驱盘卷成一团,伏在地上,头高高昂起,仿佛想跟锯匠比高似的。舌头像闪电般一伸一缩,同时露出一对像鹰鼻一样的毒牙,眼睛与锯匠对视着。见锯匠毫不惧怕的样子,它的头首先向后收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锯匠咬去。好在锯匠的反应迅速,拔腿就跑,如同参加百米短跑比赛者吃了兴奋剂一般,及时躲过了这一咬。在场的其他人也吓得四处奔走,大蛇慢慢滑进树心。后来,锯匠在精神病医院住了三个月,回家后,他家里人请了道士替他收魂……最后,锯匠说,那条蛇要背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从此,没人敢打红豆杉的馊主意了。有一天,王老石轻轻地拍着红豆杉树干:“老先生,你可能是我们爷爷辈的爷爷,我将请县里有关部门在您身上挂个牌子,写明您已经活了多少年,属于几级保护树种了,您老人家就放心吧!当然,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顺自然了。”微风吹来,红豆杉的枝叶微微地上下摆动着。落花时节,青石坪上铺了许多红豆杉花,书院做小学时,学生们在大扫除时间打扫,小学还原成书院时,他只好单独清扫了。清扫时,往往有水珠从树上温柔地落在王老石的头上,还有几朵花瓣吻着他的脸庞。扫一下,风总要把几朵花瓣吹回,他又重扫。扫成堆后,又双手捧着一些花往脸庞靠,闻闻它的香味,然后很不心甘地放在拖斗里,倒入附近的小溪中。花瓣零零散散漂浮在水面上,极不情愿地跟着流水走了。

“嘀嘀——”书院左后侧传来的小汽车喇叭声。一个上午的时光逝去。王老石判断出是儿子的车。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忘记给儿子打电话了,儿子是来接我去县城,还是一家三口都回来过年啦?他赶紧捏灭烟蒂,朝着书院的左后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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