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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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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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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今日又东风》

小镇今日又东风

攸州版《文艺窗》(2021年第2期)

李旭望

华吉镇近几年的变化如同坐上了高铁。一条名叫回元路的十几米宽的水泥路,像一个年轻男士搂着他的初恋情人一样环抱着市镇。路的两旁,一排排高楼大厦昂首挺胸,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士。各行各业甚至人们寻求刺激的方式都像吃了兴奋剂一般狂奔。

镇上的华喜连在深圳连续打了六年工,农历二零一九年年底回家。本想去镇上转一转,看一看新面貌。但是耀武扬威的新冠肺炎对人们张牙舞爪着。和其他人一样,他也窝在家里憋着,哪怕是短途外出也要在面部粘个口罩。在春季将要被夏季挤出队列的时候,新冠肺炎病毒们发现在华吉镇没有它们为所欲为的市场,便从镇上灰溜溜地逃跑了。镇政府随即取消了“红事缓办,白事简办”的规定。窝在家里憋了很久的人们认为终于可以大放松了。

这天是个黄道吉日。躲在东方的晨曦刚刚露出额头,远近的爆竹声就热烈地敲击着人们的耳膜,久违的硝烟味温柔地按摩着人们的鼻腔。她们挑逗着长时间憋在家里的人们。东风就像一个等待和异性约会的人,在华吉镇里焦急地徘徊着。镇上做喜事的人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日子,大家辛苦并快乐着。

华喜连在家里闲着无事,骑着摩托在镇上溜达。看足了镇上的高楼大厦后,本想找几个牌友搓几圈麻将。然而,街道远处一支庞大而热闹的队伍迎面而来,他踩住刹车关注着。

原来,镇上老玉器行的刘总今天要把他的第二个女儿嫁出去,与刘总同一条街道而又斜对门的卢书记要替他的儿子娶媳妇。到刘总家接新娘的新郎一清早就到了。新郎带来了迎亲的整套班子,还有一乘红花轿和一匹棕红色的马。早餐后,到将近十点钟,刘总才在选好的时辰“发亲”——让新娘出发,前往夫家。新娘早就化好了妆。开了脸——被老妇人用细线把脸上的汗毛拔掉。头发被束起来,做成髻子插上簪子。戴着红盖头,穿着古时候那种绣了金黄色花纹的红衣裤、红绣花鞋。在两个伴娘的搀扶下,新娘慢悠悠地上了红花轿。震耳欲聋的爆竹立即猛烈地鼓掌,欢送着新娘出嫁。身材魁梧的新郎穿着红色礼服,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和一副黑圆边框的变色眼镜,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焕然一新的装束几乎让人们认不出来。他悠然地骑上棕红色的马,笑容在脸上轻歌曼舞。一名马夫牵着缰绳在前面引路。红花轿跟在马后面。四个轿夫故意把轿子大幅度地颠簸着,似乎要把新娘弹出来给大家看看。四名伴娘分别跟在轿子四角。老媒婆是镇上二十多年来家喻户晓的巧舌溜嘴,她的面部也装修一新。眉毛粗黑,嘴唇厚红,满脸的白粉像墙壁上刷了一层仿瓷,面部的皱纹像八卦图。她还头戴黑色头巾,身穿紫色古装。左手握着一根两尺长的铜质旱烟管,右手摇着一把湘绣团扇。陪在红花轿右侧,故意把她那副干瘪的屁股大肆地左右摇摆,走着滑稽可笑的步伐。两个吹喇叭的、一个打钹的、一个打小铛锣的,也身着红色礼服,跟在花轿后面扭腰摆臀,踏着S形路线。刘总带着五十几个“上亲”——女方送亲的嘉宾,跟在最后面。送亲的队伍在大街上把浩浩荡荡表演得淋漓尽致,像磁铁一样吸来了许多看客。华喜连迎上去,一把抓住老媒婆:“谁家嫁女?”老媒婆说:“咱老玉器行的刘总呀!”“嫁哪里去?”“你管那么多干嘛?跟着走就知道了……”老媒婆一边神秘地笑着,一边继续滑稽地走着。

华喜连跟着送亲队伍首先经过一户正在大做生日酒宴的人家。这户人家大门前搭了一个二十多米长的塑料大棚,棚下摆了三十多张大圆桌。他侧眼一望,主人家在大厅屋内摆了一张红漆大方桌,寿星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一个圆形大蛋糕蹲在方桌上,十根螺旋状的身材苗条的红蜡烛站在蛋糕上。小女孩头戴一顶像济公和尚那样的红纸帽子,额头、鼻子和脸上被涂上奶油。家人和亲朋好友也互相在对方的脸部抹上奶油,有的看上去像圣诞老人,个个似乎觉得是自己过生日。人们围着大方桌,点燃蜡烛。唱着“祝你生日快乐……”小寿星闭上眼睛,双掌合拢,放在胸前,口中默念——她在许愿。这个愿望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不然就不灵了。之后,小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噗——”地一声吹向蜡烛。周围的人们也帮着吹,蜡烛被吹灭后,个个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小塑料刀和小圆纸碟, 一齐杀向大蛋糕。塑料小叉逮着小快蛋糕送进人们的口中。顷刻间,大蛋糕被人们消灭殆尽。华喜连这一望不打紧,却与送亲队伍拉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他赶紧驱车向前。

快要赶上送亲队伍时,一阵爆竹响和硝烟味从街道右边的一户人家跑出来。华喜连在这家大门前停下摩托。往里一瞧,这家的厅屋神龛旁边贴了一张课桌大的快要发白的红纸。纸上写着“三朝命名(迎三),感谢祖宗;根深蒂固,易养成人”的字样。一个青年女子抱着一个娃娃在客人面前炫耀着。华喜连想:婴儿被取名“迎三”,这肯定是第二胎,生第三胎可能是这家的第N个五年计划。于是向旁人打听:这家是不是为二胎婴儿做三朝酒。旁人回答说三朝酒早已做了。又问是不是做满月酒。旁人说满月酒也早已做了。望着华喜连一脸茫然,旁人告诉他:“今日是为婴儿满了一百日而做酒宴,其实婴儿出生差不多有两百日了。”华喜连“哦”了一声,又带着羡慕的口气说:“那个抱娃娃的女子结婚真早,就生了两胎了。”旁人对华喜连神秘地笑着:“这抱娃娃的女子是娃娃的姐姐……”华喜连脖子一缩,双肩一耸,舌头一伸,会心一笑,不作声了。

华喜连没有忘记跟着队伍继续前行。突然,人行道上的人们纷纷往正街道上挤。原来,许多冲天花炮公开仰卧在人行道上,正等着火苗挑逗它们。除夕前,镇上一位瓷器店老板托朋友从俄罗斯买了一只洁白的雌的萨摩耶犬。早就想庆贺一番,今天是个好日子。老板早已替萨摩耶犬换上了红底白花新衣,犬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串闪闪发光的东西。老板的身材虽然有点肥胖,但是穿的西装很得体。派头很大,像刚从北京开会回来一样。一个镶嵌着缅甸翡翠玉的大金戒指抱着老板的左手中指,一串黄金项链摇摆着苗条的身材搂着他的脖子。这时,他用一条黄色的小皮带拴着萨摩耶犬,左手牵着。右手手指夹着棕红色烟蒂的香烟。他慢慢蹲下肥胖的身躯,用香烟的火苗接触花炮的引线。当引线开始咝咝地喷出白光时,他立即后退几步。但是,引线突然像熄灭了似的,既没有声音又没有白光。他稍等了一下,又想前去点燃引线,然而一股白光突然呼啸着冲向高空,他迅速扭转身子快跑。“嘭……嘭……嘭……”花炮冲天而响,落下时便洒散着满天花雨,像天女散花。萨摩耶犬也知道自己被卖到了大老板家。虽然不能开红色“宝马”,但是凭借自己的高颜值,坚信以后可以像X二代一样过着豪奢的生活。于是摇头摆尾地跟在老板身旁打转转。还替老板舔一舔皮鞋,老板的皮鞋顿时像镜子一样放光。萨摩耶犬在老板家里宅了很久,今天出来,自然不会放过显摆的机会。那架势,似乎不是老板牵着她,而是她牵着老板到处得噻了。左邻右舍的人们纷纷赶来庆贺,也想看看这“外来妞”是不是与外国人一样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笑容从老板脸里不断溢出来,他给前来庆贺者每人发一支香烟以表示感谢,说:“请坐席,只坐席,不收礼。”并且抬高嗓子:“吃完饭请各位到华吉大酒店去,搓麻将的搓麻将,K歌的K歌哈。”人们高呼:“老板爽,老板牛逼,恭喜老板再发大财。”在公共场合,那些想说“老板还可以讨个二奶”的话就含在嘴里、咽进胃里。

天空飘下的灰尘与纸屑落在人们头上和脖子里,驱使着华喜连与送亲队伍赶快离开。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许多人围成一个大圆圈,眼光一齐投向圆圈中心。送亲队伍居然也停下来围观。华喜连踮起脚尖、扯起鹅颈往圆圈中心一望,原来是华吉大酒店开招聘会——招聘一个面点师。像招聘会这样的事,本来无所谓选什么黄道黑道日子的。但是,酒店老总也想挤在这一天图个吉利。而且觉得招聘会在酒店会议室进行,似乎不够豪气,于是请了几个招聘官在丁字路口当众招聘,以示“公开、公平、公正”。应聘者有十几个。当着众人的面,这些应聘者个个都使出浑身解数,先后制作出各自的拿手作品。有的制蛋糕,有的做面包,有的作……制作出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招聘官们都点头表示赞赏,但是总有点不如意。最后一个上场应聘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个子较矮、脑壳稍大、脖子略粗、油光满面的男人。他似乎喝了点酒,手脚有点发软。他和他的助手抬来一大桶奶油,还带上各类食用色素,来到人群中心。他先在地面放一块约四平方米的大塑料板,再双手插进奶油桶,连续挖出几大捧奶油放在大塑料板上。然后玩弄着奶油,他时而站起时而蹲下,时而弯腰时而弓背。手的力度时大时小,动作时快时慢。借着酒兴,整个身心尽情舒展。那个场景,不知是打醉拳还是玩太极。围观者个个屏声静气,眼睛圆睁。仅仅几分钟,他塑造了一个古人的身驱,只剩下脑壳还没有安上。他又挖出一大捧奶油,放在古人身驱上,捏成一个人头模样。再把眼耳鼻口和毛发胡须捏好,在相应的部位点着或黑色、或红色、或黄色的色素。然后稍加修饰,一个一米多高的老寿星——彭祖的奶油塑像做成了。他望了望围观的人们,再望了望招聘官。一种庖丁解牛后的轻松与快感充分显露出来。华喜连和在场人们的掌声随即如同编炮一样劈里啪啦,又像蜜蜂扇打翅膀一样密集。招聘官们一致把此人作为入围人选,预备录用。

华喜连与送亲队伍依依不舍地离开。向前路过一巷子时,里面明明有嚎哭声、锣鼓声、装神弄鬼的叫喊声。然而这些声音一停,“民间高手”就把宋祖英曾经唱过的喜气丰满的《好日子》嚎得牛气冲天而又香气四溢。华喜连对这种不伦不类的喜事没有兴趣,便来到花轿前,想看一看轿中的新娘。花轿前早就挤满了许多想一睹新娘芳容的人。这些人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回头望着花轿。真是天遂人愿,轿夫似乎很疲劳了,停止了颠轿。新娘正撩开花轿前的门帘,揭开红盖头,双眸探寻着歌声的来处。这新娘好漂亮啊,人们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她。想来想去,有人说她像八七版《红楼梦》中的晴雯,也有人说她像贾探春、秦可卿、贾元春。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真真绝对是勾魂摄魄。若是唐朝的大诗人王维见到此情景,一定会感叹:哇,像首诗,像幅画。爱好青春作赋者可能会联想到宋玉《神女赋》中的神女,曹植《洛神赋》中的洛神。人们的鼻孔被新娘浑身的香气捏得紧紧的,眼睛吻到了她红彤彤的嘴唇,又滑到了她饱满的胸部,溜到了她硕大的臀部。华喜连和人们瞪大眼睛,咽着唾液,嘴巴像贴了封条一样。新娘产生的惊艳效应不亚于汉乐府诗《陌上桑》中的秦罗敷。一只被牵着的黑山羊正好路过,望见新娘后,忘了即将被宰杀的宿命,也停下脚步,“咩……咩……”地叫个不停。这时,一个小伙子心里一阵骚动,把食指伸进口中,一声长啸,划破天空,格外刺耳,好像警笛长鸣。新娘见状,便羞涩地立即把红盖头罩在脑顶上,下了轿子的门帘。华喜连和围观者顿时像失魂落魄似的,但是仍然心照不宣地跟着红花轿走。

终于到了新郎家的大门口。鞭炮、花炮、礼炮们展开了激烈的竞赛,响声震天,青烟缭绕。透过烟雾,华喜连发现新郎家大门口站着好多熟悉的面孔。再仔细辨认,新郎的父亲就是与刘总同一条街道而又斜对门的卢书记。一个约四岁的小男孩与一个约两岁的小女孩,手拿棒棒糖,正嘻嘻哈哈“爷爷爷爷”地围在卢书记身旁。见棕红马和红花轿到了,小男孩跑到新郎的棕红马旁停下,围绕着马,上蹦下跳,还仰起头:“爸爸爸爸,我也要骑马,我要戴礼帽。”小女孩跑到新娘的红花轿边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坐红花轿,我也要红盖头……”

见到这种情景,华喜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摇头一笑。

一阵风把前方不远处的辩论声、哈笑声送进了华喜连的耳朵。接着是附近小广场的音箱嚎着震耳欲聋的“嘣——嚓——嘣——嚓……”人们感觉不但地皮都在上下震动,而且心脏都跟着上下颤抖起来。怎么搞的?广场舞应该在晚上进行……华喜连一边嘀咕着,一边脚踏摩托车的油门,挂上快挡,呼地一声朝前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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