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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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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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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厅里

                 候车厅里(短篇小说)

                   李旭望

夏季严格遵守它的值班时间,悄悄地向人们走近,准备替代春暖花开时节。曾一度亲吻人们面部的口罩们,渐渐地躲起来了。

又是一个艳阳星期天。M市列车站。

一个仍然戴着口罩的学生模样的姑娘,穿着蓝白色的牛仔裤和白T恤衫、白网鞋。牛仔裤管有几个撕裂了两三寸宽的口子,一根根白线横在其间,守卫着朦胧的白腿。美头发趴在她头上,双肩包骑在她背上。包的左侧挂着的那个小布猫猫,随着她那有韵律的步伐而跳跃着。左手推着一只伤痕累累的皮箱,右手握着一部旧手机和一张车票。匆匆地从售票厅乘电梯上了二楼,经过 “大包小包……”安检后,快步来到候车厅。

气势恢宏的候车厅如同大森林,厅里沸腾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空调呼出来的空气让人们的汗毛都感到清凉。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旅客们或坐或站或走,或扯谈,或睡觉,或戴着耳机点着手机,或在“手机加油站”充电,或吃着各自喜欢的零食。大箱小包时刻挨在各自主人的膝前,生怕被陌生人牵走……

厅内不远处的一张座位上,坐着一位身着黄色套裙、戴着酱红色太阳镜的女士。女士左边挨着一位戴黑色墨镜的男子,右边座位上躺着一只黄坤包。她走上前打听。

“请问这座位⋯⋯”她很快认出了这位女士,“咦,婶婶。”

“哦,林白兰。”女士把黄坤包拿过来让座。女士姓郑,四十刚出头。前不久,突然由卫计局副局长调任教育局副局长。今天的装扮比较华贵,她差点认不出来。

林白兰问:“您怎么在这?”

“出差,”郑副局长说完后,眼皮立即垂下,脸上顿时桃花般红润,接着又说:“现在回家,你呢?”

林白兰把皮箱的拉杆收拢并坐下:“我妈打电话叫我赶快回家,说我爸住院了。”

“没有危险吧?”郑副局长脸色似乎变得焦虑,随后递给她一根香蕉,她摆了摆手。郑副局长剥着香蕉往口里送。

“很难说……”林白兰眼眶有些湿润。

林白兰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的糖尿病,新冠肺炎肆虐疫情期间出现并发症,使得五脏六腑对应的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体系全部乱套了,每个星期都要透析。母亲长期哮喘。爸妈就生了她一个。她家是村里建档立卡的扶贫对象,她每年靠打暑假工赚学费。这些情况,早就在郑副局长的耳朵里打了几个转。郑副局长安慰了她几句。

左边戴墨镜的男子一直好奇地盯着林白兰的脸蛋和头发,忍不住问郑副局长:“她是?”

“我堂侄女,高等职业学院护理专业的学生。”郑副局长说话时脸蛋更加红润,同时向林白兰介绍,说这是金老板,过去经营医疗器械,现在又经营教学仪器和设备。

林白兰见他:约三十岁,蛮帅气的。一根大金项链和一枚大金戒指绕到了它们该绕到的地方。他正从大提包中取出一只淡黄色的葫芦酒瓶,对准葫芦嘴吸吮着,酒香在候车厅内轻歌曼舞。

林白兰和他相互点头微笑。

金老板听说林白兰学护理专业,酒精把大脑激活了:“医护工作是个了不起的职业啊。”

“那当然,”郑副局长感觉又坐到了会议室作报告的位置,兴奋起来,“这次新冠疫情真是苦了白衣天使们,他们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特别是那些九零后零零后的,他们在学校是学生,在家里还是孩子,但是一旦穿上那身白色衣服,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了!”

金老板立马竖起大拇指:“对,郑局长到底是‘985’大学毕业的,说话比我们有水平。”说完又撕开一只黄色的小塑料袋,从中摸出一片槟榔,用那根又长又粗的食指反复挖出里面的胶状物,然后送入口中。

林白兰面有愧色。郑副局长却很从容,赞美医护人员的话语伴随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而在空中飘荡着:“他们的这种精神惊天地、泣鬼神,我们当赋诗以歌之,撰文以颂之。”

金老板继续“是是是”,又说:“白衣天使真是我们的保护伞,当初我要是能考上大学,就一定学医。”

郑副局长抓住他的话茬:“我后悔当初没有填报医科大学,不然,我也会主动请缨支援湖北。”

林白兰见他俩打了鸡血似地神往医务工作,尤其是对医护人员的评价这么高,顿时心头一热,像喝了心灵鸡汤,感觉自己从医特别神圣而高尚。

郑副局长和金老板你来我去,说得疲劳了,话语逐渐干涸了。突然,郑副局长望着林白兰:“你的头发好漂亮啊。”

“假的,”林白兰笑着抓下假发,露出约一厘米长的头发,“准光头。”

郑副局长和金老板的眼睛同时睁大,一楞,互相对视了一下。

“你……你去湖北支援过?” 郑副局长的脸色有所微调。

“是的!我们学校去了很多人,我是最后一批回来,已隔离了十四天。”林白兰说完就戴上假发。

郑副局长沉默着。

两名旅客正在附近的座位上议论,好像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郑副局长把手伸进挎包,搜索着刚刚雕刻的盖红圆印的那个硬东西,感觉还在。金老板从裤袋中掏出钱包,从中抽出几张卡放进大提包中,锁上拉链。

郑副局长对林白兰说:“坐久了,腰疼,想走走,替我看一下座位哈。”说完就起身,黄色上衣后面皱巴巴的印痕在林白兰眼里摇晃着。她那能叫人们产生丰富联想的身段使林白兰的心浮动了一下:体育系毕业的婶婶真会懂得保养。

金老板说要上茶水,拿着保温杯离开了。

不久,广播讲着玉软花柔的话:xx开往yy的高铁n次列车就要进站了,有乘坐高铁n次列车的旅客,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到A检票口检票进站。

郑副局长、金老板等旅客从不同的位置奔向检票口并自动排成队列。林白兰拖着皮箱站在郑副局长后面,发现她和金老板两人的耳朵挂上了口罩绳带。

这时,队列中一位老倌突然捂住左胸,大汗淋漓,脸色苍白,“轰隆”一声,倒在地面。手中的提包也掉在地。旁人立即闪开,队列由直线变成了弧线。没有人敢扶起他,甚至没人敢靠近他,彼此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担忧与害怕。一名年轻的、肩负着“普度众生”责任的和尚吓得连“阿弥陀佛” 都忘了念就躲开了。

原先站在老倌前面的一个豆蔻少女立即转身,拾起提包,拼命地摇着老倌身躯:“爷爷,爷爷……”

候车厅一名男工作人员迅速来到老倌身边,用手触了一下他的鼻孔,然后站起来扫视着围观的旅客:“谁能做人工呼吸?”

那少女也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周围的旅客。

林白兰准备出列。此时,郑副局长扭转头,抓紧她的双臂,慢慢向检票口移动,口罩中间一凸一凹地:“快上车了……”

她心头顿时像塞了一块冰。

接着,郑副局长温柔地问她:“医院会不会对你爸爸下病危通知书?”这句话击中了她的死穴,她脑袋里一闪:是呀,爸妈正在医院等我早点回去呢。

她低下头,内心兵荒马乱。

男工作人员提高嗓门:“谁能做人工呼吸?” 尽管他仍是扫视大家,但是林白兰感觉他的眼神盯上了自己。

她猛地抬起头,郑副局长窥视到了她的五脏六腑,优雅地紧握她的双手,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说:“假如没救活他,你这个未来的医护人员的尊严何在?更何况你目前还没有行医资格证呢。”

林白兰脑袋里似乎有两名生死对决的士兵在反复拼杀,相持不下。金老板善解人意,也掉转头,向林白兰投来善意的目光,口罩一鼓一瘪的:“如果没有把握……他的家人找你要丧葬费或什么费,你这样的家庭赔偿得起吗?现在‘医闹’事故还少吗?”

他俩都说得温暖滋润,有情有理。

林白兰的思绪像奔腾的江水在洄水湾里卷起了旋涡。长期患病的爸妈曾经要求她学医,就是希望她做一个仁心医者。生命是无价的。如果眼睁睁地望着地上的老倌失去生命,那么她的良心将一辈子也不得安宁。职业道德如同一座山,压在她的胸部,令她窒息。道德底线像一道高墙,她无法翻越,又像抵御外敌侵略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必须坚守。她想,湖北那些新冠肺炎重病患者她都能在抢救过来,何况一名这样的病人。生死一念之际,管它什么赔偿不赔偿,豁出去啦。她立即从郑副局长手中挣脱双手,推着皮箱从队伍中闪出,来到老倌身旁。她解下双肩包,把手机与车票放在地面,蹲下身子,轻柔地摸一摸老倌的颈动脉和鼻翼,判定心跳与呼吸确实已经停了,但是查看老人的瞳孔,感觉还有救。

“赶快打120!”林白兰甩出的声音特别鲜艳而浓烈,同时用迫切求助的眼神扫视着周围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

四周的人们都只是慌忙地互相望着,老倌的孙女也吓懵了。林白兰的眼神正好与一名靓妹的目光相撞。那靓妹靓得出奇——面部如白色仿瓷,睫毛黑又长,嘴唇与指甲染得红亮,右手胳膊上还纹着蓝色和红色的图案,红橙色的头发像朝霞一般。靓妹立即从挎包中掏出手机……

林白兰拉下自己的口罩,迅速脱掉老倌的上衣扣子,解松他的腰带,把他摆直放平。然后双膝跪在老倌左侧,两臂伸直,用右手掌盖在左手背上。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老倌胸骨中段靠左边一点,照一定的节奏按压,并数着按压的次数。“一、二、三……三十”,数到第三十次的时候,她把老倌的嘴扳开,捻紧他的鼻翼,深深地吸一口气,对着他的嘴巴用力吹气。紧接着又重复着按压、按压……捻鼻、吸气、吹气……

许多人拥过来围观。

蹲在她前面的人看她,面部的各个零件把脸蛋布局得挺东方、特现代。那双比宝姐姐还丰腴雪白的胳膊有节奏地上下运动,似乎在架起生命的桥梁。她在湖北那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负过伤,两只白嫩的手背上有许多紫红色的树根状物,好像是通过彩色B超看到的母体内的小生命,正孕育着一片美丽生机。鼻梁上横着的那条浅红色伤疤,是N95口罩的鼻夹折磨成的,像长星花的花瓣一样秀丽迷人。许多汗珠不但跑到她弯弯的细眉和长长的鼻梁上,还溜到了雪白的鬓角,在红彤彤的小嘴旁落下。

站在她背后者,感觉她的肩膀很娇嫩,但是看这架势,仿佛要扛起一个职业的脊梁。汗水湿透了她的白丅恤,隐约可见她白皙柔嫩的背部和腰部。汗香不断溢出,如同热浪奔腾着,人们从候车厅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整个柔嫩的身躯既像战壕,又像可以抵挡病毒的防护服。

侧面看她,那前凸后翘、曲线分明的身段完全是按黄金分割法的比例配置的。两条修长的美腿弯曲跪在地上,如同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替人沏茶,优雅得一塌糊涂,简直维纳斯,简直陆小曼,简直蒙娜丽萨,简直……人们看花眼了,感觉她就像一台抢救过新冠肺炎患者的呼吸机,拼命地与死神争夺地上的老人。此时,哪怕谁颁给她国家精神的什么奖,她也不会站起来领取的……

她那满头美发上下波动时的气派,绝对超过舞台上任何一名蹦迪的女子。不巧的是,她做着人工呼吸时,假发从头上跳到地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拼命地重复着她的专业动作。人们睁大眼睛,发现她的“准光头”天生的特别浑圆,好像倒放的柚子。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准光头”,仿佛“山珍海味”,仿佛“天籁之音”, 仿佛“芬芳馥郁”, 仿佛“小乔初嫁”“湘云眠芍”“晴雯撕扇”,真是饱了眼福,见了世面。那形状那色调那……比僧尼们的火烧脑壳好看多了(当然不能这样比)。设想一下,她脑顶上烧几个火疤,也一定是绽放的小花。朦胧间,人们发现她的短发开始长,渐长,猛长,乌黑似浓墨,发亮如油光。一转眼,头发被染成了红黄色,好似燃烧着的火焰,还自带光环。又仿佛天空中的彩霞。上下波动时更像是孔雀开屏。后来,头发慢慢变白了变长了,似庐山瀑布,像优质蚕丝,仿佛蓝天上一条游动的白云。

阎王爷见颜值这么高的她如此拼命,可能会良心发现,会忘了收地上的老倌,会在生死薄上替老倌补阳寿。当然,也会让她青春永驻。这个时候,哪怕是什么新冠病毒旧冠病毒,半新半旧的病毒,因爱滋生的病毒还是非典病毒等等,老远望见她就会躲开,唯恐避之不及。

人们看呆了,心里格外纠结,既希望地上的老倌快点活过来,又希望林白兰把人工呼吸动作永远做下去。因为她做人工呼吸时的动作更像是按一定的节奏和旋律在跳舞,舞姿超曼妙、超婀娜、超轻盈,可以与杨丽萍跳的孔雀舞相PK。

越来越多的旅客围过来,如同大街上遇到演艺圈大明星一样。在盛产“粉丝”的年代,习惯了崇拜明星的人们感觉林心如可能是她堂姐,林青霞是她姑妈,林徽因是她母亲的姥姥,至于林黛玉与她有没有关系,就不知道了。此时的林白兰成了女神,人气王,万人迷,秒杀了许多粉丝。暂时从《卓玛》歌里借两句:“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醉了太阳醉了月亮;你像一支悠扬的牧歌,美了雪山美了草原”。遗憾的是,她那双像紫红色树根状物的双手不得闲,不然,那些追星族会找她签名。如果当时有摄像机拍下来,那一定是个追星的大片。当然,可能有人用手机拍了,早晒到朋友圈了。

后面的人们努力向前拥挤,挤不进去的,就踮起脚尖、扯起鹅颈。大部分人为她所惊艳,但是仍然有那么一些人或疑惑、或担忧、或……周围传来不同的声音:

“这老倌怎么啦?”

“可能有人撞了他。”

“是这女的撞的吧?”

“不是。”

一个脑后留着一扎长头发、嘴里反复嚼着什么东西的中年男子带着肯定的语气说:“怎么不是,不然她会救他吗?”

旁边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人大声制止着:“别乱说!是老倌突发心脏病。”那中年男子不作声了。

人们又七嘴八舌:

“老倌这么大年纪了,她能救活他?”有人怀疑。

“她不怕老倌家里找麻烦吗?”有人担心。

“现在应该没有这种无赖的人吧?”

“即使有,也不怕,这里肯定装有电子监控设备。”

“她是想作秀吧?或者另有所图……”

候车厅那位男工作人员立即接上这句话:“你怎么不作这样的‘秀’!?”

……

不管人们如何谈论,林白兰似乎都没有听见,她仍然坚持着,因为死神还不想从老倌身边撤离。老倌的孙女一直在旁边焦急地喊着:“爷爷,爷爷……”

那名靓得出奇的靓妹拧开一瓶矿泉水对准林白兰的嘴巴,林白兰吸吮了一口后立即摇摇头,示意靓妹赶快拿开。林白兰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老倌,见他还不苏醒过来,急出了梨花带雨似的眼泪。但是她又坚信,凭借自己在学校参加“人工呼吸”比赛时所获得的荣誉,充分发挥“皮格马利翁效应”,一定能将他从阎王殿门口拉回来。此时,她觉得地上的老倌就是整个世界,她俯视着这个世界,沉浸在这个世界里,仿佛万物皆空。她在她的职业太空中遨游,按压老倌左胸的那双手仿佛是在玩一种特殊形式的太极。她要将这双手上下运动时所产生的那种气场,连接天地,穿越时空,交结神明,贯通阴阳。

阴极则阳生。尽管阎王爷操纵着生死权,好像从前的官吏们操纵着说谎权,男导演操纵着女主角权,女明星操纵着搔首弄姿和袒胸露乳权一样。然而,阎王爷还能保持一点敬畏心,把老倌送回了阳间。120急救车也呼啸着及时跑到了候车厅外,几个戴口罩的人把老倌抬上车。靓妹也想帮衬着,但被戴口罩的人们婉拒了,因为她身上散发的香水气使旁人都想打喷嚏。老倌的孙女弯着腰、流着泪向林白兰和靓妹谢了又谢,然后跟着医护人员走了。

林白兰像完成了万米长跑,全身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坐在地面,挺直身子,端正脑袋,双手搭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有人递给她一瓶饮料:“累了吧,喝瓶‘红牛’提一提神。”她微笑着摆了摆手,从双肩包右侧小袋中取出保温杯,把里面的水喝个底朝天。然后背起包,拾起手机、车票和美丽的假发,戴上口罩。眼睛希望能寻找到熟悉的身影,然而她失望了。她估计自己肯定错过了这趟车,却还是心存一丝侥幸,推着皮箱慌慌张张地来到检票口,但是检票口已封闭。一名见证过她抢救老倌的女工作人员微笑着说:“我带你去售票厅改签下一趟吧。”

她的脸急成了一团彩云。一看自己的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全是她妈打来的,她赶紧回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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