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那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走出了潼关。
在我的印象中,自己几乎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对比较封闭的环境之中,四周关山、吴山、千山群山环绕,唯有千水穿城而过,一条省道沿千河河谷与外面的世界相互勾连。小时候自己对周边及周边以外的世界还不了解,看着四周起起伏伏的大山与头顶的那一片天空,除了偶尔发呆,太多时候总是会对大山之外充满了好奇,对太阳落下去的那道峰峦后的一切更是充满了无限的幻想与奇思。
少年时在大哥的陪伴下,第一次坐车沿那条省道向东翻过千阳岭去了趟宝鸡,害得我一路一眼不眨,生怕记不得回来时的路。回家后,我凭着自己的记忆想画出那一条通向宝鸡的路,无奈怎么画也画不好,那些一路盘旋曲折方位难以捉摸的路,让我在无所适从下,最终不了了之。
随我慢慢的成长,随着各种知识不停积累,我终于慢慢明白,不但故乡被周围的群山环抱着,就整个整个关中平原而言,也处在一种被群山拱卫的封闭之中。南有秦岭山脉,北有千山、渭北高原,西有陇山山脉,而东则有潼关天堑,所谓的号称“八百里秦川”的渭河平原,更像是一个地理学上的盆地。我的前半生几乎总是在故乡与宝鸡、西安之间的这个“盆地”中奔波忙碌,所经历和发生的一切几乎都与八百里秦川有关,而我也几乎在那片黄土地上渡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除了偶尔越过秦岭到达汉中、越过巴山到达四川,越过陇山到达兰州、越过六盘山到达宁夏、越过金锁关到达陕北之外,自己的生活基本上被固定在那个狭小的、相对封闭的、生我养我的故土上。没有什么引以为荣的曾经,也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过去,一切都在平平淡淡中像风一样的来又像风一样的去,像雨一样的洒落又像雨一样的被风干。岁月在四季轮回中也让我的生命告别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踏上了中年的人生历程。
在我自己孤陋又不太准确的意识中,有几个地方应该属于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标志性的地方,比如山海关、嘉峪关、秦岭、南岭。山海关之外称关外,沿山海关嘉峪关长城一线之外则统称为塞外或口外,翻越秦岭叫入川,越过南岭叫岭南,它们共同拱卫构成了狭义范畴上的内地。而潼关之西则却似乎与中原无关,是介于中原与西北少数民族之间的地区。某种程度而言,我就生活在潼关之西这个脱离了中原文化和生活元素的区域内。就好像四川盆地一样,关中平原其实也是一个在地形区域上相对封闭的地区。尽管这片土地曾经是周秦文化的发祥地,是周秦汉唐文明的核心区域,但到底在地域上不属于中原,不属于四通八达自由融汇东西南北之地。关中人虽然勤劳、淳朴、豪爽、大气,但思想上相对保守固化,内心深处守土恋家则是关中人留给世人公认的印象。
尽管,我的前半生太多时候一直奔波于故乡与西安之间,但四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却有幸与朋友一起结伴而行,坐火车穿越了八百里秦川走出了潼关。
列车在一个初春的黄昏出发,沿渭河平原一路向东而行。车窗外广袤的原野和那些熟悉的城市不停地在向后飞逝,夕阳的余晖映红了迎面而来的城镇,映红了匆匆而归的行人车辆,映红了那些还未长出新绿的树木,也映红了那些炊烟下诗意的村落。面对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我的心却早已飞向了潼关之外的山山水水。
车过了华阴,夜色已悄然降临,来不及去想象不远处华山的险峻雄奇,也来不及去回味金大侠笔下“华山论剑”的江湖风云与恩怨情仇,一种全新的降临不请自来。总感觉自己是在向一片完全未知而且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一路前行。整个车窗外除了零星的偶尔掠过视野的灯火和一些市镇隐约的倩影之外,已是一片视线无法去穿透的夜色的海洋,而列车就像是一艘在夜色中行驶在茫茫水域中的一叶小舟,正向着深不可测而又不知去处一路向前。
视野里有形的一切在夜的怀抱中归于无形,思绪中无形的一切却纷沓而至。想象中车窗外就是“鸡鸣闻三省,关门扼九州”巍峨险峻的潼关,就是那个“立马风陵望汉关,三峰高出白云间”的古战场。想当年马超少年英雄无敌,在此曾杀得自称天下英雄的曹孟德割须弃袍;而秦朝末年,当西楚霸王项羽与章邯率领的秦军苦苦作战之际,刘邦却避开潼关函谷关坚固的防御,绕道武关轻松进入关中;唐将哥舒翰统兵20万之众,却因唐玄宗听信杨国忠之言令其出关作战,被安禄山杀得弃关逃逸。黄河天险,秦岭壁立,“但得一夫当关隘,九泥莫漫虚严城”,这就是雄关虎踞、“飞鸟不能逾”的潼关留下的传奇。想着车窗外向北不远处应该就是九曲蜿蜒浩浩荡荡的黄河,想那黄河一路沿秦晋峡谷飞流直下却在潼关陡然转身向东而去,想着今夜正好可以枕着黄河的波涛一路入梦,却远远见骑着青牛的老子如祥云一般飘然而来。
从春秋战国到秦汉隋唐,崤函之间曾经演绎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交锋与对局。鸿门的酒宴尚存余温,湮没在荒草中那些刀枪上的血迹却早已化成了冰冷的记忆,广武山回荡的仿佛依然是阮籍那一声让千年时光也动容落泪的长叹。“花开时节动京城”,洛阳的牡丹至今被世人传颂和观瞻,唯有洛水静默不语,好像依然沉醉在那一份千年流传的浪漫和温婉之中。渑池会盟的风云早已散尽,只留下那几个耳熟能详的成语被我们反复使用。中原的大地上到底上演过多少风云际会、英雄逐鹿的故事,我们恐怕早已无法去准确的计算,翻云覆雨、王旗变幻中只留下了“得中原者得天下”的传说,在岁月的长河中依然被传承。
东出潼关,才能够进入中原,才能够北上京畿直隶,东至苏杭沪嘉,南下湖广直至大海。东出潼关,才能够真正走出封闭,行遍九州方圆;才能够真正摆脱偏暗西北一隅的关中平原,让眼界和胸怀走向更广阔更高远的大好河山。
故乡说到底还是比较封闭与保守的,除了仅有的东西通道以外,南北的大山直接隔断了南来北往的相互交流与沟通。在长期与外界交流、融合不畅的自然大环境影响下,导致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思想见识的因循守旧和行为选择上的故步自封。细细思之我们整个人类,也会常常让自己身陷在狭隘、片面、固执、保守、封闭的见识与思维的泥潭之中。就像我们日常所热衷于所谓的“圈子”一样,执着于自己某一种有限的认知和固化的思维,其实都不过是一叶障目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罢了。
前些年,面对一个思维有些极端的朋友,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
不要以为自己喜欢的别人一定会喜欢
不要以为自己追逐的别人一定会追逐
不要以为自己习惯的思维
就应该是别人思维的习惯
不要以为自己热衷的生活
就应该是别人生活的热衷
不要以为自己眼前的那一切
才是整个世界的一切
不要以为自己头顶的那片天空
才是整个世界的天空
每个人,所面对的所历经的所拥有的
都只不过是茫茫沧海一粟
其实,我们人类永远都是那一只
蜗居在寓言中的井底之蛙
于时空和自己思维的局限之中
反复演绎着盲人摸象的千古笑谈
想想的确是这样。我们谁又不是在身着皇帝的新装,如摸象的盲人一样的在生活?谁又不是在固化的思维与机械运转的模式下轮回在生老病死中。
夜色在思绪游走间已悄然褪尽,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列车一路向郑州前行。在这块商周秦汉时代就演绎过无数精彩和传奇的土地上,在这块“竹林七贤”挥洒过傲慢与高贵的土地上,在这块岳武穆大破金兵喊出过“还我河山”的土地上,在这块诞生过老子、庄子、墨子、列子、韩非子等思想巨子的土地上,在这块诞生过杜甫、韩愈、张仲景、吴道子等文化巨匠的土地上,我的第一次来临该拥有一份怎样虔诚而敬畏的情怀?该拥有一份怎样的激动而又兴奋的情愫?然而,让我自己也深感意外的是,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份激动,也没有看到渴望中的那种相遇,中年的我激情陨落,壮心破败,能够做的唯有心绪泰然,放任自己的思绪去自由飞翔,任凭自己的神魂去在千年的时光中自在穿梭。
列车一过郑州便转头沿京广线一路南下。依着车窗,在这初春的暖阳下,中原的万里河山不停地在眼前转换。一路穿过了魏晋风流,穿过了小商桥落雪的黄昏,穿过了建安的衰微与战乱,穿过了梁祝的唯美与浪漫,穿过了千年时光里依然清晰的脉络和传承,一路向南。向着不远处的长江、向着更远处的珠江,一路前行。
四十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走出了潼关,走出了关中平原的局限与包围。四十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走出了潼关,走进了一个让视野与眼界能够看得更高远更广阔更丰富的世界。
2022年春老茧于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