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
"二先生"是乡俚对爷爷的统一称谓,孩童时以为这就是爷爷的大名,懂事后,才知道,爷爷大名叫李国玺。爷爷生于1898年,89岁去世,已离我们三十五年了,记忆中的爷爷清瘦端庄,慈眉善目,白须冉冉。
爷爷一生行医,游走于乡间,救人于危难,虽多受挫折,却终身不渝。
爷爷好学。端坐在藤椅,手持㭭杖,手捧古卷,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与爷爷同年代的人,几乎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方园数十里,几朝几代,没出过一个秀才。爷爷出生贫苦,五岁丧父,孤儿寡母,生活十分畏难。曾祖母好胜争强,念不起私塾,就送爷爷到离家数十里地大郭村读寒学,所谓寒学是指冬天农闲时,请识字先生教孩童认方块字,背《三字经》、《百家姓》。爷爷智商超群,三个寒学便开了窍,借钱买了本巜康熙字典》,开始自学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爷爷文字功底深厚,记得我上高中时,凡遇不解的字,爷爷均能娓娓道来,从未失手。
曾祖父死于缺医少药,爷爷铭刻在心,决心悬壶济世。对一个只念过三个寒学的人自学医术谈何容易,医书典籍艰涩难懂,望闻问切复杂悬妙。可目标已定便义无反顾。买不起医书就借书抄,看不懂辞句就查《康熙字典》,起五更睡半夜,潜心钻研,通读主要中医典籍,熟背多部良方妙药。我家现在还存有爷爷亲手抄录的《金匮要略》、《伤寒论》、《温病条辨》,每每翻看爷爷的蝇头小楷,不免汗颜,练了几年字,都不及爷爷一二。
理论问题解决了,实践怎么办?爷爷经常跑到离家二十里地的风丰街上观摩老中医看病抓药,往往是一块大饼管一天饱,废寝忘食,痴迷忘返,常常是半夜到家。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近十年勤奋学习,爷爷终于考得县政府颁发的营业执照。
爷爷医术精湛,重理论更重实践,最擅长妇科和儿科。那时医疗水平很低,新生儿死亡率很高,破伤风,白喉、百白破(现在这几种病均已绝迹,主要是防疫解决的)常发,爷爷创制的白喉帖,药到病除,从死亡线上救回无数婴儿,该帖已成功入选了《中国中医中药名录》。爷爷医德高尚,穷苦人家常免费治疗,为了治病救人,常舍小家顾大家。记得有年春节,阜宁县古河乡许庄村一产妇,产后高热不退,抽搐不止。病人家属慕名找到爷爷,这是个典型的产后疯(妇女生产时消毒不严引起的),爷爷又是针炙,又是开方,经过几天细心治疗,病人终于康复,可爷爷却忘了与家人团聚,在病家过了一个春节。
我记事时,我们家常常是门庭若市,小孩啼哭不止,儿时我不醒人事,不知人间疾苦,常常心烦意乱。
爷爷尊师重教,家里九间草屋,东屋免费给私塾先生做学堂。由于财力有限,爷爷极尽全力培养大伯,希望大伯能建功立业,有所建树,每天陪读到深夜。二伯天生聪慧,用每天一楼牛草,争得读书权。我父亲,幼时腿疾,不能劳动,只能读书。三个儿子,不负重望,大伯解放后到区人民医院工作,成为医院创院者之一;二伯考入淮师,后来做了中学校长;我父亲,也考入淮师,后下放务农,不久继爷爷依钵改做乡村医生。
爷爷勤俭持家,从不乱花一分钱,倒香油时总是把瓶子对着光看,生怕超量,省吃俭用,很少能吃上白米饭。积攒下一些钱,买地建房,有九间草屋,五十多亩地,一右四分之一牛,成了评为"富农"的铁证。文革期间受尽折磨,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奶奶常常数夜不眠,可爷爷却十分坚强,常宽慰家人说,我一生坦荡,救人无数,无私无畏,一不偷,二不抢,三没杀人,四没放火,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十分庆幸的事,在爷爷有生之年,为他平反昭雪。
爷爷很固执,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坚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追求,关心国家大事,改革开放后,重获新生,精神矍铄,由衷的为国家富起来而高兴,耄耋之年常说的一句话是,现在的政策好呀,能吃上白米饭,可惜来日不多了。
爷爷注重家风建设,从不允许任何人在我家赌博,要求子女诚实守信,光明磊落。在人生最低谷时,也不忘穷则独善其身的道理,坚信万官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把读书识字作为不懈追求,晚年仍手不释卷。文革时期读书无用论盛行,但爷爷仍要求我们读书学习,每天晩上,煤油灯下,八仙桌边,陪我们学习到九点才散去。
回忆爷爷平凡一生,浮想联翩。人,生而不平等,你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或生于富贵,或生于贫苦;不可能选择时代,或早或晚;不能选择自己的智商,或聪明或愚笨。只能适应,生命即是选择,生命即竞争,只有不懈努力,尽人事,听天命,方可人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