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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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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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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让“死”活下去

   1989年,陈希米正式成了史铁生的结发妻子。那一年她28岁,比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整整小十岁。一个女人,要做出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残疾人的决定,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这种决定的背后,有多少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这一切,陈希米至始至终没有向人说起过。没有向人说起,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世俗的认识与看法根本不值一提,清纯的精神恋爱用不着向肉体凡胎低头;没有向人说起,意味着她不是以同情的眼光而是以朝圣者的虔诚走向史铁生的;没有向人说起,意味着她在二十年的艰苦生活中,从来就没有怯懦和后悔过。

她与史铁生的爱情显得那么纯粹。铁生活着时,她很少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铁生去世后,她也没有对着“长枪短炮”大火一把,而是极其低调内敛地遵照铁生生前的嘱托,谢绝一切形式的悼念会。两年后,当她推出著作《让“死”活下去》时,也是只谈“精神”不谈“秘史”。她要呈现给大众的是她的沉思与近乎史铁生风格的灵魂对话。

其实,早在1981年她就喜欢上了史铁生。她喜欢他,只是因为他的作品。在陈希米看来,真正的“好看”的男人,不是外表英俊而是深刻与幽默。她说:“对男人,不论外表多么英俊的男人,我都害怕他们说出话来,说出让你失望无比的话。而所谓难看的男人,等到他的幽默他的深刻在谈话里表现出来,我就能忘掉甚至喜欢他难看的外表。”史铁生不是一个外表英俊的人物,陈希米喜欢史铁生的,自然是其内在的修养与才华。

史铁生的小说《爱情的命运》、《午餐半小时》在西北大学《希望》杂志发表时,陈希米正是该刊的编辑。那时的陈希米是西北大学数学系的一名学生,因为很有文学才华而跻身校刊编辑行列。共同的精神追求,使他们很快书信往来惺惺相惜。据钟晶晶《往事与光照》一文的叙述,一段时间的通信后,希米去了北京,专程看望史铁生;回到西安后,她说铁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正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几年以后,他们结婚了,“很年轻、很美丽、很温柔、很明朗,气质仿佛滤过的透明的水”一样的陈希米“充当了铁生的眼睛和双腿”。钟晶晶回忆道:“她不仅日夜照料他,还帮助他去了许多去不了的地方,并用自己编辑出版的书、各处买来的书,用自己的讲述,帮铁生撷取了这个世界最新鲜、最本质的信息。是她的爱,支撑着铁生。”

二十年来,他们一起度过了非同寻常的日子。这二十年来,她没有任何怨言,低调、素朴地陪伴照顾铁生。二十年的肝胆相照,二十年的患难与共,二十年的相互扶携,竟然使她们成了深邃的“连体思想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众人皆知的作品思想深度与哲理高度自不待言。陈希米的《让“死”活下去》,仅书名就已透出十足的哲理思辨味。

什么叫“让‘死’活下去”?

死,在通常意义上讲,指气息断绝躯体僵滞。在陈希米的笔下,“死”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她在该书的开篇引用《旧约·诗篇》中的两句话表明了其心声: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

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羡慕。

在陈希米的笔下,死是这样一种理解:

“死,就是不再生长了,不再有新的念头;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复。”“也许,死,就是被烧掉了,烧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确凿的!”“我在经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点都没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和你说话,每时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边,不在家,不在街上。”

可以看出,自从铁生去世之后,希米便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与无尽的悲痛之中,精神的密友不在了,她与谁去共话家常讨论哲学?“从此,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这是多么悲伤的倾诉,这又是多么无奈的表达。也许她整天以泪洗面,但她说:“最可怕的不是流泪。不是眼泪,是沮丧,极度的沮丧,那种尖锐的对活着的恐惧。”“那种痛苦,或者是恍惚,那种极度的不适,抓不住,不像笼罩,可能是凝固。你没法掐,也没法撞,不知道在哪里,又到处都在,无时无刻不在。”

一个人,一个早已习惯了与思想家畅谈哲思与艺术的女人,从此之后要一个人面对冰锅冷灶,一个人独守空房,一个人顾影自怜,这是何等的凄苦与伤悲!“可是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每一样东西,每一个时辰,每一点每一滴都在说你不在!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你不在。”

“最深的遗憾,就是不能与你分享。看书看到每一处精彩的段落,就是最孤单的时候,因为没有人分享,因为只想跟你分享,因为跟你分享才能满足,因为只有你才有能力与我分享,因为只有我们一致的认同才能使那些思想进入我们的身体。”

理解了陈希米的这种悲痛心情,才能理解她所谓的“死”——死,便是灰冷,死即是绝望。

理解了“死”,又该如何理解“活下去”?

在《扶轮问路》的后记中,史铁生这样写道:

娶妻贤且惠,相知并柔情。但得嘎巴死,余憾惟一宗,老妻孤且残,何人慰其终?

诗中铁生对希米满是挂怀惦念之情,对此希米自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能让铁生的“在天之灵”看到自己“死”的状态。她要“生长”,产生“新的念头”,出现“新的表情”,朝铁生期待的方向“让‘死’活下去”——正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希米对铁生爱得如此深挚,那么铁生对希米呢?

史铁生在《遗物》一诗中,这样写道:“我的留恋/我的灵感、我的语言/我的河流从你的影子里奔涌/我的波涛在你的月光中平静/我的爱人/没有离别却总是重逢/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路程”

在《希米,希米》一诗中,他这样深情地写道:

希米,希米/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听那光阴恒久/在也无终,行也无极/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卡夫卡说,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心中没有一种持续的信念,人就无法生存。

鉴于此,她选择了“写”,以这种方式来强化活着的信念:“写,就是还和他在一起,一起思辨,一起推敲,一起自省,一起满足。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写,就想象你在场,于是我就知道怎么办了,就知道了你的态度,就有了我的决定。”

希米选择以这种方式“活下去”,于她而言,是另一种复活,于铁生而言,也算是一种告慰。她终于知道,对一个人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她好好活下去,她的史铁生才会“活”下去。

“一个看见了爱情的人,便走出那一点陈旧的象征或者意象了,在百折不回地张望,尽管天际只飞着一只灰色的蝙蝠,雌雄难定,但心中总听见一首驱除孤独的歌了。终于,这世界上有一缕目光向这个孤独者投来——从他紧闭的房门的缝隙间照耀进来了。”史铁生如是说。

史铁生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因为这个世界将陈希米这一缕驱除孤独的目光投向了他。

201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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