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柳
网站用户
作家是一群不论白天黑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掏心吐肺的人。倾注心血的书写，常常是连自己也燃烧了进去，文思泉涌运笔成风之时，也免不了挥笔自戕物我两忘。从这个意义而言，一部文学作品，便是作者蘸着血泪写成的心灵秘史。
一个大师级的文学艺术家，塑造人物形象，像那神通广大的美猴王一样，拔一撮毫毛，顺口一吹，便有千万只猴子跃然纸上。大师以其博大与丰富，可以将自己分身而成众多鲜活人物之形象，信手拈来，也是姿态万千。但是大师毕竟百年难遇，更多的作家须得依靠后天的努力，勤奋地从生活的矿藏中挖掘资源，广收博采，“采百种花，酿一家蜜”，这样方能做到“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所以有些作者笔下的张三李四王麻子，可能就是作者本人的众多分身；有些作者笔下的一个人物，也可能是他人生阅历中众多人物的合成。是分是合，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要借助这些人物表现什么？
比如对真假善恶的扬弃，对人生浮沉的兴叹，对悲喜命运对凄美爱情对广阔天地的思索、咏叹与敬畏。这个时候，人物自然是马前卒先行官，是屹立天地之间的伟丈夫，是茫茫戈壁孤独跋涉的独行侠，是昏昏尘世中的大恶人，是冷漠人群里的落泪者。他们秉承作者的使命，以迥乎不同的方式走进读者的心灵。他们有时在不同的作品中以相似的形象接力，有时在同一部作品中以不同的身份交融或对立。
马宇龙的长篇小说《云归楼》依托邝天穷等人物形象，表达了对五味人生的多角度多层次思考。如何面对官场，如何看待爱情？如何在剑戟丛生危机四伏的官场为天地立心而能屹立不倒心理康泰？如何在目眩神迷的财色与平凡随性的生活之间做出取舍？官怎么当，人怎么活，事怎么做？
为了探索完成这一系列问题，作者浪漫而辛辣，采取了非常独特而深入的方式，让邝天穷的灵与肉同时出席，又适时分离，既展现他台前光鲜明丽的一面，又暴露他死后幽暗忧愤的一面。邝天穷那一时未完之使命，这一时依托灵魂来完成，可谓新奇而深刻。不仅如此，作者还通过邝天骄、尹夏、尚进等人物对邝天穷未来之走向，前世之渊源，做出了理性而深远的探索。
一、邝天穷的曾经：上进的拼命三郎
从马宇龙整个长篇小说的人物谱系传承上来看，要分析邝天穷，就不得不说尚进和董莉。因为尚进和董莉就是邝天穷的渊源，或者是雏形。
尚进是马宇龙另一部长篇小说《江河谣》中的一个并不显眼的人物。
他是一个行政干部，“给一个大家伙当了十年秘书，最终却以老实为名被推出来，到了这个并不显眼的处任了个副处长”。尚进不是不努力，尚进一直努力着适应官场生活，努力着和他们融为一体，甚至“在一些场合逢场作戏，对上司满脸堆笑”，但是天性的原因，他“没法和别人一样把假的做得跟真的一样，投其所好溜须拍马见缝插针”。 他自我反省，学了十年，就是没学会见风使舵、察言观色、巧舌如簧这类基本技能，就更不用说指鹿为马、翻手云覆手雨的本事了。当了领导，他本来想着干一两件事，没想到事干不了，连位置都保不住了，最后靠一个同大领导有暧昧关系的女人褚莉莉才得以平安着陆。
归根结底，尚进不谙厚黑之学，不懂官场之道，没法昧着良心去做违背初衷的事。
这是尚进的不幸，也是尚进的大幸！所以，尚进的仕途，也就因此而止步不前了。
尚进最后通过关系侥幸平安着陆，另一个和他身世相似的董莉，命运却截然不同。
董莉是《云归楼》中唯一的女性官员形象，起初在市委党校，一周三四节课，没课的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从容地坐着，看见地球照样在旋转，阳光从高处洒落下来，时间如小溪流淌，花开花落，似乎从来也没有流逝”。可是自从到周原县挂职当了副县长，又正式留任，当了县委宣传部长以后，生活便完全改变了模样。“一场又一场的饭局，喝酒起哄，黄段子乱飞，身披夜色回到房子里，抱住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半夜醒来，胃疼得像火烧，她从床上折腾到地板上，喝了一口水，一口吐出了胆汁。”
为了在官场活出人样和尊严，她也是拼了命的。但是她的努力致使矛盾逐步升级，要求步步紧逼。喝酒不再是小杯慢饮，而是带有攻击性和目的性的大杯痛饮。周原县委唯一的女领导，成了酒桌上面对省市领导的杀手锏。更为可悲的是，为了官场利益，她被当作“美色炮弹”推至台前幕后。以董莉的秉性，自然不愿卷入这场龌龊的交易，所以自从董莉果断回绝了丁副厅长的无耻要求后，董莉在周原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县委书记牟占堂经常大发雷霆，在一些芝麻小事上大做文章，批评董莉思想观念保守，没有一点开拓精神。董莉从此“打不起精神，食欲下降，体重减轻，失眠，坐立不安”，最后服安眠药自尽，魂丧官场。死后，名誉受损，依然得不到片刻安宁。这正如作者所言：一个女人从政，上不去，干得不好，说你没能力；上去了，说你是用身上的东西换下的；自杀了，又说你陷入了高官的“情人门”，身败名裂无颜活于世。
和尚进、董莉不一样，邝天穷在经历了和他们类似的“前半生”后，命运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二十三岁时，邝天穷从一家设计院招考到市委机关当秘书，通过十多年废寝忘食的奋斗，由一名普通秘书干到秘书科副科长、科长，乃至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在市委办公室十年来，他前后给三位市委书记写材料。他以自己的勤奋严谨用心创新，赢得几任市委书记的信任与好感。他自以为劳苦功高，深得领导厚爱，却落得个失眠落发痔疮疼。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放弃拼搏，在病得不轻，失眠严重，疲乏无力、胸闷、口干、手脚发凉时，他还是在不断为自己打气：“我邝天穷难道因为一个正常的工作变动就打击成这样？怎么会？我的性格中秉承了母亲那种不屈不挠的成分，这么多年，一路拼杀，从不退缩，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挫折变成这样？”“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能，我要好起来，尽快好起来，我要让大家看见一个依然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的邝天穷，而不是一个面容枯槁、一蹶不振的邝天穷。”
这就是邝天穷，一个“上进”的、充满“动力”的拼命三郎。
二、邝天穷的当下：病入膏肓，天星陨落
邝天穷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因为他的导师庞俊杰。
庞俊杰曾经是西北大学建筑系的系主任，邝天穷的大学导师。做了韩阳市委书记的庞俊杰，已不是当年讲坛上指点江山正气浩然的学者。步入官场之后，他也是削尖了脑袋，使劲往里钻，狠命往上爬。他明白，自己在韩阳干一届也不过五年，用三四年时间建一座标志性工程，才能一俊遮百丑，否则就要被淘汰。他自然清楚，任职之初，每个城市的领导人都会不断推动城市竞争力的提升，习惯以投资作为手段解决城市发展问题，这是短期内将经济水平提高的最有效的方式。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邝天穷被庞俊杰提到市建设局局长的宝座上。邝天穷仕途上的辉煌时代，如一面大旗猎猎而来，可是他尚且不知，“天穷地尽”的悲剧命运自此开始。这一切在他人生的大厦轰然倒塌时才彻底明白：“我要是不当建设局局长，我也不会这样早早离开人世。”
古人有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邝天穷上任后，带着对导师知人善任的感激，扬鞭策马奋长蹄，开始谱写他理想中的城市交响乐的新篇章。
现实永远比理想要艰难和残酷。邝天穷上任后，面对“东风街事件”“设计院改制后遗症”“北街社区改造问题”等一系列遗留问题，心力交瘁，逐步解决。他从中感悟到“一个地方的贫穷或富有，不是靠几条宽阔的街道、几座高楼来衡量的，衡量的标准应该是老百姓的居住质量”的道理。为了安抚拆迁户兰子风一家，他将自家房子借给他们住，让我们看到中国古代士大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精神境界。
作为建设局局长，他对建筑有着理智冷静的看法：我们政府没少在城市建设上花功夫，没少想法子，也没少投钱，但是效果呢，一直不佳，这里一个主要的原因，还是对城市的规划设计缺乏系统科学的指导，谁来当政都是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对空间环境没有有效引导的控制，更新改造也一直沿用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老办法。他虽则有改变之心，终是无力回天。
紧接着，天星大厦的使命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于他而言，这已不是实现理想谱写城市交响乐的辉煌篇章，而是一个偿还庞俊杰知遇之恩的符咒，虽则不满，但他没有退路。领衔赴任之后，他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短暂的治疗之后，终因放不下俗世，他又投身天星大厦建设。他不知，天星大厦，连同庞俊杰升任市委书记，都是一种丑恶的交易。为了回馈感谢幕后的恩公，庞俊杰将天星大厦当作一块蛋糕送给金大中，待时机成熟后，庞俊杰将荣升为副省长。
昔日的恩公，原来也是另有所图的“屠夫”，刀光所向，不见血迹。往更深处想，在整个布局中，其实庞俊杰和邝天穷都是一枚枚小小的棋子。面对邝天穷的离世，庞俊杰兔死狐悲：“做了多年师生，我能明白你，我的内心其实和你一样，充满了无奈，悲观和绝望，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看起来光鲜、高人一等，其实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心理上的不平衡、精神的疲劳，还有极度的压抑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样的感叹，将矛头指向官场。
是的，他要是不当建设局局长，他也不会这样早早离开人世。官场就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让他无法跳出三界外，凡是热衷于做官的小人物，在这个磁场面前是无能为力的。邝天穷一直心系红尘，牵挂仕途官场，他即便想平静，磁场内外的事与人已让他无法停止旋转。他的精神陷入矛盾之中，“我害怕每一天的天亮。那是一种揪心的期待，希望今天是个新的开始，可是又害怕它和昨天一样，让人失望。每天盘旋在脑海中的就是死，一点负面的话都不能听到，每天都是折磨，生不如死。”
可是，当他们明白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身在天堂的岳兰，如果知道自己极力追求的目标对儿子是这样一个结局时，又该作何感叹！
他们何曾想到，被推向极致的邝天穷从人生的峰顶飞跃而下，血肉迷糊脑浆迸溅！邝天穷死了，天星大厦也被当作烂尾楼炸掉。一个人与一座楼的可悲命运，是一群人的推波助澜。
三、邝天穷的未来：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
邝天穷死了，有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我们从两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他的未来命运走向和活下去的希望。
第一个是妤洁，也就是他的姐姐邝天骄。她说过两句很精妙的话：一是“这个世界，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受难，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我们要做世界的光”，二是“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第一句话，意即点亮自己，照亮世界，以无私奉献的高远境界惠及众生。第二句话，意即学会取舍，果断抛弃有损身心戕害人生的虚名浮利。妤洁的两个建议，乃是境界极高的人生箴言。可惜邝天穷没能听得进去。妤洁也以自己的切身经历证明，邝天穷的抑郁症完全可以疗治。她曾是个抑郁症患者。面对困扰了她五年的抑郁症，她坚持服用抗抑郁症药物，锻炼、移情、远足，两年后，渐渐恢复了健康。
可是邝天穷过分牵系红尘往事，中断心理治疗，从而病入膏肓：“我一直试着安静下来休息，让整个人退回到旷野去，但是心却收不住，老是在红尘热闹处乱飞，特别是环境越纷繁，心越走得远，万念如野马奔腾，我用尽全力也收不回来。我控住不住，像是身体里有一个恶魔，让我的心肺、肉体不停地爆发。”事实的确如此，跳楼身亡之后，他的灵魂一直在嚣嚣尘世游走，甚至连尹夏洞房中的细微举动也不放过：“我的自私与妒火还是让我内心如烈火般焚烧。柔和的灯光下，鲜红的床榻上，我看到小高在脱你的衣服，嫁衣、衬衣、胸衣、丝袜、内裤……”拿董莉的灵魂之语来说，就是：邝局，你这样不断从身体里跑出来，就像一个出家人，明明进了庙门，心还在俗世。
第二个是尹夏，她做出了“三离”举措——离婚，离职，离家。诚如邝野所言：“人情反复，世路崎岖，行不去处，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尹夏深爱邝天穷，不想让猥琐鄙薄之人挤占她仅有的爱情空间，故而果断离婚。从邝天穷与戴欣嫚、尚进与杜雨蕾两对夫妻的感情来看，作者对夫妻之间的爱情还是持怀疑态度的。跳出文本，观照现实，大多烟火夫妻间依然鲜有爱情。说婚姻是爱情的桎梏甚至坟墓不是没有道理。所以作者安排尹夏跳出婚姻藩篱，可谓果决大胆。她自知官场行进艰难，端茶倒水、造假应付之事于其无甚意义，倒不如全身而退，免得蜕变分化，沦为圆滑世故宵小可鄙之徒。家是温情的港湾，可于她而言，却成了亲戚套近乎谋利益的是非之地。选择离开，去朝阳农民工子弟学校，干实实在在有助于人、有助于社会的事业才是正途。
两种人物命运，给邝天穷的未来走向做出了比较明确的指引，从而实现了邝天穷命运的传承谱系关系。
不过对于尹夏的离家，我倒是觉得作者的安排并不彻底。尹夏的离家，仅仅是暂时告别父母换了个地方而已。她去当教师，能否彻底实现自我价值，能否真正完成自我救赎？庞俊杰是教师出身，最终从政走上不归路，被开除党籍、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董莉是教师出身，误落官场，吞药自尽。邝野是教师出身，生前曾遭遇诸多磨难，死后，在城镇化建设的过程中，坟墓被夷为平地，一条机耕路穿越而过，让他的灵魂暴露在风雨之中。
而《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离家，是“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何其决绝！我想，这也许是作者的局限，跳出某一种思想或门派，放眼寰宇，可能会看得更为高远。木心说：“当司马迁写出人物，忘掉儒家时，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写屈原，以儒家精神写，不佳；写到‘鸿门宴’人物，忘了儒家，大好！”他还说：“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的宇宙观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记》才真正伟大。”以此标准来要求马宇龙，邝天穷的命运走向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那云外的楼，可否是邝天穷的未来？可否是尹夏的“三离”姿态？可否是妤洁“沙，握不住它，不如扬了它”的高远境界？可否是跳出儒家而入化境的另一种境界？
面对更为久远的未来，我希望是尚进对着邝天穷深情道白：“亲爱的，我不要你瞬间的灿烂，我要你长久的快乐！”
2020年1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