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情节是小说的脸面,小说好看不好看,关键就在这张脸。所以高明的小说家,基本都是故事高手。中国古代最优秀的小说,都是以故事呈现,以细节取胜。从魏晋笔记小说、唐传奇,到宋话本,经过层层累积节节攀升,而成明清小说之高峰。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以《红楼梦》为代表的明清小说至今无人超越是不争的事实。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不能超越的东西,但是一个时代也总有一个时代超越的样式。唐诗不能超越,宋词诞生;宋词不能超越,元曲诞生;元曲不能超越,明清小说诞生,如此等等。也许是现当代作家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种非人力所能为的“超越”,便穷而思变,向西方学习,寻求新的手法和方式,各种流派各种主义于是应运而生。只是有人盲目他信,在种种主义和流派面前丢失了传统,断然砍掉情节,不讲故事,或明理,或隐喻,或象征,大众化的言说方式,被弄得晦涩艰深,缥缈难懂。经历了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尝试之后,优秀的小说家最终还是回归叙事,注重情节。只不过,一流的小说家把细节当情节,三流的小说家把情节当细节。
文春霞老师的《最好是你》是一部讲故事的书,一部用细节表现平民故事的书。它由二十二篇组成,各篇独立成章,又相互依存,分则单珠,合则连璧。
“玉米洗漱完毕,儿子还在熟睡。早晨的阳光照着儿子熟睡的脸……”温情的故事就这样舒缓地打开了。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水波荡漾,涟漪散开;又恍若一只犁铧从黄土地上走过,波浪翻涌,往事解冻。在中国,牵扯父母同时又撕裂父母的,非子女莫属。这个睡态安详的小孩,因为疾病引发一系列变故,使父母深陷人生洪涛,接受人性的考验。
小孩名叫庄果,因病体检,竟被发现血型与父母完全不符。郎心菊惊诧不安,庄嘉禾愤怒指责,一家人瞬间面临土崩瓦解的局面。后来神情恍惚的郎心菊遭遇车祸,险入鬼门关,庄嘉禾冰释前嫌,事情才因此有了转机。但从此小庄果的心理笼上一层阴影,人生虚无迷茫。小问题成了大难题,作者由此剥茧抽丝,层层推进,诸多人物纷纷登场,真相也逐渐水落石出。原来几年前,魏兰芝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了孩子。真相大白之时,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果断要回自己的骨肉,实现家庭团聚,还是将错就错,让孩子心灵免受重创?人生的大难题摆在了小人物面前,是非恩怨,作何了断,又作何取舍?
小说至此迈入高潮,读者也被卷入漩涡之中,与书中人物一起经受命运的拉锯与撕扯。清醒的旁观者能否在入局后依然清醒,迷乱的当局者能否跳出小我执念,清醒面对人生命运?这个有关小人物的日常故事,折射出的却是人生的大命题!
二
本书塑造了几个血肉饱满的人物,“酷女人”郎副乡长、“俊女人”田艾艾、“能女人”魏兰芝、“苦女人”魏灵芝,以及文化馆长庄嘉禾、古董店主老韩、凭拳头说话的口吃汉张铁柱……读后给人印象非常深刻。
作者在塑造人物时,没有有意拔高,而是让他们在生活现实中自我成长,自我提升或坠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郎心菊的换子心切,也是人性使然。魏灵芝被拐卖的经历,也符合人物心理与残酷现实。老韩的絮絮叨叨、患得患失,田艾艾的敏感、多情、自尊与好强,魏兰芝的多才和精明机巧,张铁柱的笨嘴笨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一切是那么贴近农村实际,又符合人物性格、心理。
郎心菊在基层打拼,担任副乡长多年,好强、干练,做事雷厉风行。平时忙于事业,对孩子关爱不够,但内心深处深爱着果果。当果果的真实身份曝光后,她态度大变,恨不得立马就换回自己的亲生儿子张森。母爱是伟大无私又自私的,郎心菊身上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要论人生境界和胸怀,郎心菊不及庄嘉禾。
庄嘉禾,外号玉米,是作者倾心打造的男一号,一个很接地气的人物,这从其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庄稼地里一棵高大美好的玉米。他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言行中表现出诸多的小肚鸡肠与计较,但当妻子郎心菊遭遇车祸后,内心深处潜伏的良善与真情压倒私心,“悄悄把O型血的钥匙环从腰带上解下来,扔进抽屉深处”,于无声处显深情。再后来,当庄果因为身世问题,忧郁悲伤以至于厌倦学习和生活时,他超越小我,回归大爱,视果果如己出,耐心开导,倾心呵护,决定将果果当作自己永远的孩子,让人仿佛看到墨家兼爱思想的延续。其中细节让人读来情切切而泪潸潸。庄嘉禾人格的提升与心灵的蜕变自然贴切、水到渠成。
一个小地方的文化馆长,没有太高的身份地位,在琐碎的生活中,他很多时候都“低到了尘埃里”。可是因为在对待果果这一事情上所表现出的大爱情怀,使他人格境界陡然提升。所谓崇高与低俗,高大与渺小,原来都是细节成全的。
三
经历一系列生活的变故和命运的撕扯之后,“最好是你”的结局,像苦辛的生活被加水冲淡又添了糖似的,给人生活的温情与暖意。这是一个心地无比善良对生活怀着诸多憧憬与美好祝福的作家的创作倾向与态度。这样一种结局,也是人之常情常理,也是一般读者的心理期待。但是从“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角度去考虑,似乎可以挖掘得再深一些。陈忠实在谈及《白鹿原》中的性描写时,如是说:不回避,撕开写,不做诱饵。为了更好地揭示人性,我想《最好是你》是不是也可以“不回避,撕开写”?
在两次的阅读和反复多次的朗读录制中,我一直在琢磨思考书中情节与人物形象。当果果的血型与父母不符,郎心菊遭遇车祸之后,苏醒之时,作者这样写道:“他是她亏欠最多的人,欠他一个儿子,欠他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子的爱。”这容易让人产生果果可能是郎心菊和别人的孩子的想法。我也因此在想,假如果果不是庄嘉禾的孩子,而是被戴了绿帽的产物,面对果果以后的种种忧郁悲伤,庄嘉禾该怎样面对?庄嘉禾还能不能接纳果果和郎心菊?我们所有人有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种现实,心胸宽广地原谅并接纳?
说到魏灵芝。作者的表现似乎不够到位,这可能与对事件的“隔”有关。类似魏灵芝的遭遇,贾平凹在《极花》中用整整一部长篇来表现,揭示和挖掘得很是深刻。本书中表现类似遭遇,只用了一章(魏灵芝的故事作者本来是写了三个,修改时只留了一篇),基本上是在叙述,描写表现不够,显得有些单薄。魏灵芝是现实生活中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是不是应该大胆撕开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那样去写,正视人性的冷酷与悲壮?
评论家李建军说:“如何表现作者自己的道德知识和伦理观念,如何建构作者与人物的伦理关系,如何对读者产生积极的影响,如何获得积极的道德效果和伦理效果,乃是所有那些成熟的小说家最为关心的问题。”从更为高远的目标考虑,我们似乎有理由对《最好是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与期望,大胆揭示人性的真假善恶,挖掘更为深刻博大的人生主题,让小说成为推进生活的力量!
2018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