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职业》
一
读了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职业》,我脑子里蓦然涌现了“突围”二字。
是的,当这个小孩子从每天的职业呼卖“椒盐饼子西洋糕”到自我嘲讽式地冲天喊出“捏着鼻子吹洋号!……”时,他就轻轻拂去了满面尘垢,让生活重压下的抒情性气质昂然抒发出来,实现了一种“突围”,一种“职业的突围”,一种“人性的突围”,迎来了一种迷蒙着橘红色、散发着柠檬味的诗意人生。
二
闲话少叙,且言结构,《职业》使用了面点结合法。
所谓“面”,就是指故事发生的背景,它对于故事有着映衬之用,作者在写主人公的叫卖声音之前,先写了其他几种叫卖声,就丰富了故事的背景,映衬了卖糕饼孩子的叫卖声,并扩大了其主题内涵,表达了底层民众生活之“苦辛”也;而所谓“点”,则是故事的主要情节了。
故事发生在“文林街”上,时间是“一年四季”之“从早到晚”,事件是“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让“街上的居民铺户、大人小孩、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小教堂的牧师,和这些叫卖的人自己,都听得很熟了”。
首先,作者描写了第一种“叫卖的声音”。
作者说“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脆的嗓子”,极言这种“叫卖的声音”之清脆无伦,且稀有少见;然后把它比喻为“就像一个牙口极好的人咬着一个脆萝卜似的”,这就声景俱现,颇给人以如闻如见之感也;随后,作者才介绍道“这是一个中年的女人,专收旧衣烂衫”,这里虽非“千呼万唤”,却也颇有这种笔法和神韵也;这种“叫卖声音”极具效应,“她这一声真能喝得千门万户开”;最后,作者精细异常地分解了这种声音,“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来,传得很远(她的声音能传半条街)。‘旧衣烂衫’稍稍延长,‘卖’字有余不尽:‘一——尤旧衣烂衫……找来卖……’”。
作者对于第一种“叫卖的声音”的描写,展示了他描写声音之功力也。
接着,作者描写了第二种“叫卖的声音”。
这里,作者刻意避开了对第一种声音的描写方式。
首先从“板桥”这个地理名词角度介入,“我从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个一般地理书上所不载的地名:板桥,而且永远也忘不了,因为我每天要听好几次。板桥大概是一个镇吧,想来还不小”。
其次从“化风丹”这种药物角度介入,“它之出名可能就因为出一种叫化风丹的东西。化风丹大概是一种药吧?这药是治什么病的?我无端地觉得这大概是治小儿惊风的。昆明这地方一年能销多少化风丹?我好像只看见这人走来走去,吆喝着,没有见有人买过他的化风丹。当然会有人买的,否则他吆喝干什么”。
最后,作者使用呼告的修辞手法,轻声曼语道“这位贵州老乡,你想必是板桥的人了,你为什么总在昆明呆着呢?你有时也回老家看看么”,此言也,推心置腹,颇给人以暖人肺腑的思乡之感也。
总之,这段文字描写第二种“叫卖的声音”主要使用了想象手法。
第三,作者描写了第三种“叫卖的声音”。
在“黄昏以后,直至夜深”,“有一个极其低沉苍老的声音,很悲凉地喊着:‘壁虱药!虼蚤药!’”
这种声音不仅背景是昏暗苍凉的,其音质也是“低沉苍老的”且“悲凉”的,就给人以悲冷酸涩之感也。
随后作者介绍了“壁虱即臭虫”,并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卖壁虱药、虼蚤药。
第四,作者描写了第四种“叫卖的声音”。
作者首先描述了“有时有苗族的少女卖杨梅、卖玉麦粑粑”,她们的吆喝声是“卖杨梅——”、“玉麦粑粑——”;接着,描写了她们的衣着外貌,给人以秀致清丽、如花似玉之感;然后又描写了“她们卖的杨梅很大”,“颜色红得发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篮里,下面衬着新鲜的绿叶”,真可谓青山绿水,靓丽无比啊;最后又介绍了“玉麦粑粑”的原料、制作和“清香清香的”味道;并刻意使用了诗一般的语言抒发道“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带到了昆明的街头了”,这种诗情画意的语言,就把人们从沉重的职业压迫下,释放出来。
几种叫卖声音格调不同,角度不同,给人以文字上的斑驳陆离之感也。
是的,汪曾祺先生就曾这么说过“第四稿我增写了一些别的叫卖,作为这个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叫卖声音的背景。有的脆亮,有的苍老,也有卖杨梅和玉麦粑粑的苗族女孩子娇嫩的声音。这样是为了注入更多的生活气息。这样,小说的主题就比原来拓宽了,也深化了。从童年的失去,扩展成为:人世多苦辛”。
三
以上是对于“面”(故事背景)的赏析,下面让我们来鉴赏“点”,也就是故事的主要情节。
这里一开篇,作者即开门见山道“在这些耳熟的叫卖声中,还有一种,是:‘椒盐饼子西洋糕!’”
此言也,就起了承上启下的过渡之用也。
随后,作者就将“椒盐饼子西洋糕”予以描述。
①.介绍了“椒盐饼子”的制作和外形,“椒盐饼子,名副其实:发面饼,里面和了一点椒盐,一边稍厚,一边稍薄,形状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铛上烙出来的,有一点油性,颜色黄黄的”。
②.介绍了“西洋糕”的成分与味道,“西洋糕即发糕,米面蒸成,状如莲蓬,大小亦如之,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放的是糖精,不是糖”,并评论了“西洋糕”和“‘西洋’可以说是毫无瓜葛,不知道何以命名曰‘西洋糕’”。
③.综合评价了“这两种食品都不怎么诱人。淡而无味,虚泡不实”;
④.介绍了这两种食品的买客。
“买椒盐饼子的多半是老头,他们穿着土布衣裳,喝着大叶清茶,抽金堂叶子烟,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一边嚼着这种古式的点心,自得其乐”;“西洋糕则多是老太太叫住,买给她的小孙子吃。这玩意好消化,不伤人,下肚没多少东西”;“当然也有其他的人买了充饥,比如拉车的,赶马的马锅头(马锅头是马帮的赶马人。不知道为什么叫马锅头),在茶馆里打扬琴说书的瞎子……”
这一段对于食客的描述,即使不书作者名字,我也能一眼读出这是汪曾祺的文字,因为字里行间都泛着他那特有的烟火气息和生活味道,给人以从容不迫之感也,不信,你再读读下面这几段文字——
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作料、撒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摘自《槐花》)
到这儿来的喝酒比吃饭的多。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两的。一毛三他们喝“服”了,觉得喝起来“顺”。(摘自《安乐居》)
工人们都在壮年,能吃,馅饼至少得来五个(半斤),一瓶啤酒,二两白的。女工们则多半是拿一个饭盒来,买馅饼,或炒豆腐、花卷,带到车间里去吃。有一些退休的职工,不爱吃家里的饭,爱上烤肉刘来吃“野食”,爱吃什么要点儿什么。(摘自《捡烂纸的老头》)
怎么样,有没有这种感觉,这些文字多用短句,颇接地气,极具生活色彩,就像拉家常,给人以家长里短之感,让人倍感亲切。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
那个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小孩子,终于依依出场了,真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作者首先介绍了“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是一个孩子”,接着描述了“他斜挎着一个腰圆形的扁浅木盆,饼子和糕分别放在木盆两侧,上面盖一层白布,白布上放一饼一糕作为幌子,从早到晚,穿街过巷,吆喝着:‘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里,从形到声均使用了白描手法,给人以如闻如见之感也。
是的,“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岁”,这是该上学的年龄,“但是他没有上过学”,为什么?
“我从侧面约略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于是,作者使用虚写手法,插叙了他的身世,介绍了他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原因。
“他是个孤儿,父亲死得早”,“母亲给人家洗衣服”,“他还有个外婆,在大西门外摆一个茶摊卖茶,卖葵花子,他外婆还会给人刮痧、放血、拔罐子,这也能得一点钱”,因为“他长大了,得自己挣饭吃”,于是,“母亲托人求了糕点铺的杨老板,他就作了糕点铺的小伙计。晚上发面,天一亮就起来烧火,帮师傅蒸糕、打饼,白天挎着木盆去卖”。
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年龄,但是“这孩子是个小大人!他非常尽职,毫不贪玩”,即使“遇有唱花灯的、耍猴的、耍木脑壳戏的,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荫凉、引人注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喝:‘椒盐饼子西洋糕!’”
哦,可怜的孩子,那悲惨无助的身世,让他过早地成熟了,作者貌似赞誉的背后,其实滴着酸涩的泪水。
不仅如此,“每天下午,在华山西路、逼死坡前要过龙云的马”,“他很爱看这些马”,特别是“有一匹白马,真是一条龙,高腿狭面,长腰秀颈,雪白雪白。它总不好好走路。马夫拽着它的嚼子,它总是的。钉了蹄铁的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边看不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吆喝“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里,作者写他“很爱看这些马”,且极力赞美了“一匹白马”之威风凛凛、剽悍俊逸,正是为了正衬他那高度的职业责任感,是啊,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正处于贪玩时候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于是文字背后作者所暗藏的酸涩,就可以想见。
这一段文字,颇能触碰到人的最柔软之处,能让你泪水涟涟。
汪曾祺曾说“有一位在新疆教古典文学的教授说他每读《职业》的结尾都要流泪。这使我觉得很欣慰”,为什么很欣慰,因为新疆这位教古典文学的教授读懂了《职业》,读懂这这个小孩子,更读懂了汪曾祺此时此刻的心情。
闲话少叙,书接上文。
此时此刻,作者却没有叹息,更没有挥泪,反而使用了一种反问语气,戏谑而言“饼子和糕卖给谁呢?卖给这些马吗”,这就既表达了他对卖糕饼的小孩生活状态的深切同情,也展示了他的幽默诙谐,足见他面对苦难的深度幽默,面对生活的良好心态,能调侃苦涩,可笑对痛苦。
对此,孙绍振就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做过类似评析“本文写的是抗日战争期间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的故事———跑警报。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可以想象,有纷扰,有紧张,有血肉横飞的惨状,应该是很痛苦的、很恐怖的事,但是,观其全文,却不见恐怖,不见紧张,相反,倒是悠闲之状比比皆是”。
不是么,作者随后又从音乐角度鉴赏这个孩子的叫卖之声了,“他吆喝得很好听,有腔有调。若是谱出来,就是:| # 5 5 6 — — | 5 3 2· ⌒— — ‖”,这就再次展示了汪曾祺面对痛苦的悠然心态,绝对本色出演,毫无半点造作。
是的,如此“有腔有调”,就让那些“放了学的孩子(他们背着书包),也觉得他吆喝得好听,爱学他”,只是,“他们把字眼改了”,变成了“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就借“这些上学的孩子”那不含恶意的戏谑,侧面描写了这个孩子的吆喝声音之优雅好听。
尤其是,这个孩子被尾随着,且听着那起劲的戏谑吆喝,“并不发急生气,爱学就学吧”,这就展示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安详平和。
于是,作者赞叹道,这真是个“小大人”啊。
终于,故事的高潮要来了。
“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他在一条很长很僻静巷子里走着,“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饭去的(外婆大概炖了肉)。他妈已经先去了”,“他跟杨老板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把卖剩的糕饼交回到柜上,才去”,“他新剃了头(这孩子长得不难看,大眼睛,样子挺聪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是的,“这孩子没有挎着浅盆,散着手走着”,“他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走着”。
这里,作者絮絮叨叨地四处铺垫,就为他那破空的一声吆喝。
巷子如此僻静,且今天他又如此高兴,于是,他“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里,作者让这个孩子用模仿叫卖声结尾,就以他那难得的轻松一刻反衬了其职业辛苦,生动刻画了他那卸去职业束缚后的率性天真,表达他对自由的向往。
这一声吆喝,漫含着苦味的幽默,让一个有着强烈职业感的“小大人”终于还原了本色,还原了童真,还原为孩子,展示了童趣,成了一个“真人”。
正如作者所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学龄儿童”,却过早地从事职业,为了养家。他的童年是没有童年的童年,他在暂时摆脱他的职业时高喊了一声街上的孩子摹仿他的叫卖声,是一种自我调侃,一种浸透苦趣的自我调侃。同时,这也是对于被限制的生活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