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铁凝先生的散文《想象胡同》
一
铁凝先生的散文《想象胡同》开篇即交代说,我少年时“做了几年北京胡同里的孩子”,因为当时父母要去遥远的“五七”干校劳动,所以我被送到了外婆家寄居。
“五七”干校者,历史名词也,是指文革期间,为了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和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精神,而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的场所。
如此一来,读者就由这个历史名词断定出故事所处的社会环境,暗示了当时正处于“文革”的动荡岁月之中,那是个人格扭曲的时代,一切稀奇古怪、逆情悖理的事情都应视为正常,这就为崔先生和崔太太的悲情故事设置了特定历史背景,同时也埋下了伏笔。
接着,文章交代了外婆家胡同的地理位置“地处北京西城”和特点“胡同不长,有几个死弯”,随后又交代了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院落不算宽敞,院门的构造却规矩齐全,大约属屋宇式院门里的中型如意门”,交代了院门装饰——“门框上方雕着‘福’‘寿’的门簪”,“垂吊在门扇上用做敲门之用的黄铜门钹”,“迎门的青砖影壁和大门两侧各占一边的石头‘抱鼓’”,“厚重的黑漆门扇上还镌刻着‘总集福荫,备致嘉祥’之类的对联”。
上面对于胡同和四合院的描写,处处镌刻着东方建筑的印记,氤氲着传统文化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楼台影影,殿阁沉沉,堂轩藻饰,珠帘绣幕,真可谓古色古香,如闻如见啊。
而“当我作为寄居者走进这两扇黑漆大门时,门上的对联已换作了红纸黑字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此对联也,就和以前门扇上镌刻着“总集福荫,备致嘉祥”的对联构成了鲜明对比,暗示了时代的转换,展示了宁静祥和与激荡澎湃的替换,反映了胡同中两种不同的生活面貌,表现了“文革”给人们生活的冲击,正如作者所言“这样的对联,为当时的胡同增添着激荡的气氛”。
然而作者是怀旧的,她说“在从前,在我更小的时候来外婆家做客,胡同里是安详的”。
这里字里行间,都凸显着作者对从前的向往,文章虽未置一词褒贬,却拥有内里乾坤,从侧暗暗否定了那个“激荡澎湃”的时代。
而“胡同里是安详的”一言,既对逝去的时代漫含赞赏,同时也领起了下面对于“院子”的描写。
作者先综述了“那时所有的院门都关闭着,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在自家的树下过着自家的生活”;然后特地描写了外婆的院子,“外婆的院里就有四棵大树,两棵矮的是丁香,两棵高的是枣树。五月里,丁香会喷出一院子雪白的芬芳;到了秋日,在寂静的中午我常常听见树上沉实的枣子落在青砖地上溅起的“噗噗”声。那时我便箭一般地蹿出屋门,去寻找那些落地的大枣”。
这里,作者使用了面点结合法,绘形绘色绘声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美丽的市井生活图画,宁静祥和,舒适淡然,韵味悠然,波澜不惊,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如闻如见,向往之至。
然而“安详”者,非是指杜门闭户,高筑壁垒,蛰居家中,与邻居老死不相往来,期间亦有邻里来往,乡情互通。
于是,作者不吝笔墨地为我们描绘了一幅邻里之间和睦交流的生活图景——
偶尔,有院门开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门买菜或者买菜回来。她们用一小块木纸包着的一小堆肉馅儿托在手中,或者是一小块报纸裹着的一小绺韭菜,于是胡同里就有了谦和热情、啰唆而又不失利落的对话。说她们啰唆,是因为那对话中总有无数个“您慢走”“您有工夫过来”“瞧您还惦记着”“您哪……”等等等等。外婆隔壁院里有位旗人大妈,说话时礼儿就更多。说她们利落,是因为她们在对话中又很善于把句子简化,比如:“春生来雪里蕻啦。”“笔管儿有猫鱼。”
在这幅生活图景中,作者如闻如见地描写了胡同里那“谦和热情、啰唆而又不失利落的对话”,同时也导出了“春生”和“笔管儿”。
随后,作者介绍了“春生”和“笔管儿”乃是两个副食店,也介绍了“猫鱼”,描绘了胡同里的居民“为了春生的雪里蕻和笔管儿的猫鱼,这一阵小小的欢腾不时为胡同增添着难以置信的快乐与祥和”,并描绘了“她们心领神会着这简约的词汇再道些‘您哪、您哪’,或分手,或一起去北口的春生,西口的笔管儿”。
这就展示了胡同里欢乐祥和以及邻居们的谦和热情,其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的欣然喜色,寄兴颇深地暗暗反衬了作者对“激荡澎湃”时代的满腹微辞,文章口不臧否,其褒贬之情尽在不言之中。
而当“我也学会了说春生和笔管儿,才觉得自己真正被这条胡同所接纳”,这就让作者以主人的身份真实感受了时代变迁。
你看,“后来,胡同更加激荡起来,这样啰唆而利落的对话不见了”,尤其是,“不久,又有规定让各家院门必须敞开,说若不敞开院中必有阴谋,晚上只在规定时间门方可关上”,于是,“外婆的黑漆大门冲着胡同也敞开了,使人觉得这院子终日在众目睽睽之下”。
对此,作者未加一言之砭,却让人感到了不舒服不自在,少宁静少祥和,这里作者就暗暗秉执了审视批判精神,展示了对时代的深沉思考。
于是,就在这种特定背景之下,崔先生和崔太太出场了,他们是“一对没有子女的中年夫妇”,在“外婆院子的西屋住着”。
崔先生傲慢而孤僻,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种“傲慢而孤僻”的性格就决定了其悲剧命运,尤其是他“早年曾经留学日本,现任某自动化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这种留学背景和知识分子身份,就更为其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当时,“夫妇二人过得平和,都直呼着对方的名字,相敬如宾”,这是多么让人艳羡啊,然而“有一天忽然有人从敞开的院门冲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从此十年无消息”。
而崔太太呢,蓦然惊遇了这种令常人无法应对的情形,于是她“就在那天夜里疯了,可能属于幻听症”,从此,“她说她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在骂她”,“于是她开始逃离这个四合院和这条胡同,胳膊上常挎着一只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干部大妈抓回”,不是“在春生,她正掏钱买烟呢,让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儿……”,就是“她刚出笔管儿,让我发现了”。
上面这段文字乃是作者所闻,就从侧面描述了崔太太逃跑而被抓的情形。
而有一次,“拎着酱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见过这样的场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儿”,随后作者追述道,“对于崔太太,按辈分我该称她崔姥姥的,这本是一个个子偏高、鼻头有些发红的干净女人”。
“干净”者,表面是写其面貌白皙纯净,实则写其心灵纯洁。
“我看着她们扭着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锁进西屋,还派专人看守”,这就催生了我那小小心灵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于是,“我曾经站在院里的枣树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么不该在离胡同那么近的春生买烟啊”。
这里就正面描写了崔太太逃跑而被抓的情形。
后来,悲剧发生了,“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西屋,死时,偏高的身子缩得很短”,这里乃是以细节描写展示了其死时之胸口闭塞、痛苦不堪之状。
于是,作者貌似平静地断定“这一切,我总觉着和院门的敞开有关”,这就将批判的矛头直指那个激荡澎湃的时代。
对于崔先生的被抓和崔太太的疯癫,作者虽不动声色,却暗含激愤之情,虽无峻拔直露和横议是非,然每一个字都富有弹性,奏鸣着凄厉的弦外之音。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历史又重归了原有秩序,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状态,“十几年之后胡同又恢复了平静,那些院门又关闭起来,人们在自己的院子里做着自己的事情”。
崔先生也回到了院中,而当他“回家之后砸开西屋的锈锁”,“他也疯了”,这就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估计他看到了陋室空堂,尘垢蛛网,荒芜颓圮,一派凄凉,想到了“生死幽冥两渺茫,人间苟活更心伤,残梅冷月临新家,泪洒西风总断肠”。
是啊,这本是景致清幽、你恩我爱的甜蜜之处,如今竟成了空荡冷清,人迹罕至,险风惨惨,荒芜杂乱的地方,这百般体验,万种感受,让他不堪打击,遂而襟袖漫拭泪涟涟,终于精神错乱了。
于是,“他常常头戴白色法国盔,穿一身笔挺的黑呢中山装,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里游走、演说”,尤其是他“还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各贴一枚图钉(当然是无尖的),以增强脸上的恐怖劲儿”,这是为什么呢,就为读者再次留下了想象空间,窃以为,他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荒谬嚣张和狂吼惊心,欲借此装束来以暴抗暴,抵御外辱吧。
上面关于崔先生的装束和“施政演说”,乃是“目击者”之言,这就使用了侧面描写手法。
另外,“除了做演说,他还特别喜欢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转身,将走在他身后的人吓那么一跳。之后,又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继续他悠然的行走”。
这是为什么,这就留下了想象空间。
窃以为,这应该是他受尽恐吓之后,得了迫害狂一类病症,遂疑虑重重,怀疑一切,“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似觉身后有人追踪,欲加害于他,遂“猛地回转身”,就“将走在他身后的人吓那么一跳”,待发现没人追踪,就“又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继续他悠然的行走”了。
呜呼,本是一代“曾经留学日本,现任某自动化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的高智商之人,却落了个如此不堪的结局,在此,作者虽无一字抑扬褒贬,一句臧否横议,却让人感到了其满面愤慨和满腹悲哀。
不仅如此,作者还亲身见识过崔先生猛然回首的惊人之举。
那是“夏日里一个安静的中午”,我“穿过胡同向大街走,恰巧走在头戴法国盔的崔先生之后,便想着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因为“在幽深狭窄、街门紧闭的胡同里,这种猛然回身确能给后面的人以惊吓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笔管儿时,离我仅两米之遥的崔先生来了一个猛然回身”,于是我看到了崔先生那张“黄白的略显浮肿的脸”,这里,作者为崔先生来了一张草草的人物素描像,就从侧面展示了他那内忧外困、可怜可悲的处境。
“可他并不看我,眼光绕过我,却使劲儿朝我的身后望去”,他在找什么?“那时我身后并无他人,只有我们的胡同和我们共同居住的那个院子”,于是,“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这里,作者再次使用了留白手法,为我们留下了想象空间,窃以为,崔先生是在看看身后有无陷害他的人,当他看到我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时,就放松了警惕,于是“眼光绕过我”,“使劲儿朝我的身后望去”,“望了片刻”,待看到毫无敌情,于是“便又返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崔先生,只不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于他的‘施政演说’,他再次失踪又再次出现”,“比如,他曾得过一笔数额不小的补发工资,又被他一个京郊侄子骗去……”,这就使用了侧面描写手法,进一步展示了崔先生的悲剧结局,而从文章结构来看,乃是高峰之后,余波荡漾也。
然而,作者意犹未尽,遂书接上文,为崔先生的猛然回身展开进一步想象,作者“只觉得那时崔先生的眼神是刹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后的疑惑。他旁若无人地欣喜着自己只是向后看,然后便又疑惑着自己再转身朝前”。
何为“刹那的欣喜”,何为“欣喜之后的疑惑”,为什么“他旁若无人地欣喜着自己只是向后看,然后便又疑惑着自己再转身朝前”,这里,作者连续使用了“欣喜”二字,就怦然击碎了我对于崔先生患迫害狂的想象。
而作者对于“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后看的神态”亦有自己的想象,她“终于猜到了他驻步的缘由”,那是崔先生“听见了崔太太对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唤了吧?院门开了,崔太太站在门口告诉他,若去笔管儿,就顺便买些猫鱼回来”,然而,很快“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带着要演说的抱负朝前走去”。
于是,作者如闻似见、满怀善意地安上了一个橘红色、柠檬味的靓丽结尾,就给崔先生了一丝走下去的人生慰藉和人生希望。
毕竟,人总得有走下去的理由和信心啊!
于是,就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小说《药》结局时“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
二
通观全文,这篇散文描述了三个时期的胡同生活。
童年之时的胡同,人们快乐祥和,充满了情意绵绵的人情味;少年之时的胡同,人和人之间满是猜疑冷漠,生活充满了动荡不安;十几年后的胡同,人们生活恢复了昔日宁静,但内心深处留下了不可愈合的创伤。
而这篇散文题目为《想象胡同》,其用意何在?
窃以为,可从两点理解。
第一,昔日宁静祥和的胡同生活,只存在于作者的回忆想象之中。
第二,动荡不堪的“文革”使崔先生失去了相敬如宾的太太,从崔先生的猛然回身上,我们会想象到他患了迫害狂;而作者对于崔先生的猛然回首,却是想象到他在胡同中幻听见了崔太太对他的呼唤,这就展示了作者的善良。
无论如何,这两种想象,都揭示了文革给人们心灵带来的巨大创伤,都应予以口诛而笔伐之。
三
呜呼,铁凝先生这篇散文貌似平静,却内含风雷之声,其独特深刻的思考,让我们再次倾听了历史的回音,感受了正义的制约,良知的规范,道德的衡量,历史的审断。
于是,满腹言语,万种感受,归于一言:街谈巷语,有益于劝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