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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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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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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收字纸的老人》

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收字纸的老人

小说题目为《收字纸的老人》,但开篇并没有描写收字纸的老人,而是将文字向前拓展延伸了一段,首先描述了一种文化大背景,这种大背景就是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于是“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抛掷字纸,就是亵渎了字纸”,就“会遭到天谴”;如此一来,“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字纸篓“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在它“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敬惜字纸”者,就展示了中国人对于文化的崇拜心理,于是人们把这个“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如此一来,就把字纸与神灵供奉一处,同享高贵。

老白”者,就置身于这个文化大背景下,如此就以这个文化大背景映衬了“老白”,因为“字纸是神圣的”,“文昌阁”是神圣的,于是就让“老白”多多少少也熏染上了一点文化味,他身上就隐隐约约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环,他就因工作而变得不平俗,就与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区分开来了。

在此背景下,老白”出场了。

文章首先介绍了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是的,无贵无贱,无长无少,大家一律呼以“老白”,这就侧面描写了老白的两点特色:一是身处社会底层,二是性情平静随和。

随后,文章正面描写了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

这段文字首先总写了老白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然后从三方面对他予以分写:“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尤其最后一点,就暗暗衔接了他的工作。

老白走来了,只见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无须敲门,就推门而入,收完字纸,转身就走,从不惊动主人,当然,有时他也问候一下主人家。

这一段描述,就展示了老白与乡人相识相熟、和顺融洽的关系,也展示了乡人对他如同家人般的信任。

汪曾祺先生在谈及小说创作时曾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在老白身上,就展现了这种美学思想。

老白收了字纸后,就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此言也,既描述了老白的工作,也有结构之用,因为这句话包含了两组元素,“字纸”和“文昌阁”,“字纸”者,承上,“文昌阁”者,启下也。

且看“文昌阁”。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

从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知道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且“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其颜色更是“灰黑色的”,黯淡无光,而老白就住在这里,如此就以荒凉的背景映衬了老白的人生,他独身一人,孤寂无伴。

于是,我又想起了汪曾祺的一段话重读一些我的作品,发现我是很悲哀的。我觉得,悲哀是美的

对此,我心有戚戚焉,“悲哀”是一种怎样的美,于是我心里蓦然生出了一种苍茫感受,是这种感觉么;另外,我也明白,这种“悲哀”情调融汇贯串于汪曾祺的好多作品中,是一种常见色调啊。

再说文昌帝君”。

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因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读了这段文字,我们知道文昌帝君本是司文运的”,因而备受读书人崇敬,现在却冷落下来了”,而老白如今就与他为伍,二人相依相伴,共享清冷,这里就再次以文昌帝君之苍凉处境映衬了老白也。

接着,书接上文,再次介绍文昌阁院落之布置。

文昌阁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而老白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

文昌阁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这里巨树参天,浓荫翳日,绿叶纷披,枝憾烟云,这当然是写景,同时,估计也象征了古文化之博大精深也。

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如此一来,就让老白、字纸和文昌阁这三组元素“顺理成章”地和谐相聚于一处了。

下面,作者进一步描写了老白的生活。

作者首先描述了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老白那好过”的日子。

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然而“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

这是什么日子,说白了,其实就是吃百家饭的半乞讨日子。

好在老白不以为意,于是他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这是怎样一个老白啊,面对孤寂生活,既不逆来顺受,也不挑剔抱怨,而随遇而安,多么豁达,多么从容,在老白身上,明显寄托了汪曾祺的人生态度。

是的,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面对坎坷艰难,只有包容生活顺应环境,从容自如,顺势而为,才能轻松度过。

闲话少叙,且说老白。

老白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这就以当年彩灯高悬、香烟缭绕的热闹盛况反衬了眼下一灯如豆的冷落场景,从而映衬了老白之孤寂。

然而,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分明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于是,他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这不是什么吉兆吧,这是提醒老白须做好准备了,好在老白收了一辈子字纸,积了一辈子功德,人生坦荡,心底无私,也没什么可怕的。

老白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因为那些“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面对这些“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只好摇摇头,从中我们明显感受到时代变迁老白的落伍,于是,老白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就让“孔夫子和欧几米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这里,文章使用了戏谑调侃之言,让结局一扫苍凉色调,充满了俏皮色彩。

最后,文章以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此言也,让我蓦然想起了“仁者无恙”、“仁者寿”。

这篇小说对于老白的描写,让我想起了国画“三染法”,“三染”者,多次皴染也,乃是国画表现笔墨层次的一种技法。

首先,这篇小说布置下一个文化大背景,老白就在这个背景下出场了。

①.“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这里对于老白的侧面描写,是第一次“皴染”也。

②.“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这里对于老白的正面描写,是第二次“皴染”也。

③.“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这就展示了老白与乡人之相识相熟、和顺融洽的关系,也展示了乡人对老白如同家人一般的信任,这是对老白的第三次“皴染”也。

④.老白吃着百家饭,却不以为意,且“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展示了老白随遇而安的心态,乃是对老白的第四次“皴染”也。

⑤.而“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这就展示了老白的落伍,乃是对老白的第五次“皴染”也。

另外,我还想起了茅盾先生在《水浒传中描写人物的艺术》中谈及“水浒”人物描写的特点时的一段文字——

……这三个人物出场之时,除了简短的容貌描写而外,别无一言介绍他们的身世,自然更无一言叙述他们的品性了;所有他们的身世和品性都是在他们的后来的行动中逐渐点明,直到他们的主要故事完了的时候,这才使我们全部认清了他们的身世和性格。这就好比一人远远而来,最初我们只看到他穿的是长衣或短褂,然后又看清了他是肥是瘦,然后又看清了他是方脸或圆脸,最后,这才看清了他的眉目乃至声音笑貌:这时候,我们算把他全部看清了。“水浒”写人物,用的就是这样的由远渐近的方法,故能引人入胜,非常生动。

是的,这篇小说对于老白的描写,也展示了这种“由远渐近”法也。

总之,《收字纸老人》描写老白的晚年生活,叙事平实,情节平淡,想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十分从容随便,绝无一波三折,也高潮迭现,如此一来这就打破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让人读来觉得颇似随笔,这就展示了汪曾祺小说的独特个性。

让人叹为观止。

 

附:

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

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因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孔夫子和欧几米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

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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