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子孙万代》者,描写了这么一个故事——
傅玉涛从小赵手里买了一对核桃,爱如性命,无比珍惜,然在文革中却被红卫兵劫掠而去,后来他又在古玩店邂逅了这对核桃,而古玩店又把它卖给了外国人。
“子孙万代”者,不是民俗,而是一对核桃,是中国“找不出第二对”的独一无二的文物,傅玉涛面对心爱之物得而复失、失而又见、见而又失,眼睁睁看着明珠暗投,心里遂生出了无限留恋和无限伤痛,这篇小说就展示了这种惋惜无奈之情。
二
《子孙万代》开篇就介绍了傅玉涛本是“写字”的,又进一步介绍了“写字”就是给剧场写海报,给戏班抄本子,尽管“他的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但是因为“海报改成了彩印的,剧本大都油印了或打字了”,于是,傅玉涛就无用武之地了,他只好“到剧场卖票”去了。
这让我一下想起了汪曾祺小说《祁茂顺》中的祁茂顺来。
和傅玉涛一样,祁茂顺也是有手艺,他会糊烧活和裱糊顶棚,然而随着社会发展和时代变迁,也无用武之地了,于是只好“在午门历史博物馆蹬三轮车”。
一个“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如今沦落到“到剧场卖票”了;一个是“有手艺:糊烧活,裱糊顶棚”的,而去蹬三轮车去了,正所谓金子当成烂铁卖,真是可惜了。
作者在貌似平静的叙述之中,暗含了无限痛惜之情。
然而,好在傅玉涛的“日子还算混得过去”,这里一个“混”字,就展示了其捉襟见肘、勉强度日的窘迫之况。
随后,小说进入了正题。
傅玉涛“有个癖好,爱收藏小文物”,随后列举了他的藏品,“有一面葡萄海马镜,一个‘长乐未央’瓦当,一块藕粉地鸡血石章,一块‘都灵坑’田黄……”,他“没事就是反反复复地欣赏他的藏品”,这就展示了他对这些藏品的喜爱,同时也以这些藏品呼唤并映衬了“子孙万代”。
他这些小文物大都是花不多的钱从剧团小赵手里买的,“花不多的钱”者,就暗暗呼应了前面的“日子还算混得过去”,展示了其生活之拮据;“小赵佩服傅玉涛,认为他懂行”一言,就侧面展示了傅玉涛之懂收藏,就为“子孙万代”铺垫了一笔也。
于是,“子孙万代”出场了。
小赵拿来了一对核桃,请傅玉涛给看看,“能不能卖个块儿八毛的”,“傅玉涛接过来一看,用手掂了掂两颗核桃”,于是惊呼道“哎呀,这可是好东西”,随后又分步解析道“两颗核桃的大小、分量、形状,完全一样,是天生的一对。这是‘子孙万代’呀”。
这里“接过来一看”,并“用手掂了掂”,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展示了傅玉涛之懂行也。
而小赵却不懂“什么叫‘子孙万代’”,于是傅玉涛为之进一步解释道“这核桃的疙瘩都是一个一个小葫芦。这就叫‘子孙万代’。这是真的‘子孙万代’”。
随后又详细解释了真假“子孙万代”——
真的葫芦是生成的,假“子孙万代”动过刀,有的葫芦是刻出来的。这对核桃可够年份了。大概已经经过两代人的手。没有个几十年,揉不出这样。你看看这颜色:红里透紫,紫里透红,晶莹发亮,乍一看,像是外面有一层水。这种色,是人的血气透进核桃所形成。好东西!好东西!——让给我吧!
这两次解释,就深入展示了傅玉涛之懂行也。
小赵见“傅先生喜欢”,欲慷慨相送,然而爱好归爱好,喜欢归喜欢,傅玉涛绝不掠人之美,他说“我给两块钱,算是占了你的大便宜了”,于是掏出两块钱,塞给了小赵。
呜呼,换了古董商,他会怎样呢,他肯定会说这是假的,会压低价钱收购下来,然后转手卖个大价钱。
而傅玉涛呢,绝不坑蒙拐骗,绝不占人便宜,绝不唯利是图,一是一,二是二,坦坦荡荡,纯洁透明,他确实具有一个收藏家应有的高贵素质和朗朗品行啊。
傅玉涛太喜欢这对核桃了,简直“爱如性命”,遂“做了两个平绒小口袋,把两颗核桃分别装在里面,随身带着”,这就展示了傅玉涛的珍爱之情。
不仅如此,他“一有空,就取出来看看,轻轻地揉两下”,但绝不“多揉”,他怕“多揉,就揉过了,那些小葫芦就会圆了,模糊了”,就再次展示了傅玉涛那小心翼翼的珍爱之情。
然而,“文化大革命”来了,“红卫兵到傅玉涛家来破四旧,把他的小文物装进一个麻袋,呼啸而去”。
“呼啸而去”者,就描述了红卫兵破四旧之摧山撼岳,乖谬嚣张,气势逼人,不可阻挡,貌似客观描写,实则暗含憎恨,笔墨之简练传神也,可谓无与伦比。
“四人帮垮台”后,“傅玉涛不再收藏文物”了,何也?
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估计,文革期间,傅玉涛心爱之物被无情掠夺,自尊心受尽摧残,于是心生绝望,再也不愿触及那些伤痛之事了。
然而,不收藏归不收藏,多年养成的习惯却改不了,“还是爱逛地摊,逛古玩店”,尤其在他的潜意识里甚至生出“也许能遇到这对核桃”的想法,只是,他“随即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然而,有一天,他竟然在“缸瓦市一个小古玩店”里邂逅了那对核桃,这让“他的眼睛亮了”,这里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其惊喜欲狂之状。
于是,“他掏出放大镜,隔着橱柜的玻璃细细地看看:没错!这对核桃他看的次数太多了,核桃上有多少个小葫芦他都数得出来”,这就再次展示了他对这对核桃的喜爱之情。
随后,他和售货员围绕核桃展开了一席对话——
“这对核桃是什么人卖的?”“保密。”“原先核桃有两个平绒小口袋装着的。”“有。扔了。你怎么知道?”“小口袋是我缝的。”
这里就以语言描写刻画了售货员之冰冷麻木,毫无人情味,甚至于有些不屑的神情,此人也,就对傅玉涛起了侧面映衬之用。
于是,“傅玉涛看了看标价:外汇券250”,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
此时此刻,估计傅玉涛满腹酸涩:这本来是我的心爱之物,被人掠走不说,如今还要卖给外国人,这算什么事啊!
一个老外进来了,问售货员核桃为什么卖那么贵,售货员不懂得“子孙万代”的真正价值,就请傅玉涛给老外解释解释。
于是,傅玉涛为老外做了详尽解释:
①.“这不是普通的核桃,是山核桃”,“这种核桃不是吃的,是揉的”,不仅如此,“傅玉涛叫售货员把玻璃柜打开”,他“把两颗核桃拿在手里,熟练地揉了几圈”,这就呼应了前面傅玉涛之轻揉核桃的情节。
②.揉核桃的好处是“舒筋活血”,“你看这核桃的色,红里透紫,紫里透红,这是人的血气透进了核桃”,“把核桃揉成这样,得好几十年”,得“两代人”。
③.“这对核桃,有一个名堂,叫‘子孙万代’”,“您看这一个一个小疙瘩,都是小葫芦”,“是天生的”,并且“这样的核桃,全中国,您找不出第二对”。
傅玉涛与老外关于核桃的对话,层层递进地解析了“子孙万代”,既显示了他作为收藏家的满腹才学,也展示了他对“子孙万代”的酷爱之情和满腹自豪,而今如此宝物,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外国人拿走,也透露出他的无奈与痛心。
于是,那位被傅玉涛讲的一头雾水的老外,从貌似精明的售货员手中买走了中国人的“子孙万代”,一边走,一边还嘟哝着“子,孙,万,代!子孙万代”。
呜呼,傅玉涛面对着“子孙万代”明珠暗投,落入不识货人手中,尤其是外国人手中,他那貌似平淡平静的表情下,定是波涛汹涌,充满了无限留恋和伤痛,只是其人性情悲喜不形于色而已,这里面难道没有作者的影子?
有什么办法呢,“傅玉涛回家”后,就“炒了一个麻豆腐,喝了二两酒”,并“用筷子敲着碗边唱了一句西皮慢三眼:‘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从戏词中,尽显其很满腹无奈。
呜呼,痛哉!
三
读了《子孙万代》,我一下想起了我在《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祁茂顺>》中的一句话:“精美的传统民俗,是我们的母亲文化,是我们汉民族的脐血;然而历史的前进,社会的发展,总是不计小数,于是就导致了一些原生态民俗的落伍式微,甚至消亡,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伤感痛惜的事情。”
只是二者之间,一为民俗,一为文物,然在它们身上不都寄托了人们对其渐行渐远的伤感无奈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