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金冬心》
一
“金冬心”者,金农也,字寿门、司农、吉金,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寿道士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清代书画家,扬州八怪之首,与郑燮交情最善;因其人生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遂自封闲号“三朝老民”,布衣终身。
据近代湘人朱克敬所撰《雨窗消意录》记载,清朝书画家,“扬州八怪”之金农冬心者,一日应邀往蜀岗平山堂赴宴。席间东道主为助雅兴,以“飞红”为酒令赋诗一句,主人先吟出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语音刚落,四座哗然。众所周知柳絮乃白色,何来“片片红”?因此来宾中除冬心先生外,个个捧腹大笑。
金冬心素来才思敏捷,见主人一副尴尬面孔,有意替主人解围,急忙站起来,款款说道:“诸君何故发笑?适才主人所吟,乃是元代诗人所咏《平山堂》佳句,且听我道来。”遂朗声吟道:“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岸,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宾客听了,齐声喝采,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夕阳返照,桃花映红,整个空间都被染上一层红色,此时此刻,柳絮飞来,自然是就“片片红”了。
此小说者,乃是汪曾祺先生根据这个历史掌故敷衍成篇也,描述了富人与文人之间的一场饭局,展示了他们长短(钱才)互补,各取所需也。
三
小说开篇即言,“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椶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这里一气罗列了金冬心的种种名号与头衔,让人看着都有些缺氧眩晕之感,如此横空出世、直冲云天、鹤立鸡群、超迈群伦的俊才雅士,竟然“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这就构成了一扬一抑。呈现出十分别致的语言效果。
尤其是,此言一反汪曾祺的惯常风格,给人以啰嗦繁杂、无聊之至之感,就让语言形式和所表达的内容,水乳交融,紧密相连。
于是,我们分明看到作者躲在文后,一脸嘲笑地在戏弄金冬心。
先插一句。
这一大清早的,金冬心如此雅士,为何无聊呢,原来是近来“手头紧”,而他托袁子才卖的10张乌木灯架,人家没给卖掉,不仅如此,如今反托他代为销售《随园诗话》。
随后,小说使用虚写手法,补叙了金冬心的杭州之行。
他是去杭州扫墓的,“给祖坟加了加土”,并且“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这里嵌入了一句“花了一笔钱”,貌似轻描淡写,实则是为后文之囊中羞涩暗暗铺垫了一笔。
他非常不满意这次杭州之行,因为所获“程仪”殊不丰厚,人家“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然而“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
这让金冬心意殊不屑,满腹悻然也。
于是,我们可从中观其人,见其神,此人也,貌似儒雅自持,俯仰自得,义袂风飘,萧然出尘,却是一身俗骨,精神高到天空里,而本质低到泥淖里,一言以蔽之,精神侏儒耳。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此言也,就让小说从虚写转为实写了。
刚一进门,“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且“附有一封信。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
“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也,暗写了金冬心的书画家身份,以卖书画为生也;而“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之言,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听到这里,“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此“哼”者,貌似答应,却漫含着万千之意,有很大的空间,展示了他对袁子才的轻蔑与不屑。
随后,小说再次使用虚写手法,插叙了下面一段文字,照应了“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之言。
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秋后,冬心先生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来求他“写字画画的不多”了,再加上“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遂有些用度窘,于是他让“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本以为“这主意很别致”,欲托找袁子才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
袁子才接见了陈聋子,并殷勤询问冬心先生之起居与诗文,且赞颂了“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就从侧面肯定了冬心先生“诗、书、画”之美,也为下文冬心先生即席创作、脱口吟出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为程雪门救场而蓄势也。
然他的最后一言“先放在我这里吧”,就留下了想象空间,且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金冬心一直静候佳音,然而现在竟然给“退回来了”。
特别的尤其是,你没卖掉也就罢了,来信还用春秋笔法、冬烘味十足地打哈哈道“……金陵人只解吃鸭月肃,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
这就让金冬心不禁一脸怒色,满腔愤懑了。
这里,小说使用了虚写手法,对于袁枚的描写乃是通过一封书信、十套《随园诗话》和退回来的十张灯体现出来的,他的话说得很委婉很风雅很客套,却毫无助人之心,在冬心先生看来,颇有些站干岸儿、看热闹之嫌。
于是,冬心先生“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且今天一起来,仍然沉浸在昨日的情绪里,依然“很无聊”。
他“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又“念了两遍《金刚经》”,依然提不起情绪来。
于是,他“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趿着鞋”者,使用细节描写,刻画了其人之洒脱散漫也。
小花圃里,花铺靓丽,鸟啭好音,但见“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而他仍然“提不起多大兴致”,如此一来,就以花明柳媚的丽景反衬了其情绪黯然、少有意趣也。
看着宝珠山茶,又让“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来了。
接着,小说再次使用虚写手法,插叙了“十盆素心兰”之事。
在“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每盆不愁有百十个箭子”,这让他欣羡不已,欲罢不能,尤其是“那样大的一盆”,竟然“索价五两一盆,不贵”,倘若“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那么,他就会把这十盆剑兰买来,“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了,他还暗想“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
是啊,烹茗着棋,吹拉弹唱,赏花步月,自乐闲旷,怡情悦性,麋鹿自赏,才是脱尽尘寰气的名士风范,引车卖浆者流,怎配!
这就既展示了冬心先生之自命不凡,孤芳自赏,也展示了其囊中羞涩,望花兴叹的遗憾无奈。
于是,冬心先生“踱回书斋里”,“踱回”者,估计是冬心先生为了展示自己的从容优雅,风度不凡,徐舒态,书卷气,刻意而为之也,就让我想起了《祝福》里的鲁四老爷。
回来后,他“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甚为讨厌,尤其是他“从字里行间嚼出一点挖苦的意味”。
这是一种不自信,一种强迫症,一种文人的病态心理也。
接着,“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此言也,起了领起下文的结构之用。
冬心先生对随园也愤愤然了,什么随园,不过是“有几颗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宁织造的大观园么”,“可笑!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
这是一种典型的“恨屋及乌”式的文人相轻也。
然而,他还是“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觉得“到处是倚人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即使“有的诗,还算清新”,也仅是“小聪明而已”。
不仅如此,他又引用袁枚之诗“诗被人嫌只为多”,领起了他对袁枚诗的评价“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
同时,袁枚此诗,也暗暗呼应了上文中冬心先生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一言,让二者遥以相照也。
尤其是,袁枚在来信中“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这让冬心先生颇有些不以为然,他愤愤然斥道“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
此言也,颇有意思,因为再过一会儿,冬心先生就要奔赴程雪门的宴席了,程雪门什么人也,亦是商人耳。
读文至此,我不禁嘿然而喜,蓦然想起了《儒林外史》,《儒林外史》者,惯用春秋笔法,而这里对于冬心先生的描写,就让其言行不一,自相矛盾,乃是典型的春秋笔法耳。
书接上文,冬心先生又转念想起了“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说他是‘斯文走狗’”,于是心里稍稍有些解恨道“不为过分”,这就展示了冬心先生与板桥之心灵相通,同时也侧面虚写了郑板桥一笔。
那么,郑板桥斥责袁子才为“斯文走狗”,是政见龃龉,是性格不合,是文人相轻,抑或是因为别的,致使二人势同水火,惹得郑板桥对其臧否横议,“损语”挖苦,不得而知,这就再次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想到这里,冬心先生“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依然“还是无聊”。
于是,他问陈聋子“这些天有什么函件简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他觉得“都没有什么意思”;而当“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蓦然想起“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时,他激动起来了。
随后,小说使用了一段短句式对话描写,刻画了其激动难耐的心情。
金冬心终于“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行文至此,文势截住了一路下抑跌落,转而上扬回升了。
“等着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催请时”,冬心先生才“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此言也,很有意思,冬心先生是在仿诸葛亮非三顾茅庐不出山也,此人久历江湖,颇懂拿班作势;是啊,倘不通世故,人家一请,便喜出望外,鞋都跑掉,必惹人耻笑也。
待姿态摆好、身价抬起后,冬心先生才悠悠然“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而去。
且说程雪门。
程雪门,何许人也?此人乃“扬州一号大盐商”也,亦商人耳,这就暗暗照应了前文之“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就暗暗讥讽了金冬心其人其言其行。
是的,程雪门“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确实“非比寻常”,看看他们的身份就知道了,因为他们一个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一个是“新任盐务道”。
当“金冬心下了轿,往平山堂一看,只见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
所到何人,“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清客名士,济济一堂”,但见这些人“花翎补服,辉煌耀眼;轻衣缓带,意态萧闲”。
这里以众多名流显贵和他们的雍容华贵、从容优雅映衬了程雪门之财大气粗,映衬了保珊铁之炙手可热,更映衬了冬心先生之风雅不凡也。
此时此刻,“程雪门已在正面榻座上陪着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来了,站起身来”,尤其是,“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这就再次对金冬心起了托起映衬之用。
呜呼,历来中国商人和官员,都有附庸风雅之嗜好,信夫!
随后,小说描写了铁保珊与金冬心的对话,展示了铁保珊对金冬心的慕仰之情,就继续映衬了金冬心,同时也描写了金冬心满口之乎也者,展示才学。
于是,“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大家只见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知他们谈些什么,不免悄悄议论”,这里小说悄悄转换了视角,从众人眼里折射了铁保珊与金冬心之倾心相示,甚相得也,继续映衬着金冬心。
接着,小说描写了众人对于金冬心的议论,刻画了商人的酸腐气,并侧面映衬了金冬心也。
“稍顷宴齐”,大家“更衣入席”,但见“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了五桌”。
随后,小说在坐座位上刻画人性,展示风采。
这里突出描写了“正中一桌”,今天是宴请铁保珊,所以在这一桌上,“首座自然是铁保珊”,铁保珊居首席之位,无须推让。
而“次座是金冬心”,然金冬心者,久历江湖,阅尽人间,人情练达,颇为知趣,遂“再三谦让”,展示了他的风度见识和准确拿捏。
然而,“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并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首席发话,大家自然无话可说,这里就借铁保珊的动作语言,再次侧面映衬了金冬心,也借众人映衬了金冬心也。
金冬心只得貌似推让、实则欣然地“从了他”。
宴席之上,遍地学问,今日是程雪门请客,他自然“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而金冬心呢,实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由此可见金冬心宴席座位之贵,也借窥见其社会地位之高。
一介书生,写字画画,能达到如此赫然地步,实属不易也。
随后开始描写宴席了。
小说先综述了一句“今天的酒席很清淡”。
这非是铁大人体谅民生疾苦,欲展廉洁之风,因为他“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于是当他“接到请帖”后,表示“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这里乃是使用了虚写手法。
哦,“满汉全席”,那可是108道菜啊,可见官场之风,奢靡之极。
于是,“程雪门说一定照办”,就“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
随后,小说列举了凉菜单,可谓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而热菜呢,这里也略过不表,单是那“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且“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就名贵得让人乍舌,难可形容。
对于这个宴席菜单,小说不吝笔墨,面面俱到,写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可见汪曾祺先生之吃功不凡和美食家的卓然身份也。
这真是一种高级清淡也,可见当时官场之食必珍馐,豪华无边。
尤其是,当“铁大人听说有河豚”时,遂朗朗而言“那得有炒蒌蒿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这就见其附庸风雅,略知诗句,亦见其貌似清淡,实则奢靡也。
于是,小说描述了“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不过是“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
这些素菜也,貌似寻常,实则珍品,价值之昂,堪比珍馐。
当“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后,说道“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此言也,出自《菜根谭》,铁大人本欲借此展示文采,却展示了虚伪也。
随后,“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道“‘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从中见其故作旷达,尤其他随手搬弄学问,扔的满地“书袋”,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假撇清也,无不毕现。
于是,“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看到了吧,这一桌菜肴虽“清淡而名贵”,就珍贵在了“非时非地”也。
吃着菜肴,金冬心又想起袁子才和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这就刻画了金冬心之心胸狭隘和文人相轻也。
看着铁保珊与冬心先生你来我往的表演,我不禁哑然失笑,蓦然想起了《儒林外史》。
酒过三巡,寡饮无趣,铁保珊欲行酒令,酒令叫做“飞红令”,就是各人所说古人诗词要嵌有“飞、红”二字。
铁保珊自己先行酒令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随后,小说描写了各行酒令的群像图。
但见,有人见他人“不识出处”,赶忙提醒他《红楼梦》,借以展示学问,因为当时正值《红楼梦》盛行,“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那些不知出处怕露怯的,忙随声应和;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说不上来,甘愿罚酒的;也有明明说得出,却故作谦抑,甘愿认罚,借以凑趣的。
大家七嘴八舌,各具情态,帮衬助兴,各展存在。
终于轮到程雪门了,只听程雪门蓦然吟出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
“柳絮飞来片片红”?岂有是理,这让“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大家议论纷纷,嚷作一团,有辨析的,有否定的,有戏谑的,有直接喊罚酒的,然众口一声,认定此诗不合情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遂面红耳赤,低首无语,惭愧汗颜,无地自容,腹内草莽的本质,几欲露馅。
如此一来,小说层层铺垫,层层蓄势,终于让高潮姗姗而来,轮到冬心先生匡然独出,飘然高举,大显身手,展示才情了。
下面正面描写了金冬心。
但见金冬心徐徐放下杯箸,从容言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并站起身来,朗然吟出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诗歌第一、二两句意思是说,扬州廿四桥边,徐徐吹来了“二十四番花信风”,凭栏而立,仍然记得旧日江东之靓丽春景,但见百花盛开,弱柳扶风,遍地飘香,万紫千红;此二言也,使用了虚写手法也。
诗歌第三、四两句意思是说,斜阳返照到桃花渡上,将整个天空染得一片彤红,而漫天柳絮飞来,被映照得“片片红”,此二言也,就描写了一幅夕阳返照图。
纵观此诗,华而不浮,丽而不弱,辞采华茂,意境极高。
于是,众人见冬心先生出语不俗,如醉如痴,朗之吟之,彻底折服了,佩服得五体投地,遂而好评如潮,揄扬有加,这就既展示了众人“知道得太少”的惭愧之情,也赞美了冬心先生,并赞颂了“程雪翁如此博学”。
这里,小说使用了对比反衬手法,将冬心先生之才思敏捷推到峰巅之上,同时也顺手展示了元人诗与唐宋诗之别。
于是,冬心先生凭着自己的满腹才情为程雪门挽回了面子。
尴尬既除,“程雪门哈哈大笑”,其对于冬心先生也,满腹感激。
于是,程雪门忙点击杯盘,殷勤荐让,“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此言也,就照应了上面吃河豚一段文字。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遂而心生敬仰“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这就从铁保珊的角度,侧面描写了金冬心之才思敏捷,聪明绝伦。
于是,“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这是他对金冬心救场的报答,就小说而言,乃是高潮既去,余波荡漾之也。
手里有钱了,于是“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
不仅如此,金冬心让陈聋子“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又指着“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说道“把这个——搬走”,这就展示了他对袁子才的憎恨,也使得小说首尾照应,眉目传情也。
当“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时,他听见冬心先生骂道“斯文走狗”,于是“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这就刻画了陈聋子之木讷无知,同时,也使得小说余韵袅袅,不绝如缕也。
尽管陈聋子不知道冬心先生骂谁,而读者却是明镜似的。
二
纵观小说,通篇使用了先抑后扬手法也。
1.小说前半部分使用了抑笔。
①.小说开篇即言,冬心先生“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这就第一次使用了抑笔也。
②.随后,小说补叙了金冬心的杭州之行,因为所获“程仪”殊不丰厚,这让他满腹悻然,意殊不屑,这就第二次使用了抑笔。
③.金冬心回来后,得知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还捎来十套《随园诗话》,他更加满腔愤懑,一脸怒色,这就第三次使用了抑笔。
④.冬心先生“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早上起来依然“很无聊”,尽管“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又“念了两遍《金刚经》”,依然提不起情绪来,这就第四次使用了抑笔。
⑤.在小花圃里,他看到“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仍然“提不起多大兴致”,这就第五次使用了抑笔。
⑥.由宝珠山茶,让他想起那十盆兰花来,倘若“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他会把这十盆剑兰买来,如今只好望花兴叹了,这就第六次使用了抑笔。
⑦.他看着袁枚的信,看着袁枚的字,想起了袁枚的随园和他的诗,这让他心生厌恶,他甚至“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这就第七次使用了抑笔。
⑧.冬心先生想起郑板桥斥袁子才是“斯文走狗”时,心里稍稍解恨,“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依然“还是无聊”,这就第七次使用了抑笔;同时这里开始了由抑向扬的转化。
2.小说后半部分使用了扬笔。
①.当金冬心听陈聋子说到程雪门的请帖时,他“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于是文势开始上扬回升,这就第一次使用了扬笔,
②.金冬心到平山堂时,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程雪门看见金冬心来了,忙站起身来,而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并表达了对金冬心的仰慕,这定让金冬心如坐春风,如沐春雨,天舒地展,宠辱偕忘,这就第二次使用了扬笔。
③.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倾侧着身子和他谈得十分投机,展示了二人之倾心相示,甚相得也,这就第三次使用了扬笔。
④.既入宴席,论资排位,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并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了他,这就第四次使用了扬笔。
⑤.“铁大人听了菜单”后,自己没看,却“请金冬心过目”,金冬心必然心甜意洽,顾而乐之,这就第五次使用了扬笔。
⑥.行酒令时,程雪门吟出了“柳絮飞来片片红”,引来一片戏谑之声,金冬心从容补救,为程雪门解除了尴尬,挽回了面子,并让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第六次使用了扬笔。
⑦.金冬心此举,也让铁保珊心生敬仰,这就第七次使用了扬笔。
⑧.程雪门为答谢金冬心救场之举,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有钱了,就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这就第八次使用了扬笔。
如此一来,小说就使用了先抑后扬手法也。
三
汪曾祺小说的美学观念是什么?
汪曾祺小说十分崇尚沈从文对生活、对人、对山河草木都充满感情,对什么都爱着,用一颗蔼然之心爱着;他时常牢记沈从文对他的告诫“千万不要冷嘲”,牢记沈从文的“最反对愤世嫉俗,玩世不恭”,欣赏沈从文的“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切”,且“不意愿展示伤疤,以呈英雄豪气;不意愿发小我激情,以臧否纷繁的大千世界”。
这就使得汪曾祺的小说关注世人,思考他们,同情他们,热爱他们,小说氤氲着一层蔼然仁者之气。
而《金冬心》呢?
对此,汪曾祺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写过一篇小说《金冬心》,对这位公认为扬州八怪里的一号人物颇有微词。我觉得这是一个装模作样,矫情欺世,似放达而实精明的人。这大概有一点受了周作人的影响。我认为他的清高实际上是卖给盐商的古彝器上的铜绿,这一点大概也不错。
如此一来,就为小说定了基调,这就使得这篇小说轻则春秋笔法,重则冷嘲热讽,而汪曾祺那从容不迫的文风不见了,那淡泊宁静的韵味不见了,彻底失去了汪曾祺味道。
毋庸讳言,这篇小说让我心里很别扭,感情很矛盾,我不喜欢这篇小说。
附:
金冬心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椶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开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一块蕉叶白,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自以为这主意很别致。他知道他的字画在扬州实在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过了正月初六,就叫陈聋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他希望一张卖五十两。少说,也能卖二十两。不说别的,单是乌木灯架,也值个三两二两的。那么,不无小补。
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接见了陈聋子,很殷勤地询问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轰动一时的诗文,说:“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先放在我这里吧。”
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不想过了清明,还没有消息。
现在,退回来了!
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致:“……金陵人只解吃鸭月肃,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
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
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那样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个箭子!索价五两一盆,不贵!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剑兰就会摆在他的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
他踱回书斋里,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而且从字里行间嚼出一点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有几颗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宁织造的大观园么?可笑!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他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是倚人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诗被人嫌只为多!”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曾作过一句总评,说他是“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简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金冬心拆看了,几封,都没有什么意思,问:“还有没有?”
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说:“有!——我差一点忘了,我把它单独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
“程雪门?”
“对对对!请你陪客。”
“请谁?”
“铁大人。”
“哪个铁大人?”
“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
“几时?”
“今天!中饭!平山堂!”
“你多误事!——去把帖子给我拿来!——去订一顶轿子!——你真是!——快去!——哎哟!”
金冬心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
等着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催请时,冬心先生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门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非比寻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轿,往平山堂一看,只见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清客名士,济济一堂。花翎补服,辉煌耀眼;轻衣缓带,意态萧闲。程雪门已在正面榻座上陪着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来了,站起身来,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岂敢岂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铁大人从都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
“请!”
“请!请!”
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门道了一声“得罪!”自去应酬别的客人。大家只见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知他们谈些什么,不免悄悄议论。
“雪门今天请金冬心来陪铁保珊,好大的面子!”
“听说是铁保珊指名要见的。”
“金冬心这时候才来,架子搭得不小!”
“看来他的字画行情要涨!”
稍顷宴齐,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说:“你再谦,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命。程雪门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得有炒蒌蒿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
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寡饮无趣,要行一个酒令。他提出的这个酒令叫做“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说了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有人不识出处。旁边的人提醒他:“《红楼梦》!”这时正是《红楼梦》大行的时候,“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不知出处的怕露怯,连忙说:“哦,《红楼梦》!《红楼梦》!”下面也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的说不上来,甘愿罚酒。也有的明明说得出,为了谦抑,故意说:“我诗词上有限,认罚认罚!”借以凑趣的。临了,到了程雪门。程雪门说了一句: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
“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无是理!无是理!”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满上!满上!喝了!喝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正在满脸紫涨,无地自容,忽听得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
“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
“好诗!”
“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
“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这定是元人之诗,非唐非宋!”
“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
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
“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
“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
“斯文走狗!”
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