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榆树》
一
汪曾祺先生的这篇小说题目是《榆树》,其实却是描写了侉奶奶的故事。
“榆树”者,在文中出现了多次,贯穿始终,起了线索之用,而当侉奶奶去世后,她的八棵榆树就被香店杨老板锯倒了,由此看来,“榆树”还勾连起了侉奶奶和精明商人杨老板。
另外,“榆”者,“余”也,象征了富裕富贵,而侉奶奶富裕富贵么?
那么,这是一种反语,运用跟本意相反的词语来表达此意,含有否定的意思,也未可知也。
二
小说开篇即言“侉奶奶住到这里一定已经好多年了,她种的八棵榆树已经很大了”,这就第一次提及榆树,同时,也把小说里的“侉奶奶”和“榆树”这两组符号聚合到了一起。
随后,小说绕出去,介绍了“这地方把徐州以北说话带山东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这县里有不少侉子”,“他们大都住在运河堤下”,卖苦力为生,专干拉纤,推独轮车运货,碾石头粉,烙锅盔,卖牛杂碎汤……
其中的“烙锅盔”,就呼应了下文中牛和侉奶奶见面一节文字。
介绍了“侉子”后,小说又回到了侉奶奶身上,作者对侉奶奶的身世展开了层层推想。
①.既然“在运河堤下”住着很多“侉子”,那么“侉奶奶想必本是一个侉子的家属,她应当有过一个丈夫,一个侉老爹”,然而“她的丈夫哪里去了呢”,是“死了”,还是“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这就留下了想象空间。
②.侉奶奶“她丈夫姓什么?她姓什么?很少人知道”,这就再次留下了想象空间,于是“大家都叫她侉奶奶”,以至于“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③.“侉奶奶怎么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呢”,“她是哪年搬来的呢”,就连“附近的住户,他们都回答不出”,认为“她一直就在这里住”,“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这里就有一个侉奶奶”,这就又一次留下了想象空间。
侉奶奶就是这么一个无名无姓,无根无基,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老人。
在里门外“有一条砖铺的街,伸向越塘,转过螺蛳坝,奔臭河边,是所谓后街”,在后街边有一条很宽的阴沟,“水色深黑,发出各种气味,蓝靛的气味、豆腐水的气味、做草纸的纸浆气味”,“跳过这条大阴沟,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这片空地里”。
一个外乡人,穷困潦倒,孤独无助,能有什么好地方住呢,“侉奶奶”就住在“闻到这些气味,叫人感到忧郁”的地方。
这里就以肮脏恶浊的外部环境映衬了“侉奶奶”那可怜的身世。
侉奶奶的家仅是“两间草房”,“独门独户,四边不靠人家,孤零零的”,这就进一步展示了其赤贫如洗和孤苦无依,她连邻居都没有,再说了,这么肮脏的地方,谁会愿意住到这里呢;同时这也为后文侉奶奶去世却一无人知铺垫了一笔。
在侉奶奶家后面,“是一带围墙”,里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杨,香店作坊里时不时发出“蓬——”的一声,侉奶奶从早到晚就一直听着这种很深沉的声音,她不知道这声响是怎么发出来的,就又留下了想象空间,同时也为榆树的结局铺垫了一笔。
侉奶奶门前有一个海潮庵,“原来不知是住和尚还是住尼姑的,多年来没有人住,废了”,就为后文“发现了海潮庵里藏着一窝土匪”铺垫了一笔。
再往前,是从越塘流下来的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
侉奶奶家左右都是空地,左边长了很高的草,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
这就展示了侉奶奶住处四周之荒凉,“左边长了很高的草”者,为后文侉奶奶养“放生牛”铺垫了一笔,同时,这里第二次提及榆树也。
“侉奶奶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因为“侉奶奶手劲很大,纳的针脚很紧,她纳的底子很结实,大家都愿找她纳”,可见她心专一艺,其艺必工,她勤谨敬业,绝不偷奸摸滑。
尤其是,她从不讲价钱,“给多,给少,她从不争”,这就见其宅心仁厚,宽厚大度,贫穷不失气节,绝不斤斤计较。
如此一来,“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找她”,“多少人穿过她纳的鞋底啊”。
侉奶奶十分节俭,她“一清早就坐在门口纳鞋底”,她睡得也早,“天上一见星星,她就睡了”,“她不点灯”,估计是为了省钱。
侉奶奶十分勤勉,当“别人家的烟筒才冒出烧早饭的炊烟,侉奶奶已经纳好半只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里,因为屋里很黑,她“整天都坐在门外扎锥子,抽麻线”,“有时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来四面看看”,此言也,就领起了下面“侉奶奶”的业余生活。
“侉奶奶”的业余生活是看驴打滚。
每天上下午,正街上“豆腐店的一个孩子总牵驴到侉奶奶的榆树下打滚”。
驴乏了,一滚再滚,终于“翻过去了”,于是“打着响鼻,浑身都轻松了”,侉奶奶看到“驴翻过了”,也觉得浑身轻松。
这里,小说第三次提及榆树,而看驴打滚也展示了侉奶奶的一点童心。
有时,孩子们“常上侉奶奶门前的空地上来玩”,他们捉了蚂蚱和油葫芦,就拿给侉奶奶看,侉奶奶必很认真地看看,并赞美道“大。真大”,就再次展示了其未泯的童心。
“侉奶奶”家境疲惫,日食维艰 。
对此,作者直抒胸臆道“侉奶奶吃得真是苦”。
接着,小说描述了“她一年到头喝粥”,“三顿都是粥”,平常是到米店买最糙最糙的米来煮,逢到粥厂放粥时,她就去打粥,这一天,她就“喝这粥”;尤其是,“粥厂里打来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这里就使用了对比衬托手法,写尽“侉奶奶吃得真是苦”。
侉奶奶吃的“菜”是她自己腌的红胡萝卜,对此,作者说“啊呀,那叫咸,比盐还咸,咸得发苦”,这就使用了直抒胸臆手法和对比手法。
侉奶奶的饭食偶有改变之时,就是“她的侄儿来的那一天,才变一变花样”。
“牛”是侉奶奶的侄儿,“过继给她了,也可说是她的儿子”,他“在运河堤上卖力气,也拉纤,也推车,也碾石头”,此言也,就上承了前面对“侉子”的介绍。
牛“隔个十天半月来看看他的过继的娘”,他也是卖力气的,家口又多,“不能给娘带什么,只带了三斤重的一块锅盔”(呼应了上文),侉奶奶看见牛来了,“就上街,到卖熏烧的王二的摊子上切二百钱猪头肉,用半张荷叶托着”,“还忘不了买几根大葱,半碗酱”,娘俩才“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山东饱饭”。
呜呼,牛的到来,乃是整篇小说中惟一的暖色亮色,这就反衬了侉奶奶人生之悲惨。
哦,可怜的侉奶奶啊。
“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因为“榆皮,是做香的原料”,于是香店的杨老板就心动了,而他自己又不好出面,于是“几次托甲长丁裁缝来探过侉奶奶的口风,问她卖不卖”,然而侉奶奶总是说“树还小咧,叫它再长长”,这就委婉拒绝了,然不免惹得人们私下猜测“侉奶奶不卖榆树,她是指着它当棺材本哪”。
小说的题目是《榆树》,前面仅是蜻蜓点水地略提了三次,小说至此,才正面描述了“榆树”。
“榆树一年一年地长”,而“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着,一年一年地纳鞋底”,这貌似平淡的语言,展示了侉奶奶仅是“活着”,而我们分明读出了掩在文字背后的酸涩,那是侉奶奶的命蹇时乖、穷困潦倒、孤独无助、身心憔悴啊。
随后,作者直抒胸臆道“侉奶奶的生活实在是平淡之至”,平淡到“除了看驴打滚,看孩子捉蚂蚱、捉油葫芦”,她“还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作者扳指细思,也仅是想到了“这些捉蚂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纳他们穿的鞋底,尺码一年比一年放出来了”。
一个人的一生,就在“纳鞋底”和“看驴打滚,看孩子捉蚂蚱、捉油葫芦”中度过了,这就是侉奶奶生活的全部啊。
“侉奶奶”的生活有变化么,作者蓦然想起了下面的事,认为“值得一提”。
第一,有一年,杨家香店的作坊接连着了三次火,人说这是“狐火”,于是在香店作坊的墙外盖了一个“狐仙庙”,“常常有人来烧香”。
第二,有一天,人们不知怎么发现海潮庵里藏着一窝土匪,最后用火攻,于是土匪吃不住劲,只好举手就擒了。
这些“值得一提”的事,也“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与侉奶奶的生活无关啊。
这里就故意使用了“错位法”,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嫁接到侉奶奶的生活之中,进一步展示了侉奶奶生活得无奈无趣,仅是“活着”。
第三,下面一件事确实“使她的生活发生一点变化”。
有一头老牛要被卖给屠宰场去,牛走到越塘边就跪下了,泪流满面,甲长丁裁缝出面求告了几家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把老牛买下来作为她们的放生牛,并让侉奶奶收养,说是“一甲人信得过她”。
丁甲长这么做,是怕“为人神不喜”;而侉奶奶答应做这件事,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头老牛,还是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也叫牛?未为可知也,但有一点是无疑的,那就是出于弱者的同情心。
于是,侉奶奶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做起了这件事,她“早起把牛放出来,尽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没有了,就喂它吃干草”,“一早一晚,牵到河边去饮”,“傍晚拿了收印子钱的摺子,沿街串乡去收印子”。
特别到了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个屋里”,可谓一人一畜,共居一室,相依相偎,相伴相随,更见侉奶奶之形单影只,感情荒芜,无人怜惜,旷世孤独啊。
然而,这让“侉奶奶可觉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觉得骨头疼,半夜了,还没有睡着”,这就为侉奶奶的去世铺垫了一笔。
“不到半年,这头牛老死了”,“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
是啊,人一旦失去了生命寄托,精神慰藉,活着就没多大意义了,这就展示了侉奶奶与牛之同在天涯、同命相怜之感,写尽侉奶奶之茕独无依。
侉奶奶病病歪歪的,“连粥都不想吃”了,她躺在“黑洞洞的草屋里”,“有时出来坐坐,扶着门框往外走”,这里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其病魔缠身,尽显疲态,摇摇欲坠,奄奄待尽,再次为她的去世铺垫了一笔。
一个大雨之夜,当丁裁缝检查到她家时,发现“侉奶奶死了”,同时,作者忙里偷闲,还不忘捎带着写了一笔“她屋外的榆树都浸在水里了”,这就再次回扣了题目。
于是,“丁裁缝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来”,给她办后事,“侉奶奶没有留下什么钱,牛也拿不出钱,只有卖榆树”,这里就展示了其家境之一贫如洗,同时也呼应了前面人们对于“侉奶奶不卖榆树”的私下议论。
于是,“丁甲长找到杨老板”,他当然要找杨老板了,因为在此之前,“杨老板几次托甲长丁裁缝来探过侉奶奶的口风”,问她的榆树卖不卖,这时,丁甲长找杨老板既顺理成章,也是顺水人情啊。
杨老板“很仁义”,他说“先不忙谈榆树的事,这都好说”,于是,“他先垫出一笔钱来,给侉奶奶买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把侉奶奶安葬后,“榆树生意也就谈妥了”,至于价钱几何,这里没说,就给大家留下了想象空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家如此“仁义”,牛怎么好意思多要啊。
于是杨老板就“把八棵榆树都放倒了”,他“把八棵榆树的树皮剥了”,自己做香用,而“把树干卖给了木器店”,这就呼应了前文也。
小说最后一笔是绝对不容忽视的,那就是“据人了解,他卖的八棵树干的钱就比他垫出和付给牛的钱还要多。他等于白得了八张榆树皮,又捞了一笔钱”。
这就为杨老板之“很仁义”做了精妙注脚,杨老板之“很仁义”也,乃是灵活圆通,八面玲珑,心机颇深,很会办事,他让你吃了亏,都说不出来,你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强行咽下去。
因为在此之前,他就觊觎侉奶奶这八棵榆树很久了,能从死人身上揩油者,真算是精明奸猾到家了。
于是,就想起了“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又称“微言大义”,为孔子所首创,左丘明概括为“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
这种笔法,寓褒贬于曲折文笔之中,在记叙中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倾向,而不是作者通过直抒胸臆表明自己的态度。
鲁迅评论《儒林外史》第四回“范进吃大虾元子”一节文字时说“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
窃以为,这句话用在此处,真是入木三分,恰如其分啊。
附:
榆树
侉奶奶住到这里一定已经好多年了,她种的八棵榆树已经很大了。
这地方把徐州以北说话带山东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这县里有不少侉子。他们大都住在运河堤下,拉纤,推独轮车运货(运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头),碾石头粉(石头碾细,供修大船的和麻丝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缝),烙锅盔(这种干厚棒硬的面饼也主要是卖给侉子吃),卖牛杂碎汤(本地人也有专门跑到运河堤上去尝尝这种异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个侉子的家属,她应当有过一个丈夫,一个侉老爹。她的丈夫哪里去了呢?死了,还是“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么?她姓什么?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穷苦人,有钱的,都这样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么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呢(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没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来的呢?你问附近的住户,他们都回答不出,只是说:“啊,她一直就在这里住。”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这里就有一个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个巷子的外面。这巷口有一座门,大概就是所谓里门。出里门,有一条砖铺的街,伸向越塘,转过螺蛳坝,奔臭河边,是所谓后街。后街边有人家。侉奶奶却又住在后街以外。巷口外,后街边,有一条很宽的阴沟,正街的阴沟水都流到这里,水色深黑,发出各种气味,蓝靛的气味、豆腐水的气味、做草纸的纸浆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闻到这些气味,叫人感到忧郁。经常有乡下人,用一个接了长柄的洋铁罐,把阴沟水一罐一罐刮起来,倒在木桶里(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沟底嘎啦嘎啦地响。跳过这条大阴沟,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这片空地里。
侉奶奶的家是两间草房。独门独户,四边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后面,是一带围墙。围墙里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杨。香是像压餾饹似的挤出来的,挤的时候还会发出,“蓬——”的一声。侉奶奶没有去看过师傅做香,不明白这声音是怎样弄出来的。但是她从早到晚就一直听着这种很深沉的声音。隔几分钟一声:“蓬——蓬——蓬”。围墙有个门,从门口往里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铁纱窗似的晒香的棕棚子,上面整整齐齐平铺着两排黄色的线香。侉奶奶门前,一眼望去,有一个海潮庵。原来不知是住和尚还是住尼姑的,多年来没有人住,废了。再往前,便是从越塘流下来的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边长了很高的草。右边是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
侉奶奶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附近几条巷子的人家都来找她,拿了旧布(间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做“骨子”)和一张纸剪的鞋底样。侉奶奶就按底样把旧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缝几针),然后就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纳。扎一锥子,纳一针,“哧啦——哧啦”。有时把锥子插在头发里“光”一“光”(读去声)。侉奶奶手劲很大,纳的针脚很紧,她纳的底子很结实,大家都愿找她纳。也不讲个价钱。给多,给少,她从不争。多少人穿过她纳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门口纳鞋底。她不点灯。灯碗是有一个的,房顶上也挂着一束灯草。但是灯碗是干的,那束灯草都发黄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见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别人家的烟筒才冒出烧早饭的炊烟,侉奶奶已经纳好半只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里(她那屋里很黑),整天都坐在门外扎锥子,抽麻线。有时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来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头牵磨的驴。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个孩子总牵驴到侉奶奶的榆树下打滚。驴乏了,一滚,再滚,总是翻不过去。滚了四五回,哎,翻过去了。驴打着响鼻,浑身都轻松了。侉奶奶原来直替这驴在心里攒劲;驴翻过了,侉奶奶也替它觉得轻松。
街上的,巷子里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门前的空地上来玩。他们在草窝里捉蚂蚱,捉油葫芦。捉到了,就拿给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认真地看一看,说:“大。真大!”孩子玩一回,又转到别处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过桥到对岸远远的一个道士观去看放生的乌龟。孩子的妈妈有时来找孩子(或家里来了亲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试试),就问侉奶奶:“看见我家毛毛了么?”侉奶奶就说:“看见咧,往东咧。”或“看见咧,过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头喝粥。三顿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买了最糙最糙的米来煮。逢到粥厂放粥(这粥厂是官办的,门口还挂一块牌:××县粥厂),她就提了一个“木量子”(小水桶)去打粥。这一天,她就自己不开火仓了,喝这粥。粥厂里打来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腌的红胡萝卜。啊呀,那叫咸,比盐还咸,咸得发苦!——不信你去尝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儿来的那一天,才变一变花样。
侉奶奶有一个亲人,是她的侄儿。过继给她了,也可说是她的儿子。名字只有一个字,叫个“牛”。牛在运河堤上卖力气,也拉纤,也推车,也碾石头。他隔个十天半月来看看他的过继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给娘带什么,只带了三斤重的一块锅盔。娘看见牛来了,就上街,到卖熏烧的王二的摊子上切二百钱猪头肉,用半张荷叶托着。另外,还忘不了买几根大葱,半碗酱。娘俩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山东饱饭。
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香店的杨老板几次托甲长丁裁缝来探过侉奶奶的口风,问她卖不卖。榆皮,是做香的原料。——这种事由买主亲自出面,总不合适。老街旧邻的。总得有个居间的人出来说话。这样要价、还价,才有余地。丁裁缝来一趟,侉奶奶总是说:“树还小咧,叫它再长长。”
人们私下议论:侉奶奶不卖榆树,她是指着它当棺材本哪。
榆树一年一年地长。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着,一年一年地纳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实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驴打滚,看孩子捉蚂蚱、捉油葫芦,还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这些捉蚂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纳他们穿的鞋底,尺码一年比一年放出来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杨家香店的作坊接连着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说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来的。于是在香店作坊的墙外盖了一个三尺高的“狐仙庙”,常常有人来烧香。着火的时候,满天通红,乌鸦乱飞乱叫,火光照着侉奶奶的八棵榆树也是通红的,像是火树一样。
有一天,不知怎么发现了海潮庵里藏着一窝土匪。地方保安队来捉他们。里面往外打枪,外面往里打枪,乒乒乓乓。最后是有人献计用火攻,——在庵外墙根堆了稻草,放火烧!土匪吃不住劲,只好把枪丢出,举着手出来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远,两边开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离得这么近,她怎么就不知道庵里藏着土匪呢?
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与她的生活无关。
使她的生活发生一点变化的是:——
有一个乡下人赶了一头牛进城,牛老了,他要把它卖给屠宰场去。这牛走到越塘边,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跪着,眼睛里叭哒叭哒直往下掉泪。围了好些人看。有人报给甲长丁裁缝。这是发生在本甲之内的事,丁甲长要是不管,将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几家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凑了牛价,把这头老牛买了下来,作为老太太们的放生牛。这牛谁来养呢?大家都觉得交侉奶奶养合适。丁甲长对侉奶奶说,这是一甲人信得过她,侉奶奶就答应下了。这养老牛还有一笔基金(牛总要吃点干草呀),就交给侉奶奶放印子。从此侉奶奶就多了几件事:早起把牛放出来,尽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没有了,就喂它吃干草。一早一晚,牵到河边去饮。傍晚拿了收印子钱的摺子,沿街串乡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个屋里。牛卧着,安安静静地倒嚼,侉奶奶可觉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觉得骨头疼,半夜了,还没有睡着。
不到半年,这头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还丁甲长,还是整天坐在门外纳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时常病病歪歪的,连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里躺着。有时出来坐坐,扶着门框往外走。
一天夜里下大雨。瓢泼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进了水。丁裁缝怕侉奶奶家也进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树都浸在水里了。他赤着脚走过去,推开侉奶奶的门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缝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来。
得给侉奶奶办后事呀。侉奶奶没有留下什么钱,牛也拿不出钱,只有卖榆树。
丁甲长找到杨老板。杨老板倒很仁义,说是先不忙谈榆树的事,这都好说,由他先垫出一笔钱来,给侉奶奶买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后,榆树生意也就谈妥了。杨老板雇了人来,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树都放倒了。新锯倒的榆树,发出很浓的香味。
杨老板把八棵榆树的树皮剥了,把树干卖给了木器店。据人了解,他卖的八棵树干的钱就比他垫出和付给牛的钱还要多。他等于白得了八张榆树皮,又捞了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