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水母》
一
读了汪曾祺先生的《水母》后,我似觉一泓晶莹温润、清澈见底的清泉,如琴弦低唱着,从我眼前蜿蜒流过。
窃以为,这是一股水,更是一种意识,乃是百姓崇拜“水母”的一种清醇无比的意识也。
二
闲话少叙,且说《水母》。
文章开篇即为“水母”定位为“在中国的北方”,且必须是“有一股好水的地方”,“往往会有一座水母宫,里面供着水母娘娘”,此言也,就紧扣了题目。
接着,作者回溯缘由道“这大概是因为北方干旱,人们对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表达这种感情,于是建了宫,并且创造出一个女性的水之神”。
是的,“水神之为女性,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水是温柔的”,正如《红楼梦》里贾宝玉对女子的高贵评价,“女儿是水做的”。
这就更足以证明了“水是温柔的”,“水神之为女性”了。
接着,作者又插言介绍了河伯,“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并以“河伯”之“惯会兴风作浪,时常跟人们捣乱,不是好神”反衬了“水母”也。
行文至此,作者岔开文笔,远足南下,介绍了南方之神。
“南方多的是龙王庙”,因为“南方是水乡,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为灾”,于是人们“多建龙王庙”,希望让龙王来把水“治”住。
南北气候之不同,就导致了南北神灵之不同也,如此看来,神也必须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否则,我们敬你何用。
三
随后,作者收回南下的文笔,重归正题道“水母娘娘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神”;然而,作者并没有顺流而下,介绍水母娘娘如何“很有特点”,而是绕道介绍了中国女神的形象来源。
作者以为“中国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贵妇人”,因为“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
那么,“女神该是什么样子呢”,由于人们“想象不出”,于是就“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作者认为“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
因为取样于“贵妇人”,所以“这些女神大都是宫样盛装,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若是少女或少妇,则往往在端丽之中稍带一点妖冶”。
随后,作者引用了《封神榜》里对于女娲圣像的正面描写,“容貌端丽,瑞彩翩翩,国色天姿,宛然如生;真是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
女娲圣像如此端庄秀丽,雍容大度,姿态绰约, 艳冠群芳,遂使“纣王一见,神魂飘荡,陡起淫心”,于是作者认为女娲圣像“并不冷若冰霜”,又转而从人性角度为纣王开拓道“圣像如此,也就不能单怪纣王”了。
同时,作者直抒胸臆,批评了许仲琳,认为他“在描绘时笔下就流露出几分遐想,用语不免轻薄,很不得体的”。
不仅如此,作者又引用了《水浒传》里对于九天玄女的正面描写,“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
这段肖像描写也,亦是漫含妖艳,难以避俗,作者认为施耐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最后找补了两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但“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印象”。
是啊,作家亦是血肉之躯,凡胎俗骨,即使沐手熏香,口念佛陀,亦难以得仗佛力,超越性情,一尘不染,五蕴皆空,有什么办法呢。
随后,作者综述了女娲和九天玄女,“这二位长得都像嫦娥,真是不谋而合”,又转而透视了众生“倾慕中包藏着亵渎,这是中国的平民对于女神也即是对于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这里对于人性的剖析,可谓入木三分,一针见血,遂让人红涨于颊,无地自容也。
是的,人性是很难超越的,作者继续举例道“有人见麻姑爪长,想到如果让她来搔搔背一定很舒服。这种非分的异想,是不难理解的”。
“至于中年以上的女神”,因为“她们大都长得很富态,一脸的福相,低垂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圭’,圭下有一块蓝色的绸帕垫着,绸帕耷拉下来”,连胖手都遮住不让人看见,自然“就不会引起膜拜者的隐隐约约的性冲动了”。
尤其是,这形象“已经完全是一位命妇甚至是皇娘了”,作者又举例证明了“太原晋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晋之开国的国母,就是这样”。
随后,作者又举了“泰山的碧霞元君”之例,那些“朝山进香的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称呼“碧霞元君”为“泰山老奶奶”,对此,作者直抒胸臆道“这称呼实在是非常之准确,因为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呼奴使婢的很阔的老奶奶”。
行文至此,作者戏谑而言“这些女神的‘成份’都是很高的”,就让人忍俊不禁,掩面而笑,“唯成分论”的观点贯穿于当时社会的边边角角,真可谓风雨飘摇,神灵难逃啊。
接着,作者又举了一例,“文革”期间,有位农民出身的“造反派的头头”,“带头打碎了很多神像,其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他的理由简单明了“她们都是地主婆”,作者评论道“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这就再次证明了中国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也。
四
文章终于收回远游的文笔,回到了“水母娘娘”身上。
作者直抒胸臆,把笔直陈道“水母娘娘异于这些女神”,此语也,乃以片言居要,起了承上启下之用也。
随后,作者又使用对比手法介绍了“水母宫”,“水母宫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其“宫”门也矮。
在“水母宫”里,“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来高”。
接着,文章正面描写了水母娘娘的肖像,“这位娘娘的装束,完全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大襟的布袄,长裤,布鞋”。
另外,水母娘娘的“神座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此言也,就呼应上承了女娲和九天玄女这些大神,而水母娘娘的神座不过“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
于是,作者详细描写了水母娘娘的形态,“她就盘了腿用北方妇女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是半侧着身子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对‘观众’”,“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梳头”,对此,作者直抒胸臆道“这‘造型’是很美的”,作者甚至认为“这就是在华北农村到处可以看见的一个俊俊俏俏的小媳妇,完全不是什么‘神’”
是的,大神往往是远离民众的,高高在上的,光环灿灿的,而这个水母娘娘则是通俗易懂的,颇接地气的,洋溢着人情味的,正如作者所言“这是农民自己的神”。
随后,作者使用设问手法,讲述了“华北很多村里都流传着”的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因为“这地方没水。没有河,也没有井”,所以,有个小媳妇“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
有一天,有个骑马的过路人进门讨水喝,他喝了一瓢又一瓢,甚至“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
小媳妇既同情他“太渴了”,又为“今天没水做饭了”而不安,然而她唯恐让客人难堪,于是“心里着急,脸上可没露出来”。
过路人直到喝够了水,道了谢,才通情达理地问道“你今天没水做饭了吧”,小媳妇说“嗯哪”,过路人说“你婆婆知道了,不骂你吗”,小媳妇说“再说吧”。
这里就以对话描写刻画了小媳妇之平和善良,波澜不惊,于是,这个小媳妇就因为这一念慈祥,感动了过路人。
这个过路人其实是个神仙,他赞赏小媳妇“心好”,就说“我送给你一根马鞭子,你把鞭子插在水缸里。要水了,就把马鞭往上提提,缸里就有水了。要多少。提多高。要记住,不要把马鞭子提出缸口!记住,记住,千万记住”。
正所谓好人必有好报,于是“从此往后,小媳妇就不用走老远的路去担水了。要用水,把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
对此,作者直抒胸臆,赞叹而言,“这可真是‘美扎’啦”。
然而,有一天出事了。
当时,“小媳妇住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饭,要用水”,却不知其中奥秘,就“照着样儿把马鞭子往上提。不想提过了劲,把个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但见“水缸里的水哗哗地往外涌,发大水了”,“不大会儿工夫,村子淹了”。
却说小媳妇早上起床后,正梳着头,还没挽上纂呢,就听人说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妇心想准是婆婆把马鞭子拔出缸外了,于是赶忙往回奔。回到家后,急中生计,连想都没想,就抓起锅盖往缸口上一扣,自己腾地一下坐到锅盖上,于是“水不涌了”。
多么美丽善良的小媳妇,多么机智勇敢的小媳妇,多么优美动人的故事啊。
于是,我暗自揣测着这个小媳妇该是什么模样呢,估计应该是脸如瓜子,身材苗条,性情温和,沉静如水,另外,她必须秀丽端庄,因为从她让过路人喝水这件事上,就足见其心地端庄了。
是啊,唯有善良端庄,方可通达天帝,方能身居神位也。
于是,“人们就尊奉她为水母娘娘”,并且“照着她当时的样子,塑了金身:盘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锅盖上,水退了,她接着梳头。她高高举起手臂,是在挽纂儿哪”。
行文至此,作者实在按捺不住了,遂而走到文前,激情四射,不吝溢词地夸奖道“这个小媳妇是值得被尊奉为神的”,“听到婆家发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抓起锅盖扣在缸口,自己腾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后,继续梳头挽纂,又何其从容不迫也”。
这段直抒胸臆的文字,发自肺腑,流泻真情,出语壮阔,揄扬有加,乃是以口为碑,以文为杯,以心为杯,而在结构上则使用了先总后分的方式也。
接着,作者又综合描述道“水母的塑像,据我见到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凤冠霞帔作命妇装束的,俨然是一位“娘娘”;一种是这种小媳妇模样的”,这里就再次使用了对比手法也。
对于此,作者直抒胸臆,击节赞叹道“我喜欢后一种”。
何也?因为“这是农民自己的神,农民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的神。这是农民心目中的女神:一个能干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妇”,于是,作者再次直抒胸臆道“农民对这样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并不畏惧。农民对她可以平视,甚至可以谈谈家常”,因为“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他们要的神”,而“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头上的一种压力”。
这就深入阐释了农民喜欢“水母娘娘”的原因。
随后,作者坦言“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那就是“这小媳妇的功德应该是制服了一场洪水,但是她的‘宫’却往往有一股好水的源头,似乎她是这股水的赐予者”。
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对此,作者穷追不舍,“这个故事很美,但是这个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为‘水母’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如此看来,作家也是有知识盲区的,然而能谨言慎行,不志高气满,“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不乏明智,就有自知之明。
作者又进一步探究道“但是农民似乎不对这些问题深究”,“他们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无需讨论”。
哦,这就是中国农民,他们很单纯,不复杂,坚信天地万物,乃是造化安排,一切命定,管者自管,无须劳心费神,不必多思多虑。
如此一来,“我只好一直糊涂下去了”。
五
为了介绍并解析农民与诸神的关系,作者又一次将文笔岔了出去。
是的,正如作者所言,中国的百姓“对若干神圣都有和统治者不尽相同的看法”,他们“往往编出一些对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对于此,作者认为“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下面,作者举例介绍了对于灶王爷与“祀灶”的两种观点。
①.关于灶王爷与“祀灶”之事,作者直言批判了“汉朝不知道为什么把‘祀灶’搞得那样乌烟瘴气”,而对于“汉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话”,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而且“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至”,作者更是予以无情拷问,严厉审判,不仅如此,他甚至目光凛凛,严词训斥道“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里乃是使用了直抒胸臆手法也。
随后,作者又满腹疑惑地发问道“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灶王爷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关系,成了‘东厨司命定福灶君’”,这就再次展示了作者绝不强不知以为知的谦逊姿态。
②.与统治者的观点相比,“民间的说法殊不同”,“在北方的农民的传说里,灶王爷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张,名叫张三”,当说到灶王爷这个名字时,作者在后面插入一语“你听听这名字”,从语气里,我们不难看出作者之一脸不屑,漫含腹诽也。
不仅如此,作者又进一步评价道,“这人是没出息的,他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事,我忘了)钻进了灶火里,弄得一身一脸乌漆墨黑,这才成了灶王”。
这就展示了灶王爷之鄙俗不堪,行迹不检,属于不入流品也,对此,作者冷笔无情,白眼睥睨,冷峻切直,臧否横议,拳拳见血,刀刀见肉,直让这位“张三兄”满面羞愧,觳觫汗下也。
然而,做了坏事还知道钻进灶火里,就表明其羞恶之心未泯,尚有一念之仁也,至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里就以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任尔驰骋想象,去丰富填补也。
关于“张三兄”的描述,作者亦是心存盲区,对此,他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记性不好,对这位张三灶王爷的全部事迹已经模糊了”,他决定“异日有暇,当来研究研究张三兄”。
从“张三兄”三字中,我们分明能读出作者那满脸的讥诮意味也。
行文到最后,作者以“或曰”提问道“研究这种题目有什么意义,这和四个现代化有何关系”,作者肯定地答曰“有的!我们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
此言也,就让其研究上升到文化品位,升华到民族高度,如此一来,就是志在济世,心系社稷了,于是,那意义就光照千古,大了去了。
附:
水母
在中国的北方,有一股好水的地方,往往会有一座水母宫,里面供着水母娘娘。这大概是因为北方干旱,人们对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表达这种感情,于是建了宫,并且创造出一个女性的水之神。水神之为女性,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水是温柔的。虽然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但他惯会兴风作浪,时常跟人们捣乱,不是好神,可以另当别论。我在南方就很少看到过水母宫。南方多的是龙王庙。因为南方是水乡,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为灾,故多建龙王庙,让龙王来把水“治”住。
水母娘娘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神。
中国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贵妇人。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女神该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出。于是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这些女神大都是宫样盛装,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若是少女或少妇,则往往在端丽之中稍带一点妖冶。《封神榜》里的女娲圣像,“容貌端丽,瑞彩翩翩,国色天姿,宛然如生;真是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竟至使“纣王一见,神魂飘荡,陡起淫心”,可见是并不冷若冰霜。圣像如此,也就不能单怪纣王。作者在描绘时笔下就流露出几分遐想,用语不免轻薄,很不得体的。《水浒传》里的九天玄女也差不多:“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虽然作者在最后找补了两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印象。——这二位长得都像嫦娥,真是不谋而合!倾慕中包藏着亵渎,这是中国的平民对于女神也即是对于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有人见麻姑爪长,想到如果让她来搔搔背一定很舒服。这种非分的异想,是不难理解的。至于中年以上的女神,就不会引起膜拜者的隐隐约约的性冲动了。她们大都长得很富态,一脸的福相,低垂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圭”,圭下有一块蓝色的绸帕垫着,绸帕耷拉下来,我想是不让人看见她的胖手。这已经完全是一位命妇甚至是皇娘了。太原晋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晋之开国的国母,就是这样。泰山的碧霞元君,朝山进香的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称之为“泰山老奶奶”,这称呼实在是非常之准确,因为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呼奴使婢的很阔的老奶奶,只不过不知为什么成了神了罢了。——总而言之,这些女神的“成份”都是很高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位农民出身当了造反派的头头的干部,带头打碎了很多神像,其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他的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她们都是地主婆!”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水母娘娘异于这些女神。
水母宫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宫”门也矮,身材高大一些的,要低了头才能走进去。里面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来高。这位娘娘的装束,完全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大襟的布袄,长裤,布鞋。她的神座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却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北方妇女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她是半侧着身子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对“观众”。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梳头。这“造型”是很美的。这就是在华北农村到处可以看见的一个俊俊俏俏的小媳妇,完全不是什么“神”!
她为什么会成了神?华北很多村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有一家,有一个小媳妇。这地方没水。没有河,也没有井。她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一天,来了一个骑马的过路人,进门要一点水喝。小媳妇给他舀了一瓢。过路人一口气就喝掉了。他还想喝,小媳妇就由他自己用瓢舀。不想这过路人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小媳妇想:这人大概是太渴了。她今天没水做饭了,这咋办?心里着急,脸上可没露出来,过路人喝够了水,道了谢。他倒还挺通情理,说:“你今天没水做饭了吧?”“嗯哪!”——你婆婆知道了,不骂你吗?”——“再说吧!”过路人说:“你这人——心好!这么着吧:我送给你一根马鞭子,你把鞭子插在水缸里。要水了,就把马鞭往上提提,缸里就有水了。要多少。提多高。要记住,不要把马鞭子提出缸口!记住,记住,千万记住!”说完了话,这人就不见了。这是个神仙!从此往后,小媳妇就不用走老远的路去担水了。要用水,把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这可真是“美扎”啦!
一天,小媳妇住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饭,要用水。她也照着样儿把马鞭子往上提。不想提过了劲,把个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这可了不得了,水缸里的水哗哗地往外涌,发大水了。不大会儿工夫,村子淹了!
小媳妇在娘家,早上起来,正梳着头,刚把头发打开,还没有挽上纂,听到有人报信,说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妇一听:坏了!准是婆婆把马鞭子拔出缸外了!她赶忙往回奔。到家了,急中生计,抓起锅盖往缸口上一扣,自己腾地一下坐到锅盖上。嘿!水不涌了!
后来,人们就尊奉她为水母娘娘,照着她当时的样子,塑了金身:盘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锅盖上,水退了,她接着梳头。她高高举起手臂,是在挽纂儿哪!
这个小媳妇是值得被尊奉为神的。听到婆家发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抓起锅盖扣在缸口,自己腾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后,继续梳头挽纂,又何其从容不迫也。
水母的塑像,据我见到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凤冠霞帔作命妇装束的,俨然是一位“娘娘”;一种是这种小媳妇模样的。我喜欢后一种。
这是农民自己的神,农民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的神。这是农民心目中的女神:一个能干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妇。农民对这样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并不畏惧。农民对她可以平视,甚至可以谈谈家常。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他们要的神,——人,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头上的一种压力。
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这小媳妇的功德应该是制服了一场洪水,但是她的“宫”却往往有一股好水的源头,似乎她是这股水的赐予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故事很美,但是这个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为“水母”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但是农民似乎不对这些问题深究。他们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无需讨论。看来我只好一直糊涂下去了。
中国的百姓——主要是农民,对若干神圣都有和统治者不尽相同的看法,并且往往编出一些对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灶王爷。汉朝不知道为什么把“祀灶”搞得那样乌烟瘴气,汉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话,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致什么“物”呢?),而且“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至”。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灶王爷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关系,成了“东厨司命定福灶君”。但是民间的说法殊不同。在北方的农民的传说里,灶王爷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张,名叫张三(你听听这名字!),而且这人是没出息的,他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事,我忘了)钻进了灶火里,弄得一身一脸乌漆墨黑,这才成了灶王。可惜我记性不好,对这位张三灶王爷的全部事迹已经模糊了。异日有暇,当来研究研究张三兄。
或曰:研究这种题目有什么意义,这和四个现代化有何关系?有的!我们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