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寻常茶话》
一
汪曾祺先生的《寻常茶话》,一开篇就直截了当,开宗明义,说明了写作这篇文章的原因,乃是“袁鹰编《清风集》约稿”也。
随后,作者谦逊而言“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这就既展示了作者的低姿态,同时也紧扣了题目中的“茶”元素,可谓一石双鸟也。
然而,外行归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由此可见,喝茶在作者生活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啊。
另外,你看看汪曾祺先生那语言啊,“一天换三次叶子”、“坐水”,这就滤去繁华,仅存质朴,简直一个返璞归真之极也,庄户得就像南墙根下曝阳扪虱、轻言曼语的山里大爷。
闲话少叙,且来论茶。
正如作者所言,他“对茶叶不挑剔”,不管“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了。
当然了,所谓“毫不讲究”,也并不是不计粗粝,逮么喝么,“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
看看,尽管文章名曰“茶话”,然于字里行间,不时摇曳着美食气息,这就难掩其美食家的风范,展示了其散文之散也。
另外,作者认为喝茶不仅像《北京人》里江泰所说的那样,可以“止渴生津利小便”,它“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又说“《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
是的,虽然作者说自己“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茶理’”,然而又说“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因为“我的家乡认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
这就去了“热”和“满”二茶理,“只剩下一个字:浓”,仅有一点像了。
浓到什么样子,“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跟药一样”,这就对比展示了我喝茶之“酽”也。
人之喝茶,愈喝愈酽,实难自律,我亦深明此道。
于是,作者绕来绕去,话说了一大圈,要紧的话终于姗姗来也,那就是“写不出关于茶的文章”,如果“要写,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话”,这就宁静谦抑地呼应并回复了文首袁鹰的约稿之言,同时也紧扣了题目中的“寻常”与“茶话”两元素,且领起了下文,可谓一石三鸟啊。
二
随后,作者使用虚写手法,回顾了他“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时的一段喝茶往事。
当时,“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
“高了兴”者,再次展示了汪曾祺语言之质朴无华,毫无斧凿痕迹,明显口语化也,就让我想到了“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奇”。
于是,作者首先描写了其读书环境。
在“穿堂”的左侧有两间空屋。
里间是佛堂,佛堂里有“佛像”、“袈裟”和“乌斯藏铜佛”,而且“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这就无不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乃是汪氏家族的精神家园也。
外间是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缸‘臭卤’”,处处荡漾着烟火气息,乃是汪氏家族生活之处也。
在这里,精神与物质为邻,“形而上”与“形而下”并肩,对比鲜明地构成了汪氏家族的生活场景图。
而“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父就在这里开始了其传道受业解惑也。
下面,作者用了150多字,描述了祖父如何授《论语》,我如何写字,又如何“隔日作文一篇”,还介绍了“义”这种文体……
这些内容均与茶无关,尽显作者文笔之散也。
随后,作者收住那散漫的文笔,归于正题。
他说“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这就以虚衬实,突出了其祖父喝茶之“考究”也。
他又说祖父“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
此言也,就展示了“考究”的内涵:第一,茶考究,他喝的是龙井茶;第二,茶具考究,泡茶用“宜兴砂壶”,喝茶用“一个细瓷小杯”。
特别是“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因为太酽了,所以“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足见这是一位品茶大师,是一位真正的懂茶之人也。
回味什么,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估计,厚重浓郁的苦涩过后,必是滚滚涌动的甜美酣畅,这饮茶里面浸透了浓郁的人生哲理也。
祖父“看看我的字,我的‘义’”,估计他很满意,“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
作者接茶在手,一饮而尽,顿感沁人肺腑,熨帖安舒,灵与肉的交融几达巅峰,不禁如醉如痴,朗之吟之“真香”!
“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不仅如此,作者又说“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此言也,就呼应了他喝茶酽得“跟药一样”,并为之做了最好的注脚,展示了作者在喝茶上与其祖父乃是一脉相承也。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这就紧扣了主旨,也使得文章情意绵绵,余韵袅袅,温煦之气,直拂人面。
三
接着,作者再次使用虚写手法,回顾了家乡“喝早茶”或曰“上茶馆”的风俗习惯。
作者首先解释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卖、千层糕……”。
随后描述道“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又解释了“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而“干丝在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吃的时候,由“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作料——酱油、醋、麻油浇入”。
那“烫干丝”也,麻辣鲜香,异常可口,一箸入口,三生难忘,作者不禁拍案赞叹,直抒胸臆道“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这段文字名曰“喝早茶”,就表明了茶乃主角,吃仅是配角。
然而事实却是,作者写茶时,三言两语,惜墨如金,而谈吃时,则洋洋洒洒,浩浩荡荡,不厌其详,谈锋甚健。
是啊,作者一旦论及鳖馐鹿脯,肥鹅烧鸡,食蜜青果,山肴野蔌,就文辞滔滔,口若悬河,入戏太深,几难把控,其文笔简直一个我行我素、散漫无羁之极,毫不在乎喧宾夺主之嫌也。
四
作者又使用虚写手法,回顾了他在昆明的“泡茶馆”生活。
文章首先综述道“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
所谓“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泡”字“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是“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乃是同一语源;而本地人则叫“坐茶馆”,“坐”有消磨时间之意也。
这里,作者就使用对比手法,展示了“泡”字比“坐”字更胜一筹也。
接着描述了“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
随后又举两例,“有一位教授在茶馆是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作者使用比拟手法说“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甚至于“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
这里对于二人“泡茶馆”的描述,可见出作者文笔之详略处理也。
另外,上面描述“泡茶馆”的文字,尽管与茶血缘较近,却也属于边缘文字,再次展示了作者文笔之散也。
于是,作者绕道而行,渐近主旨。
他先描述了“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又描述了“文林街后来开了家‘摩登’茶馆”,他们“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绿”,那“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叶都很厚”,而“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
这里对于茶的描述,绿色爽心沁肺,红色鲜艳夺目,真可谓色味俱全,对比鲜明也。
对此,作者使用对比手法,直抒胸臆道“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估计转念之间,他又想到了千人千面,众口难调,遂又慎之切切地直抒胸臆,“这也许是我的偏见”。
作者又将滇红与斯里兰卡的“利普顿”作了对比,认为滇红“差一些”,然而“有人喝不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对此,他亦颔首认可,“人之好恶,不能勉强”也。
接着,作者又将文笔拉回到昆明,说“我在昆明喝过大烤茶”。
所谓“大烤茶”,就是“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
随后,作者虚写了几年前的大理街头,他“看到有烤茶缸卖,犹豫一下,没有买”,因为即使“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这就表明作者深明茶道也。
五
这里,作者穿越到“一九四六年冬”,虚笔回忆了在“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的经历。
当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
我们“每人喝了三小杯”,“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这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所以“印象深刻”,记得当时“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也没有喝一次工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呜呼,雁过长空,影沉秋水,“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那邈远的记忆早已风干,更被无情的岁月尘封掩埋掉矣。
六
伤感既去,再忆良辰,这就展示了作者文章布局与策划上的参差之美、错落之美也。
于是,作者虚笔回忆了“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
那是“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
接着,作者放纵文笔,任其远游,描述了“除了‘西湖景’,使我难忘的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
作者虚写了“西湖景”之后,又解释了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对此,作者拍案叫绝,直抒胸臆道“鱼肉发甜,鲜脆无比”,又补充道“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
这就展示了作者在吃文化上的通今博古,学富五车也。
行文至此,作者收回文笔,回归正题,描述了“难忘的两样方物”之“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
他说“真正的狮峰龙井”乃是“雨前新芽”也,并以示现手法描述了泡茶之状,但见“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其“茶色颇淡”,作者对此不禁再次直抒胸臆,拍案叫绝“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
然而好茶归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价格不菲,更见弥足珍贵,就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狮峰龙井”乃是真正的茶中珍品也。
只是,“狮峰茶名不虚,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此言也,就起了承上启下之用,领起了下文关于“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
七
于是,作者由茶而水,再次展示了文笔之散。
首先,作者肯定了“我喝过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龙潭泉水”。
当时,他们“骑马到黑龙潭”,“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
作者再次使用示现手法,如闻如见地描写了“泉就在茶馆檐外地面,一个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见泉水骨嘟骨嘟往上冒”。
哦,那清澈见底、清洌震人的泉水啊,可谓珍珠串串,如银似玉也。
其次,作者肯定了“井冈山的水也很好”。
作者先描述了井冈山水的特异之处是“水清而滑”,并肯定了苏东坡咏温泉的诗句“‘温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虚语”。
特别是,“井冈山水洗被单,越洗越白”,而“以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发,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质”,这就以虚衬实地赞美了井冈山水之品质卓异也。
作者赞美了“黑龙潭泉水”和“井冈山的水”之后,转而贬抑了后面的水,这就构成了前扬后抑,对比鲜明也。
作者叙议结合地说“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没有喝出什么道理”,又说“济南号称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观赏,以泡茶,不觉得有什么特点”。
此乃第一抑也。
作者又以“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之言,领起了下文。
“比如盐城”,盐城之为盐城,真是名副其实,那里的“水是咸的”,用以泡茶,茶质尽毁。
于是,“中产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所谓天落水,是指“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张了布幕”而接的雨水,将这些天落水“存在缸里,备烹茶用”,这就侧面映衬了盐城水质之恶劣异常,难以食用。
此乃第二抑也。
最后,作者特别指出“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泽”。
作者首先说“菏泽土中含碱”,而“牡丹喜碱性土”,所以,“菏泽牡丹甲天下”,“我们到菏泽看牡丹,牡丹极好”。
作者虚笔赞美了菏泽牡丹之后,实笔贬抑了菏泽水质恶劣,用以泡茶,简直“没法喝”,“不论是青茶、绿茶,沏出来一会儿就变成红茶了,颜色深如酱油,入口咸涩”。
这段文字就构成了先扬后抑,以虚衬实也。
于是,我们“由菏泽往梁山”,“住进招特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紧用不带碱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这就以梁山水映衬了菏泽水之咸涩无伦,难以下咽。
此乃第三抑也。
总之,三次贬抑,层层递进,可见作者构思也。
八
作者驾驭着散漫的文笔,云来云去,行踪无定,终于转到了北京。
文章紧扣主旨,描述道“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是的,喝茶已经成为“老北京”的生活习惯,具有普遍性了,“无论贫富,皆如此”也。
随后,作者虚写了“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的生活经历。
当时,馆里有几位岁数很大的看守员,他们来上班后,“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氽坐水沏茶”,直到“茶喝足了”,他们“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
“他们喝的都是花茶”,因为“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
窃以为,作者在此委婉含蓄地讽刺了北京人之迂腐古板、拘泥保守,可谓泥中含刺,绵里藏针,乃是使用了春秋笔法也。
说到“花茶”,作者直言道“我不太喜欢花茶”,接着又说道“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此言也,就承上启下,导出了老舍先生与茶。
作者首先说“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接着虚笔回顾了老舍先生到莫斯科开会的事情。
“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这惹得老先生颇不高兴了,就展示了中外观念之碰撞也。
作者又说“外国人喝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经喝完了,不要了”,而“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
这就使用对比手法,展示了中外在茶文化上的差异也。
九
文章文笔回收,由苏联又漫游回苏州。
作者说“龚定庵以为碧螺春天下第一”,这就以人衬茶,肯定了碧螺春茶质之美也。
然后,作者虚笔回顾了“我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
未饮碧螺春,先说“雕花楼”。
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楼是进口的硬木造的,到处都雕了花,八仙庆寿、福禄寿三星、龙、凤、牡丹……”。
作者对此花色缭乱的不堪之状,十分反感,于是使用直抒胸臆手法,峻拔直露,臧否横议道“真是集恶俗之大成”也。
然而,作者又赞美道“但碧螺春真是好”,只是这么好的茶,却“泡在大碗里”,就有蒹葭玉树之感,让人颇觉粗俗不堪,遂直抒胸臆道“这有点煞风景”啊。
为了此事,他还十分较真地问过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作者依然困惑不解,耿耿于怀,“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十
喝完“碧螺春”,作者的文笔又说到了“擂茶”。
作者再次虚笔回顾了他“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
所谓“擂茶”,将“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
说到这里,作者又补叙道“我在《湘行二记》中对擂茶有较详细的叙述,为省篇幅,不再抄引”,这就展示了其文章的详略处理也。
十一
最后,作者依然绕茶而行,介绍了“茶可入馔,制为食品”。
如“杭州有龙井虾仁”,作者评价道,想亦不恶;“裘盛戎曾用龙井茶包饺子”,作者评价道“可谓别出心裁”,这里所用手法,类似夹叙夹议,只是略为简约啊。
而“日本有茶粥”。
对此,作者引经据典道“《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惟茶粥’一品,万不可少”,就展示了其涉猎广泛,博学多识也。
那么,“茶粥是啥样的呢”,美食家的好奇心,让他身体力行,躬亲为之,自己揣摩着“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并“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
尤其是,“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让人欣然。
“四川的樟茶鸭子”,乃是“以柏树枝、樟树叶及茶叶为熏料”而制成,对此,作者品评道“吃起来有茶香而无茶味”。
另外,他还回顾了自己“曾吃过一块龙井茶心的巧克力”,并愤愤然直抒胸臆道“这简直是恶作剧”,遂引用上海人的话再次评价道“巧克力与龙井茶实在完全‘弗搭界’”也。
附:
寻常茶话
袁鹰编《清风集》约稿。
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茶叶多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茶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认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常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因此,写不出关于茶的文章。要写,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话。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穿堂”的左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云鹏画的佛像,佛的袈裟是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缸“臭卤”,面筋、百叶、笋头、苋菜都放在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父每天早晨来讲《论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里拿来给我的。隔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题是“孟子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卖、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干丝在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作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是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叶都很厚。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不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我在昆明喝过大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有烤茶缸卖,犹豫一下,没有买。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也没有喝一次工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难忘的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我自此才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
我喝过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龙潭泉水。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泉就在茶馆檐外地面,一个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见泉水骨嘟骨嘟往上冒。井冈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虚语。井冈山水洗被单,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发,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质。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没有喝出什么道理。济南号称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观赏,以泡茶,不觉得有什么特点。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盐城。盐城真是“盐城”,水是咸的。中产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张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备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泽。菏泽牡丹甲天下,因为菏泽土中含碱,牡丹喜碱性土。我们到菏泽看牡丹,牡丹极好,但是茶没法喝。不论是青茶、绿茶,沏出来一会儿就变成红茶了,颜色深如酱油,入口咸涩,由菏泽往梁山,住进招特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赶紧用不带碱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馆里有几位看守员,岁数都很大了。他们上班后,都是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展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叶花”)。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经喝完了,不要了。
龚定庵以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楼是进口的硬木造的,到处都雕了花,八仙庆寿、福禄寿三星、龙、凤、牡丹……真是集恶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问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记》中对擂茶有较详细的叙述,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馔,制为食品。杭州有龙井虾仁,想不恶。裘盛戎曾用龙井茶包饺子,可谓别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惟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我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这便是“茶粥”了。有一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鸭子乃以柏树枝、樟树叶及茶叶为熏料,吃起来有茶香而无茶味。曾吃过一块龙井茶心的巧克力,这简直是恶作剧!用上海人的话说:巧克力与龙井茶实在完全“弗搭界”。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