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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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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金岳霖先生》

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金岳霖先生》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金岳霖先生》开篇言道“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此言也,由面及点地展示了金岳霖先生是西南联大许多有趣的教授之一,而其中“有趣”二字,乃是本文文眼,起了涵盖全文、领起下文之用也。

接着,作者介绍了“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因为彼此之间是好朋友,所以“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作者又推测道“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

这就展示了金岳霖先生之性格平易,为人好处,合同随俗,温恭尔雅也。

另外,作者又坦言“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

写文章而注明出处,就氤氲着一股谦抑严谨的学者气息,也展示了汪先生对老师的尊重,展示了二人之间交游频繁,情同手足,敞开心扉,万事相照也。

接着,作者又言“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然而“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这就提示读者应该双文并读,方能较为全面地了解金岳霖先生的全貌。

郑绩在其《人物画论·肖品》中有这么一句话:“写其人不徒写其貌,要肖其品。何谓肖品?绘出古人平素性情品质也。”

作者之描写“金岳霖先生”也,就恪守此道。

第一,文章综述道“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

第二,文章分述了“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之一。

“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

于是,“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时,他总是先自我解释“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

作为大学的著名教授,上课不摘帽子,还得对学生作出解释,并请求学生原谅,如此束身修行,谦抑尽礼,洗尽铅华,洗尽躁动,就是“肖其品”,颇让人仰视也。

“他的眼睛有什么病”,作者说“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

至于什么病,这里不予探究,但是“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这样子就有些怪也。

第三,文章又分述了“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之二。

因为患有眼疾,金先生“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作者对此困惑不已,茫然无解,并直抒胸臆道“这就更怪了”。

尽管“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因为眼睛“好一些,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这也让人颇生奇怪。

第四,文章最后分述了“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之三。

金先生“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

作者接着以“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之言,过渡到“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这就展示了其文笔之散。

然后,作者虚笔漫游,回顾了下面的场景。

“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闻一多先生那天穿着“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

另外,“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

随后,作者文笔回收,描述道“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而“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

于是,人们看见金先生“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这就从穿着到动作都展示了他的样子有点怪。

金岳霖先生是教逻辑的。

因为“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而作者“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但是“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因此,“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

“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的,面对“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于是,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这就让“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

作者岔开文笔,顺势描述了“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而“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再次展示了作者文笔之行踪无定也。

接着,作者文笔回收,描述道“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特别是“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金先生提问学生,而“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此言也,就领起了下文。

文章首先综述道“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

作者举例说,有个林国达同学“最爱提问题”,而他的“问题大都奇奇怪怪”的,估计“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

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回问了他一个问题,让“林国达傻了”。

这就展示了金先生之无贵无贱,无长无少,平易近人,不苛求师道之尊也。

后来,“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悲哀言道“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他“一直没有笑容”。

再次展示了金先生对学生之情意殷殷,依依不舍,心地柔软,仁慈善良。

此情此景,虽非天伦,却也温煦芬芳,让一室圣洁。

是的,逻辑学是一门艰深枯涩的学问,“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这就让很多人自恨粗蠢,望洋兴叹。

于是“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就问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金先生回答道“我觉得它很好玩”。

“很好玩”者,非高言谠论,不出语壮阔,无志高气满,唯有才大而谦,气宏而凝,不事夸张,这就展示了金先生做学问之兴趣昂然,甜美顺达,这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泻,是对职业的真爱与大爱也。

接着,文章以“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之言,承上启下,领起下文。

作者首先叹息了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可见这门功课之枯燥难懂,因此“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而“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

上课时,“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于是“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

这门学问如此艰深,但窥藩篱,已属不错,而能登堂入室,更是凤毛麟角,鲜有其人,这就侧面描写了金先生之学养深厚,胸藏锦绣,超凡独步,无人企及也。

接着,作者插叙了一段文字,描述了“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可惜“我没有见到”。

说到王浩,作者文笔漫游,描述了其人其事。

作者首先说“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因为王浩“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学,王浩常来玩”。

随后,就对王浩展开了肖像描写,“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因为“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这就让他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特立独行。

其相貌已经够颇“土”了,再加上“说话带山东口音”,就更是土得无与伦比也。

然而,“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所谓大智若愚也,只是“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作者继续虚笔追述道“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并“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

这一段文字,作者回顾了他与王浩的同学友谊,也展示了作者文笔之散也。

是的,“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而“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这就由面及点地肯定了金先生不仅造就了王浩,还造就了好多好学生,遂而侧面映衬了金先生之学问非凡也。

正如作者所言“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此言也,就起了承上启下之用,既呼应了前文金先生所授课程“逻辑学”和“符号逻辑”,也领起了下文。

金先生之于小说也,“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另外,作者又虚笔描述道“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由此可见,其阅读范围之阔也,涵盖了严肃文学、侦探小说甚至武侠小说。

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从文先生时常拉个人来“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

有一次,他拉来了金先生,并为他拟好了课题《小说和哲学》,“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而当“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答曰“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金先生之举说明了什么,是不做作,不雕琢,是一尘不染,澄然以清,是不声嘶力竭,不附庸风雅,不逢场作戏,不故作学问高深状也。

随后,作者又描述了一个情趣横生的场景。

金先生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道“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遂“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于是,我们明白了,真潇洒不是装出来的,是雅得那么俗,又俗得那么雅,是拿得起,放得下,自得其乐,毫不掩饰也。

金先生年已不惑,尚怀童真,是真性情,这就以细节描写刻画了金先生之真名士自风流也。

尽管“金先生是个单身汉,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

“自得其乐”者,乃是这一节文字的文眼,起了领起下文之用也。

第一,金先生“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人鸡同桌而食,实为鲜见,可谓“自得其乐”也。

第二,金先生“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如果“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这就展示了金先生之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率性由情,天真未凿,充满了童趣和情趣也。

第三,“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他们“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尤其是,“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

接着,作者介绍了林徽因“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

这里就以林徽因之才情,映衬了金先生之才情也。

只可惜,天妒红颜,造化弄人,林徽因初过天命,即飘然登仙。

于是,“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很纳闷,到了之后,金先生意绪阑珊,情词殷渥地告诉他们“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那发乎人情、止乎礼义的情谊,溢于言表。

及至晚年,金先生深居简出。

而毛主席曾要求他“你要接触接触社会”,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于是“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

对此,作者虚笔想象道“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在那熙熙攘攘的王府井,“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这里,文章再次出现了“有趣”一词,就紧扣了主旨,呼应了文首也。

是啊,为人天真,热爱生活,有一肚子学问的大哲学家,这就是作者对金先生学问和人品的公正评定啊。

行文最后,作者对金先生之治学予以综合评定。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

然而,作者唯恐自己涵盖不全,遂又言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这就展示了作者治学之严密,同时也呼应了前文也。

接着,作者再次谦抑而言“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呼应了文章第二段的内容),所以“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不仅如此,他又进一步言道“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此言也,就拓展了文章内容,并呼应了文首之言也。

是啊,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一个横空出世、名家辈出的特殊时期,需要后人好好研究一下,这有利于我们的教育发展。

 

附:

金岳霖先生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

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

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

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

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萧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

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1987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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