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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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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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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打鱼的》

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打鱼的》

 

汪曾祺先生这篇小说的题目也,干脆利索,直截了当,名曰《打鱼的》,就给人以朴实无华、不尚辞藻之感,展示了汪氏语言之口语化、生活化、颇接地气的特色,他甚至于连题目都不屑雕琢,少事濡染,好一个返璞归真之极也。

所谓言到极处,无有他奇,唯有恰好,信夫。

而其布局谋篇也,采用的是“由面及点”的结构模式。

小说首先一一概述了五种打鱼的,此乃“面”也;随后又讲述了打鱼的两口子的故事,此乃“点”也。

若从小说情势上来看,则呈现出自高而下、层层下跌之势,乃是使用了先扬后抑的手法也。

闲话少叙,且说《打鱼的》。

小说开篇即言“女人很少打鱼”,此言也,一如天外来文,乍读之下,让人一头雾水,不得要领,及至最后,方才蓦然而悟,这与后文之两口子打鱼的、后来小姑娘继承母亲职业,构成了顾盼呼应也。

接着,作者岔开文笔描述道“打鱼的有几种”,此言也,有着中心句之用,统帅并领起了下文也。

第一种是“用两只三桅大船”打鱼的,这种“打鱼的”给人以豪迈壮观、雄飞高举之感也。

具体做法是这样的。

打鱼人“用两只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风,张了满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进”,此时此刻,“船行如飞”,而“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一网上来,能打上千斤鱼。而且都是大鱼”。

“船行如飞”者,使用了夸张手法,而“大西北风”者,则暗示并呼应了后文之“严寒的冬天”也。

这样打来的“大铜头鱼”和“大青鱼,“往往长达七八尺”,即使“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就展示了鱼个头之大。

接着,作者突出描述了“铜头鱼”之“头部尖锐,颜色如新擦的黄铜,肉细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黄段”,就展示了这种鱼肉质之美。

特别是“起网的时候,如果觉得分量太沉,会把鱼放掉一些,否则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险”,就展示了捕鱼数量之多。

对此,作者冠以“豪迈壮观”的修饰语,这就态度鲜明地为之涂抹上了一层昂然向上的主观感情色调。

读文至此,对于“只能在严寒的冬天进行,一年只能打几次”也,我有所不明,这是为什么呢,记得《吕氏春秋》有言“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这是为了遵循古训,恪守行业规矩,还是另有它因,作者未言,我不得而知也。

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闲话少叙,且说打鱼。

正如作者所言,那些“鱼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财主”,“他们也随船下湖,驾船拉网,勇敢麻利处不比雇来的水性极好的伙计差到哪里去”,这就展示了打鱼人业务之精明也。

如此一来,这样打的鱼个头极大,肉质鲜美,数量极多,且给人以情豪胆壮、意气干云之感,就对后文之“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打鱼的起了反衬之用,当然也对那两口子打鱼的起了反衬之用也。

第二种是“放鱼鹰的”,给人以情趣盎然之感也。

①.作者首先介绍了“鱼鹰分清水、浑水两种”,二者的区别是“浑水鹰能在浑水里睁眼,清水鹰不能”,而唯有在“湍急的浑水里才有大鱼,名贵的鱼。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鱼,不肥大,味道也差”。

这是为什么呢,就使用了留白手法,再次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同时,窃以为这里面也漫含着某些生活哲理也,至于什么哲理,只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另外,这句话还以对比手法展示了“浑水鹰比清水鹰值钱得多”之因也。

②.作者描述了“放鹰捉鱼”的场景。

首先,作者直抒胸臆道“站在高高的运河堤上,看人放鹰捉鱼,真是一件快事”。

接着,又描述了“放鹰捉鱼”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撑船,一个管鹰”。

“一船鱼鹰,多的可到二十只”,但见“这些鱼鹰歇在木架上,一个一个都好像很兴奋,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这段文字就以拟人手法描写了鱼鹰临战前的精神抖擞之貌,可谓鲜活灵动,动态十足,展示了作者文笔之精细准确也。

而当“管鹰的把篙子一摆”时,只见“二十只鱼鹰扑通扑通一齐钻进水里”。

“不大一会,接二连三的上来了”,只见鱼鹰的“嘴里都叼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鳜鱼,鱼尾不停地搏动”,“没有一只落空”的,

这段对于“放鹰捉鱼”的描写,形象生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给人以如闻如见之感,此乃示现手法之效也。

尤为令人惊喜的是,“有时两只鱼鹰合抬着一条大鱼”,展示了一种团结协作之精神,对于此,作者岔开文笔,延伸想象道“喝!这条大鳜鱼!烧出来以后,哪里去找这样大的鱼盘来盛它呢”。

这就再次展示了作者之技痒难熬,时时不忘以美食家身份自居也,让人不禁嘿然而乐。

这一段“放鹰捉鱼”的描写,就对后文之“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打鱼的再次起了反衬之用,当然也反衬那两口子之打鱼也。

第三种“是扳罾的”,第四种“是撒网的”……

作者对此一笔带过,展示了其惜墨如金,详略处理也,这符合文章结构美学。

第五种是“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打鱼的。

作者首先描述道“还有一种打鱼的:两个人,都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又介绍了他们“裤子带上衣的罩衣,颜色白黄白黄的,站在齐腰的水里”。

接着,作者描述了这种打鱼的场景。

这种打鱼需要二人配合,“一个张着一面八尺来宽的兜网”,“另一个按着一个下宽上窄的梯形的竹架,从一个距离之外,对面走来”,并且“一边一步一步地走,一边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着”,这是为了“把鱼赶进网里”。

作者继续介绍了这样打鱼的,“只有在静止的浅水里,或者在虽然流动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里,如护城河这样的地方,才能见到”。

如此浅水地方,他们每天当然“打不了多少”,而且也没有大鱼好鱼。

他们打的鱼,“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鲤鱼拐子、鲫瓜子、鲶鱼”,于是就“连不到二寸的‘罗汉狗子’,薄得无肉的‘猫杀子’,他们也都要”。

这种打鱼可怜巴巴,能有什么前景呢,这就为下文两口子打鱼也,布置下一个苍白黯淡的背景。

连续两次反面映衬,且荒草迷离、泥淖处处的黯然背景也布置好了,于是故事就展开了。

“在小学校后面的苇塘里,臭水河”边,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两个这样的打鱼的。一男一女。他们是两口子”,“男的张网,女的赶鱼”。

这里就以“苇塘里,臭水河”的恶劣环境映衬了两口子,暗示了他们生活之黯淡无光。

于是,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生活场景。

穷街拙巷,竹篱柴扉,茅檐草舍,四壁萧然,窗间蛛丝,案上生尘,敝巾旧服,粗茶淡饭,甚至于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也。

他们属于提篮呼卖者和引车卖浆者这一阶层,再次展示了汪曾祺先生多“对日常贩夫走卒的事情,有兴趣”,在他们身上就寄寓了作者那“安于微小,安于平常”的审美情趣和平民意识也。

闲话少叙,且说打鱼的两口子。

这是一对怎样的夫妻啊,“他们打了一天的鱼,却听不到他们说一句话”。

尤其他们脸上那个表情啊,“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望、忧愁,总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于木然”。

他们不仅不说话,“除了举网时听到歘的一声,和梯形的竹架间或搅动出一点水声,听不到一点声音”,“就是举网和搅水的声音,也很轻”。

是的,他们既没有心灵交流,也没有表情交流,甚至于连他们的身边环境也是死寂一片。

他们不是一对闷葫芦,而是面对生活的重压,互相之间,已经一无所言,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者,是也。

这让我想起了元稹的《遣悲怀》诗“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有几天工夫,没看见那“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鱼的”两口子了。

他们干什么去了,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然而这次“按着梯形竹架赶鱼的换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随后,作者使用细节描写刻画了她的“辫根缠了白头绳”,这就展示了她是“打鱼人的女儿”,她是给妈妈戴的孝。

是的,“她妈死了,得的是伤寒”,几天没见,人就没了,就这么简单。

然而,死则死矣,活人还得过日子,于是“她来顶替妈的职务了”。

只见“她穿着妈穿过的皮罩衣,太大了,腰里窝着一块,更加显得臃肿”,这就再次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小姑娘之身材瘦小,尚未成人,然而,她不得不继承母业啊,可怜的孩子。

小姑娘穿着妈妈的皮罩衣,她会想妈妈么,呜呼,痛哉!

而作者显然把那刻骨铭心的哀痛掩在了貌似平静的文字背后,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一段撕心裂肺的想象空间也。

看着“她也像妈一样,按着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兜网”那头的父亲能不想起妻子么,只是他也把这段哀情深深埋在了心底,这里也使用了留白手法也。

行文最后,作者描述了两点。

①.“她一定觉得:这身湿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经很凉”。

此言也,就再次展示了小姑娘尚未成人,力气很小,同时也使用了以景衬情手法,以寒冷的秋水映衬了小姑娘那哀哀欲绝之情。

②.“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此言也,亦再次使用留白手法,展示了父亲之心如死灰槁木,另外这里以不写之写手法,营造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展示了生活之惨痛。

是的,平淡的语言背后尽是心酸,字里行间洋溢着漫天泪痕。

读文至此,我如坐愁城,颦眉长叹,我似乎看见小说灵魂深处涌溢出一股股黯淡,氤氲成百无聊赖、凄冷寂寞的沉沉迷雾,把一切染成灰蒙蒙一片,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呜呼,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应该是小说的主旨也。

 

附:

打鱼的

 

女人很少打鱼。

打鱼的有几种。

一种用两只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风,张了满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进,船行如飞,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一网上来,能打上千斤鱼。而且都是大鱼。一条大铜头鱼(这种鱼头部尖锐,颜色如新擦的黄铜,肉细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黄段),一条大青鱼,往往长达七八尺。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网的时候,如果觉得分量太沉,会把鱼放掉一些,否则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险。这种豪迈壮观的打鱼,只能在严寒的冬天进行,一年只能打几次。鱼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财主,虽然他们也随船下湖,驾船拉网,勇敢麻利处不比雇来的水性极好的伙计差到哪里去。

一种是放鱼鹰的。鱼鹰分清水、浑水两种。浑水鹰比清水鹰值钱得多。浑水鹰能在浑水里睁眼,清水鹰不能。湍急的浑水里才有大鱼,名贵的鱼。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鱼,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运河堤上,看人放鹰捉鱼,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两个人,一个撑船,一个管鹰。一船鱼鹰,多的可到二十只。这些鱼鹰歇在木架上,一个一个都好像很兴奋,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管鹰的把篙子一摆,二十只鱼鹰扑通扑通一齐钻进水里,不大一会,接二连三的上来了。嘴里都叼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鳜鱼,鱼尾不停地搏动。没有一只落空。有时两只鱼鹰合抬着一条大鱼。喝!这条大鳜鱼!烧出来以后,哪里去找这样大的鱼盘来盛它呢?

一种是扳罾的。

一种是撒网的。

……

还有一种打鱼的:两个人,都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裤子带上衣的罩衣,颜色白黄白黄的,站在齐腰的水里。一个张着一面八尺来宽的兜网;另一个按着一个下宽上窄的梯形的竹架,从一个距离之外,对面走来,一边一步一步地走,一边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着,把鱼赶进网里。这样的打鱼的,只有在静止的浅水里,或者在虽然流动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里,如护城河这样的地方,才能见到。这种打鱼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没有很大的,很好的鱼。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鲤鱼拐子、鲫瓜子、鲶鱼。连不到二寸的“罗汉狗子”,薄得无肉的“猫杀子”,他们也都要。他们时常会打到乌龟。

在小学校后面的苇塘里,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两个这样的打鱼的。一男一女。他们是两口子。男的张网,女的赶鱼。奇怪的是,他们打了一天的鱼,却听不到他们说一句话。他们的脸上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望、忧愁,总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于木然。除了举网时听到(炎欠)的一声,和梯形的竹架间或搅动出一点水声,听不到一点声音。就是举网和搅水的声音,也很轻。

有几天不看见这两个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鱼的了。又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按着梯形竹架赶鱼的换了一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辫根缠了白头绳。一看就知道,是打鱼人的女儿,她妈死了,得的是伤寒。她来顶替妈的职务了。她穿着妈穿过的皮罩衣,太大了,腰里窝着一块,更加显得臃肿。她也像妈一样,按着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觉得:这身湿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经很凉,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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