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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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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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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金大力》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一如其人,可谓散淡之极也,读这篇《金大力》,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品格,还是小说写法,都印证了我这一看法。

小说开篇即介绍道“金大力想必是有个大名的”,这就表明了他的名字并非“金大力”,“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甚至“当面也这样叫”,这就展示了其人之性情随和,心量宽阔,心性淡然,颇具雅度。

作者也似乎猜透了读者的疑问,遂无问而答曰“为什么叫他金大力,已经无从查考”了。

接着,作者就对“金大力”这个名字,从多方面展开了描述。

“他姓金,块头倒是很大”,例如,“他家放剩饭的淘箩,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都挂得很高”,“别人够不着”,而“他一伸手就能取下来,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垫一张凳子”,这就使用对比手法,展示了金大力个子之高也。

“他家放剩饭的淘箩”为什么挂得很高呢,小说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其实,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此都深有体会,这是怕小孩子偷吃,何况还有“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就更得严阵以待,层层设防了。

哦,这是那个社会时代的丑陋胎记,它将镌刻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成为挥之不去的永久记忆。

对此,我心亦有戚戚焉。

记得小时候,家里人也把白面馍筐悬于梁头,挂得很高,母亲对此不掩不饰,指着我的鼻子说“就是防你”,然而饿焰中烧,一如狗獠牙啃噬着我的穷胃,遂将我历练得才智出众,道行非常,我悄然自制了一个铁钩,捆在了一根竹竿上,每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钩取一个白面馍,随后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暗自欣然享用。

春节将至,母亲前去查看,发现白面馍已是所剩无几,她老人家也不管什么冤假错案,连审都不审,就把我胖揍一顿,于是,那酸涩的记忆至今难忘。

闲话少叙,且说“金大力”。

正如作者所言,尽管金大力“身大力不亏”,“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气,没法证明”。

为什么?因为“关于他的大力”,既“没有什么传说的故事”,他也“没有表演过一次”,“也没有人和他较量过”。

是的,像金大力这样一位性情温和、文静寡言、随遇而安、与人无争之人,他“是不会当众表演,更不会和任何人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当然耳”。

随后,作者又使用设问手法,进一步联想道“是不是和戏里的金大力有什么关系呢?也说不定。也许有”,因为“他很老实,也没有什么本事,这一点倒和戏里的金大力有点像”。

然而“戏里的金大力只是个傻大个儿,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黄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没有打得很出色”,因此,“人们在提起金大力时,并不和戏台上那个戴着红缨帽或盘着一条大辫子,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红漆的木棍的那个金大力的形象联系起来”。

正如史湘云那句酒令所言“这鸭头不是那丫头”,而“这个金大力和那个金大力”亦是“不大相干”也。

这一节虚写文字,描述了戏里那个傻大个儿金大力,就对“这个金大力”起了反衬之用,同时拓宽了小说的容量,也展示了汪曾祺小说写法上之散淡也。

随后,作者收住这一节漫游式文字,又回到“这个金大力”身上。

“这个金大力只是一个块头很大的,家里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本人是个瓦匠头儿的老实人”。

此言也,就起了结构之用,第一句话承上,第二、三句话启下,并分别领起了下面两部分也。

金大力“怎么会当了瓦匠头儿呢”,对此,作者也是满腹疑问,百思不解。

是的,“瓦匠里当头儿的”,既“得要年高望重”,也得“手艺好,有两手绝活,能压众”,又得“有口才,会讲话,能应付场面”,“还得有个好人缘儿”。

然而“前面几条,金大力都不沾”,此言也,就暗示了金大力仅是有个好人缘儿也。

确实的,如果拙口钝腮,才艺平庸,小智自私,德不服众,是很难控制局面的,这就让读者为金大力捏了一把汗。

随后,作者使用了欲扬先抑手法,从下面几方面描述了金大力。

①.对于其手艺,作者毫不客气,一针见血道“金大力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甚至于“他的手艺比一个刚刚学徒的小工强不了多少,什么活也拿不起来”,如此资性,你怎么当瓦匠头儿。

然后,作者又使用对比反衬手法,继续直言贬责,“一般老师傅会做的活,不用说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墙时挂线,布瓦时堆瓦脊两边翘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开四面的浮雕……这些他统统不会”,甚至于“他连砌墙都砌不直”,像他这样“当了一辈子瓦匠,砌墙会砌出一个鼓肚子,真也是少有”。

于是乎,作为一个瓦匠头,他“只能干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传砖递瓦”。

是的,如果单从手艺而言,我们可以对金大力作出论定了,他低能迟笨,空疏寡陋,迂而无当,近乎呆憨,甚至犯低级错误,堪称呆鸟笨伯、空心大萝卜也。

这里对于金大力也,第一次使用了抑笔。

②,“瓦匠里当头儿的”,要“有口才,会讲话,能应付场面”。

而这个金大力呢,偏偏寡言少语,“很拙于言词”,甚至“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老是闷声不响”,他不仅“不会说几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应酬门面话讨主人家喜欢”,“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道劳致谢的漂亮话叫同行高兴”,“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个头儿的身份”。

他只会说“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且语速缓慢,“声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

这位又是姓金又是大力的,语言竟然如此拙口钝腮,刻板枯燥,木讷乏味,毫无机锋,如果不与深交,仅是一面之雅的话,他会遭人白眼,很让人瞧不上的。

这里对于金大力也,第二次使用了抑笔。

③,然而,世上之事,偏偏是天地至公,造化无私,老天关你一扇门,必给你开一扇窗,给你一缺点,必给你配一优点,给你一大缺点,必给你配一大优点。

金大力如此平庸无能,又不善说话,但是“只有一条,他倒是具备的:他有一个好人缘儿”,这就呼应了前文也,对此,连作者亦深感怪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缘儿会那么好”。

他的人缘儿会好到怎样呢?

“这一带人家,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都愿意找他”。

当然了,作者解释道“一般的零活,比如检个漏,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这些,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不必通过金大力”。

但是,“若是新建房屋,或翻盖旧房”,他们“就会把金大力叫来”。

待主人家交代完工程情况,“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个多大的工程,就告辞出来”了。

他是“算不来所需工料、完工日期”的,因为他胸无才学,力不胜任,他得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议”。

于是第二天,他就“带了一个木匠头儿,一个瓦匠老师傅,拿着工料单子,向主人家据实复告”。

当然了,至于他如何找人,如何算计工料,作者使用了留白手法,把这些内容放到了文字背后,就使得文章疏疏朗朗,空间极大,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待复告完毕,“主人家点了头”之后,“他就去约人、备料”了。

如何约人,作者不表,就再次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如何备料呢,作者举例道“到窑上订砖、订瓦”,“到石灰行去订石灰、麻刀、纸脚”。

但有一点,那就是“他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这是金大力所严格恪守的做人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

在这个世界上,人品至上,高于一切,它胜过才华出众,技艺超群,更胜过侃侃而谈,言辞滔滔,从这点来看,金大力有着金子般的品质,这是真正的大聪明、大视野、大境界也。

不是么,那么多技艺高超、头脑活络、能应付场面之人,大家不用,却偏偏找金大力,因为人们明白,凡聪明的处世之人无一不是机会主义者,找这些人就离上当受骗不远了,而金大力呢,却偏有着一股不为的气节。

正如古人所言,“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这应该是汪曾祺先生这篇小说所散发出来的弦外之音、象外之象吧。

另外,有句土耳其谚语说“上帝为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个矮树枝”,金大力就凭着这种正直不为的气节,在这个纷繁嘈杂的世界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当然了,这可不是什么“矮树枝”,而是大胸怀也。

这里对于金大力就使用了扬笔,估计这是他能当瓦匠头儿的原因吧。

④.闲话少叙,再说金大力。

人约好了,料也备好了,就该动工了,而“这里兴建动工有许多风俗”。

第一道风俗是“破土”。

“破土”者,乃是“由金大力用铁锹挖起一小块土,铲得四方四正,用红纸包好,供在神像前面”,而“这一方土要到完工时才撤去”。

第二道风俗是“主人家要请一桌酒”。

作者特意交代道“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红漆筷子,蓝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猪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鳅”

为什么“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还得“红漆筷子,蓝花粗瓷大碗”,尤其是“必有一道泥鳅”,这里面有讲究么,作者一无交代,就使用了留白手法,于是,读者只好凭借想象去填补了了。

另外,作者又言“这好像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但瓦匠都不见怪,因为这是规矩”。

此言也,颇具悬念,让人好奇,开玩笑还得不能见怪,到底是什么呢?

“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从反面提醒瓦匠们干活要专心致志,勤谨敬业,无须旁骛,细致精良,这没有问题啊。

“蓝花粗瓷大碗”,调侃瓦匠们身份低下,只配用粗瓷大碗,这也太尖酸刻薄了吧,这种拙劣玩笑,开不得。

“必有一道泥鳅”,提醒瓦匠们工作要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忠于职守,尽心竭力,不要耍奸磨滑,这也无须见怪啊。

到底是社么呢,这就再次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而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他仅仅出来道声辛苦,然后委托金大力全程作陪。

于是,“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举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

第三道风俗是上梁。

“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后,“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上了梁”,在此,作者还精工细描了“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道是“登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

而大红对子“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斗方的四角写着‘吉星高照’”。

最后,“金大力点起一挂鞭”,于是,“泥瓦工程就开始了”。

这里对于金大力也,也暗暗使用了扬笔。

⑤.工程开始后,“每天,金大力都是头一个来,比别人要早半小时”,这就使用对比手法,展示了金大力之不惜时间,勤恳敬业也。

他来了之后,首先“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搭鸡窝玩的砖头捡回砖堆上去”,此言也,就让读者想象到了昨天散工之后,孩子们曾经在此做过游戏,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扩大了小说的空间也。

接着,他又“把碍手得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清除一下“‘脚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脚手’往上提一提”,把“捆‘脚手’的麻绳紧一紧”,再“扫扫地”。

然后,“他挑了两担水来,用铁锹抓钩和青灰”,为什么叫“青灰”呢,因为“石灰里兑了锅烟;和黄泥”,等到“灰泥和好,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

看看吧,除了正常工作外,金大力要多干多少活,多付出多少劳动啊。

这里对于金大力也,就再次使用了扬笔,这也是他能当瓦匠头儿的原因吧。

⑥.因为金大力是个瓦匠,所以他“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着一个抿子”,然而这些工具“几乎随时都是干的”,由此可见,他的瓦刀抿子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作为一个瓦匠头儿,“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干这种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

是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绝不鱼目混珠,绝不滥竽充数,绝不以劣充好,这就是金大力,在这个世界上,能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不多啊。

换言之,金大力身为瓦匠头儿,却干小工活,而大家却习以为常,认为本该如此,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而金大力呢,更是极具自知之明,他“从来不想去露一手”,也不去“逞能卖嘴,指手画脚”,如果这样做了,他就不是金大力了。

特别是“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时,“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于是,金大力默默地看看太阳,“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

“在壶里摄了两大把茶叶梗子”,然后“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炉上,灌了两壶水”,再“把茶水筛在大碗里”,招呼大家“下来喝茶”。

而当“傍晚收工时,他总是最后一个走”,因为“他要各处看看”。

首先“看看今天的进度、质量”,正如作者所言,虽然“他的手艺不高,这些都还是会看的”;再“看看有没有留下火星”,因为“木匠熬胶要点火,瓦匠里有抽烟的”;“然后,解下腰带,从头到脚,抽打一遍”,最后,“走到主人家窗下”,叮嘱几句,才“扬声告别”。

是啊,本分内敛,低调平和,德性温良,尽职尽责,这就是金大力。

这里对于金大力,又使用了扬笔,这也是他能当瓦匠头儿的原因吧。

⑦.不仅如此,“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可是拿的工钱很低,比一个小工多不了多少”,这甚至让“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然而金大力拒绝道“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钱”,他甚至说“再说,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这我就知足”。

这就是金大力,低调明智,宽厚大度,高位低薪,不贪不占,这里对于金大力也,就再次使用了扬笔,这也是他能当瓦匠头儿的一个原因吧。

另外,“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之言也,就暗暗领起了下文也。

总之,这一节文字对于金大力使用了两次抑笔和五次扬笔,就构成了欲扬先抑也。

是的,金大力家开着一爿茶水炉子,“一早、晌午、傍黑”时候,“来打开水的人很多”,有“提着木(木量)子的”,有“提着洋铁壶、暖壶、茶壶的”,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于是,金家的茶水炉子生意很好。

因为“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要用开水,多到茶炉子上去买,这比自己家烧方便”。

仅是风俗使然,非也,估计这也展示了金家与邻里之间的和睦关系,因为金大力两口子的人品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啊。

随后,作者使用示现手法,如闻如见地描写道“茶水炉子,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当中有一个火口”,“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

金大力家的茶水炉子是由他老婆烧火的,“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这里就以其老婆映衬了金大力也,当然不包括技艺了,金大力手上那点活,实在是不堪一提。

因为茶水炉子“烧的是稻糠”,而“稻糠着得快,火力也猛”,但是“这东西不经烧,要不断地往里续”,于是,“只见她用一个小铁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那“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照得她满脸通红”。

“满脸通红”者,乃是肖像描写,给人以暖意融融之感,是否象征了道德暖流,照亮人心,溢满世间,应该有吧。

“半箩稻糠烧完”时,那“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此时此刻,“她就等着人来买水”,于是就“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而当“到罐里水快见底时,再烧”,“一天也不见她闲着”。

由此可见,这是个功夫买卖,辛苦营生啊。

另外,作者于百忙之中,还没忘了那些“稻糠的灰堆在墙角,是很好的肥料”,可以“卖给乡下人垩田,一个月能卖不少钱”,这也是金家的一笔收入啊。

此言也,就再次展示了小说之散漫也。

这一段文字,描述了金大力老婆烧水之辛苦,就对金大力之勤恳起了映衬之用也。

老婆负责烧火,而挑水的活计,当然是金大力的了,因为这是个重体力活啊。

因为“茶炉子用水很多”,于是“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为缸很深”,很高大,所以“一半埋在地里”了。

“一口缸容水八担,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而“这二十四担水都是金大力挑的”。

因为金大力还当着瓦匠头儿,于是“有活时,他早晚挑”,“没活时白天挑”,每天总得挑够二十四担水,真够辛苦的。

于是,就想起了那句戏词“你挑水来我浇园,夫妻恩爱苦也甜”。

而小说并没有描写他们的夫妻感情生活,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把这些内容放到了文字之外,读者可凭借自己的想象力予以填补。

据我估计,以金大力的好脾气,即使面对老婆有时说些淡话,发些牢骚,他也仅是一笑而过,他会和老婆斤斤计较,有口舌之争么,笑话。

随后,作者再次忙里偷闲,使用细节描写,对比描述了金家院子里的场景,“因为经常挑水,总要撒泼出一些”,所以“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铺地的砖发深黑色”,而“另一边的砖地是浅黑色”,这展示了作者观察之细致精确,就给人以真实之感。

小说要收尾了,作者又将文笔转向了金大力。

是的,“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好像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这就展示了金大力之勤恳辛劳,忠于职守。

而金大力给人什么感觉呢,他永远不变样,“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高大结实,沉默寡言”。

随后,作者又摇首而言“不,他也老了”,要不怎么能看到“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虽然还不大显,墨里藏针”,这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金大力之白发点点。

是的,作者文笔,貌似矛盾,就使得小说波澜微起,而在小说情调上,也给人以时光催老的沧桑之感也。

小说读完了,而金大力这个形象,就异常鲜明清晰地立在了我面前。

此人也,高大健壮,文静寡言,性情随和,心量宽阔。

尽管他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却偏偏做了瓦匠头儿,因为他有个好人缘儿。

这个好人缘儿,源于他的勤奋能干,淡然得失,与人无争,颇具雅度,更源于他那段不为的气节和吃亏精神,这是他身上金光闪闪之处也。

于是,我不禁抚卷而思,在金大力身上有没有折射着汪曾祺先生的影子呢。

 

附: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个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当面也这样叫。为什么叫他金大力,已经无从查考。他姓金,块头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饭的淘箩,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都挂得很高,别人够不着,他一伸手就能取下来,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垫一张凳子。身大力不亏。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气,没法证明。关于他的大力,没有什么传说的故事,他没有表演过一次,也没有人和他较量过。他这人是不会当众表演,更不会和任何人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当然耳。是不是和戏里的金大力有什么关系呢?也说不定。也许有。他很老实,也没有什么本事,这一点倒和戏里的金大力有点像。戏里的金大力只是个傻大个儿,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黄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没有打得很出色。人们在提起金大力时,并不和戏台上那个戴着红缨帽或盘着一条大辫子,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红漆的木棍的那个金大力的形象联系起来。这个金大力和那个金大力不大相干。这个金大力只是一个块头很大的,家里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本人是个瓦匠头儿的老实人。

他怎么会当了瓦匠头儿呢?

按说,瓦匠里当头儿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艺好,有两手绝活,能压众,有口才,会讲话,能应付场面,还得有个好人缘儿。前面几条,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他的手艺比一个刚刚学徒的小工强不了多少,什么活也拿不起来。一般老师傅会做的活,不用说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墙时挂线,布瓦时堆瓦脊两边翘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开四面的浮雕……这些他统统不会,他连砌墙都砌不直!当了一辈子瓦匠,砌墙会砌出一个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个瓦匠头,只能干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传砖递瓦。这人很拙于言词,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老是闷声不响,他不会说几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应酬门面话讨主人家喜欢;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道劳致谢的漂亮话叫同行高兴;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个头儿的身份。他说的只是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说话很慢,声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条,他倒是具备的:他有一个好人缘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缘儿会那么好。

这一带人家,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都愿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检个漏,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这些,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不必通过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盖旧房,就会把金大力叫来。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个多大的工程,就告辞出来。他算不来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议。第二天,带了一个木匠头儿,一个瓦匠老师傅,拿着工料单子,向主人家据实复告。主人家点了头,他就去约人、备料。到窑上订砖、订瓦,到石灰行去订石灰、麻刀、纸脚。他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

这里兴建动工有许多风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铁锹挖起一小块土,铲得四方四正,用红纸包好,供在神像前面。——这一方土要到完工时才撤去。然后,主人家要请一桌酒。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红漆筷子,蓝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猪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鳅。这好像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但瓦匠都不见怪,因为这是规矩。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来道一声“诸位多辛苦”,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师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举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这时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上了梁,——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登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斗方的四角写着“吉星高照”,金大力点起一挂鞭,泥瓦工程就开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头一个来,比别人要早半小时。来了,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搭鸡窝玩的砖头捡回砖堆上去,把碍手得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清除“脚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脚手”往上提一提,捆“脚手”的麻绳紧一紧,扫扫地,然后,挑了两担水来,用铁锹抓钩和青灰,——石灰里兑了锅烟;和黄泥。灰泥和好,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他是个瓦匠,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着一个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几乎随时都是干的。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干这种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他从来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卖嘴,指手画脚,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金大力看看太阳,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在壶里摄了两大把茶叶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炉上,灌了两壶水,把茶水筛在大碗里,就抬头叫嚷:“哎,下来喝茶!”傍晚收工时,他总是最后一个走。他要各处看看,看看今天的进度、质量(他的手艺不高,这些都还是会看的),也看看有没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胶要点火,瓦匠里有抽烟的)。然后,解下腰带,从头到脚,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扬声告别:“明儿见啦!晚上你们照看着点!”——“好来,我们会照看。明儿见,金师傅!”

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可是拿的工钱很低,比一个小工多不了多少。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金大力说:“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钱。再说,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这我就知足。”

金家茶炉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来打开水的人很多,提着木(木量)子的,提着洋铁壶、暖壶、茶壶的,川流不息。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要用开水,多到茶炉子上去买,这比自己家烧方便。茶水炉子,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当中有一个火口。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烧的是稻糠。稻糠着得快,火力也猛。但这东西不经烧,要不断地往里续。烧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见她用一个小铁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照得她满脸通红。半箩稻糠烧完,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她就等着人来买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见底时,再烧。一天也不见她闲着。(稻糠的灰堆在墙角,是很好的肥料,卖给乡下人垩田,一个月能卖不少钱。)

茶炉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担,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这二十四担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时,他早晚挑;没活时(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为经常挑水,总要撒泼出一些,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铺地的砖发深黑色(另一边的砖地是浅黑色)。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好像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

金大力不变样,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高大结实,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虽然还不大显,墨里藏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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