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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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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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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昆明的雨》

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昆明的雨》

 

汪曾祺先生这篇散文题目是《昆明的雨》,然而开篇并没有写雨,而是说“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

作者想了想,就给他画了一幅画,画面是这样的“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

同时,作者还在画面上题了几行字,道是“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这种民俗通俗易懂,很好理解,估计小鬼们也怕扎手,所以一看见门头悬挂仙人掌,就很不情愿的绕道而行了,鉴于此也,人们遂用仙人掌来辟邪,这里当然也展示了作者文笔随意,散漫无羁。

然而,作者用意显然并不在此,而在于“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这就展示了“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且紧扣了“昆明的特点”也。

欲写“昆明的特点”而不直接写,却从“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这个角度绕着写,这让我想起了《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作者欲描写荣国府,亦是不直接写,也是绕个弯,“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个角度介入来写的。

窃以为,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另外,作者在画面题字中有“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之言,就起了提纲之用,领起了下文也。

于是,作者直抒胸臆,朗然言道“我想念昆明的雨”,此言也,就承上启下,领起下文,且与文章结束之言,眉目传情,遥相呼应也。

是的,正如作者虚笔所描述的“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这个概念,“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这就使用对比手法,展示了昆明与雨的密切关系,简言之,就是昆明多雨也。

那么,“昆明的雨季有多长”呢,作者说不记得,也不知道是“从几月到几月”,唯一的感觉“好像是相当长的”。

然而,长归长,作者直抒胸臆道“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昆明的雨的特点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绝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所以“并不使人气闷”。

不仅如此,作者甚至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这就展示了作者对“昆明的雨季”的感受,虽多雨,雨季长,但并不使人厌烦,甚至还感觉很舒服也。

对于“昆明的雨季”,作者直抒胸臆,赞美而言“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这里就连用了比拟、拟人和排比手法也。

随后又引用了杜甫《春望》诗句“城春草木深”和陶渊明《读山海经》之言“孟夏草木长”,虚笔赞美了昆明雨季之润泽丰满,绿意浓郁也。

不仅如此,作者又进一步描述道“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就连那“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这就展示了昆明雨季的另一特点,绿色稠密,葱茏滴翠,生机勃然,丰腴肥美也。

接着,作者话接上文,刻意强调道“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因为“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

作者再次将文笔岔出,遥呼上文,描述了昆明的民俗,“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

在昆明的民俗里亦有仙人掌,由此可见,昆明仙人掌之多也。

对于此,作者也认为“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这就侧面描写了昆明空气湿润的特色。

不是么,“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因为“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是啊,连小鬼都怕仙人掌,况猪羊乎,这就再次展示了作者文笔之散漫随意也。

昆明的雨季,不仅仙人掌多,菌子亦极多。

于是,“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下面就让我们随作者来看看有哪些菌子。

第一,牛肝菌。

作者首先综述道“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当“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甚至于“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这就展示了牛肝菌之多且普遍也。

行文至此,估计作者又有些技痒难熬了,遂专业十足地描述道“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又直抒胸臆品评道“很好吃”,这就豁然亮出了其美食家身份也。

接着,作者又刻意强调曰“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这可是行家之言也,值得食客们的高度注意,同时也再次展示了作者文笔之散也。

第二,青头菌。

作者首先对比道“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接着又描述了“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

对于青头菌,文章仅用了三十几字,展示了作者之惜墨如金也。

同时,“格调”一词,也让我想起了《咸菜茨菇汤》里沈从文先生之言“这个好!格比土豆高”,吃菜而讲究“格”之高低,“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对什么事物都讲“格”。

作者在此也使用了“格调”一词,就展示了作者与沈从文先生之文笔相传的师从关系也。

第三,鸡土从。

首先,作者把“鸡土从”推为“菌中之王”,就展示了其珍贵无比也。

而其口感也,则是“味道鲜浓,无可方比”,“味道鲜浓”者,既鲜且浓,很好理解,而“无可方比”呢,意思是无可比较也,那就不好说了,所以这里使用了留白手法,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虽然“鸡土从是名贵的山珍”,但是“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价格“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作者对比道“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

接着,作者讲述了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土从,他跳下去把鸡土从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

作者对此点评曰“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土从随处可见”,这就展示了鸡土从之普遍也。

第四,干巴菌。

对于干巴菌,作者一言以蔽之,曰“中吃不中看”也。

①.是的,乍一看干巴菌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其“颜色深褐带绿”,作者比喻道“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尤其是“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这就展示了干巴菌之“不中看”也。

②.因此,要想吃干巴菌,就要“下点功夫”,须得“把草茎松毛择净”,然后“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当其入口时,那美妙的滋味“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作者在此使用了直抒胸臆手法,展示了干巴菌之“中吃”也。

第五,鸡油菌。

这里对于鸡油菌也,作者亦是一言以蔽之,曰“中看不中吃”也。

①.作者首先对比描述了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接着描述了其外形乃是“的溜圆”,此言也,就展示了作者语言的口语化特色;最后又使用比喻手法,描述了其“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

如此一来,作者就从三个角度描述了鸡油菌之“中看”也。

②.然而,“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就展示了其“不中吃”也。

这里对于鸡油菌的描述,再次展示了作者之详略处理也。

另外,作者在此将干巴菌之“中吃不中看”和鸡油菌之“中看不中吃”并列一起,就构成了鲜明对比也。

①.昆明“雨季的果子,是杨梅”,此言也,乃是这一节文字的中心句,就起了领起下文之用也。

②.作者首先描述了“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

只见她们“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

是的,无论其穿戴,还是其声音,都给人以如闻如见之感也,乃是使用了示现手法。

尤其是,苗族女孩子那娇娇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这就以其娇媚也,映衬并点缀了昆明的雨季。

另外,这些“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如此娇艳靓丽,她们的果子呢,肯定好吃,如此一来,就映衬了杨梅之味美也。

③.作者正面描写了昆明的杨梅。

首先,作者使用对比手法描述道“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估计此乃写实也,非是夸张。

其次,它的“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对于此,作者边使用比喻,边直抒胸臆赞美道“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

第三,昆明的杨梅“一点都不酸”。

行文至此,作者岔开文笔,虚笔回顾道“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这就侧面映衬了昆明的杨梅,同时也拓展了描写空间,展示了作者文笔之散也。

这让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绿》:“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

这里,作者亦是连用系列景色之绿,正衬了“梅雨潭的绿”。

由此可见,二者乃是同一笔法也。

总之,这里描写昆明的杨梅,使用了正侧面描写手法也。

昆明“雨季的花是缅桂花”,此言也,亦是这一节文字的中心句,也起了领起下文之用也。

作者首先介绍道“缅桂花即白兰花”。

接着又介绍了它的地方名字,如北京叫它“把儿兰”,作者对此很有意见,遂直抒胸臆道“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作者对此推测道“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他想了想,又摇头否定了,“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作者继续探究着,“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

于是,作者又使用虚实对比手法描述了“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

随后,作者使用特写镜头,描写了他所住过的若园巷二号的“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这就再次使用示现手法,给人以如闻如见之感也。

而每当缅桂盛开之时,那个寡妇房东就和其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这就既展示了缅桂树之高,也展示了缅桂花之多也。

而房东也“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对于其送花之举,作者疑为“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

这种猜测也,虽然有着某些生活真实性,窃以为,会破坏散文的画面感,恰似一幅温润的画扇上沾染了一滴油污也,就打破了和谐,降低了情调,很不美丽,很不清纯。

对此,我想借用一件事情来说明这个问题。

上高中时,我们曾学习过翦伯赞先生的《内蒙访古》。

文章描述了在大青山脚下,有一个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除青冢外,大青山南麓还有十几座昭君墓。

对于此,作者坚信“这些昭君墓的出现,反映了内蒙人民对王昭君这个人物有好感,他们都希望王昭君埋葬在自己的家乡”。

当时,给我们授课的杜老师就笑吟吟地说,翦伯赞先生很会提升文章的格调啊,如果他说这是为了防止掘坟盗墓,那就斯文扫地,大煞风景了。

窃以为,作者对于房东送花的怀疑猜测,在某种程度上,也会降低了文章的格调啊。

闲话少叙,且说房东送花。

有时,房东“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那些“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那是什么呢,这里触动了作者哪一块柔软之处呢,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随后,作者虚笔回顾了昆明的雨。

①.作者首先说“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此言也,就在情调上暗接上文,并为这一节文字布置下了迷蒙忧郁的情调也。

②.随后,作者又言“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这就再次虚笔相助,加重了这种氛围。

③.接着,作者描述了一个“积雨少住的早晨”,他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他们“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又“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此时此刻,“雨又下起来了”。

为了避雨,他们躲进了莲花池边的一个小酒店,“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坐了下来”,此时此刻,“雨下大了”,于是他们边喝酒,边看雨景。

④.作者首先描写了第一组镜头。

“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这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一种死寂沉沉的场景,给人以沉闷忧郁之感也。

⑤.接着又描写了第二组镜头。

“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作者又插叙一言道“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

接着,又话接上文道“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

随后,作者描述了“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的总貌,又精雕细刻地描写了“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这里,作者使用了景物描写,而从文章情调上看,则有所上升也。

⑥.因为雨很大,“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

总之,在这一节文字中,雨出现了多次,这就以“雨”为线索串联起了雨中景象,而从文章气势上看,则有点先抑后仰也。

⑦.四十年后,作者依然“忘不了那天的情味”,遂为诗曰“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诗歌第一句意思是说,莲花池外,少有行人经过,这句诗使用了叙事抒情也。

诗歌第二句意思是说,野外小店里的苔痕,足有一寸之深,这就足见人迹罕至,这里使用了写景抒情也。

此二言也,分别从叙事与写景角度展示了人迹罕至,而在内容上,则具有互补性。

诗歌第三、四句意思是说,一杯浊酒之后,天已过午,但见木香花湿,雨意沉沉,诗歌第三句乃是叙事抒情,诗歌第四句乃是写景抒情也。

此二言也,就给人以雨意迷蒙,景色寂静,气象沉重,心情压抑之感。

如此一来,作者就以诗怀念了四十年前的雨中景象,给人以迷蒙凄清之感也。

总之,这一节文字也,乃是使用了虚实结合手法。

行文最后,作者直抒胸臆道“我想念昆明的雨”,此言也,就照应了文首,回扣了题目,并紧扣了主旨也。

 

附:

昆明的雨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土从,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土从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土从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土从,他跳下去把鸡土从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土从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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