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和刘禹锡都出生在唐朝大历七年,俩人一般大,且一个“诗魔”,一个“诗豪”,均是中唐著名的诗文大家。
于是乎,相同的政治抱负,相近的文学素养,彼此的慕仰清名,频繁的书信酬唱,使得二人惺惺相惜,心心相印,遂终成文字之交,并建立了深厚友谊,时人合称为“刘白”,而在他们之间就发生了一则“刘白”酬唱的风雅趣事,事情是这样的。
白居易曾写过一首《春词》,小诗是这样的:
春词
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
斜倚栏杆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在这首《春词》中,白居易苦心构画,精雕细刻,描写了一位凄切哀怨的青年女子形象。
诗歌首先描写了春日景色,但见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桃花含笑,柳枝绽翠,这一切就组成了一幅春日美景,并映衬着那座小小梳妆楼。
接着,作者轻舒文笔,又描写了一位春映眉心、双目锁愁的青年女子形象。
诗歌第三句,进一步描写了这位女子斜倚栏杆而立,垂首背对鹦鹉,这里就以细节描写展示了这位女子之满腹心事。
尤其第四句,诗人更是笔端狡狯,以一个反问句轻轻挑拨,且以引而不发之势,让人不禁心旌荡漾,陡生涟漪;是啊,她“思量何事不回头”呢?这就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且给人以余音袅袅、意味深长之感也。
如果说诗歌第二句是对这位女子外貌形象的浅层描画,那么第三、四句就将其笔触插入到其心理褶皱之间,刻画到骨子里去了。
是啊,能写出这么一首好诗,该是件多么让人高兴、让人骄矜得意的事啊,估计,此时此刻的白居易肯定是志得意满,难耐欣喜,于是,他在第一时间里就把诗传给了好友刘禹锡,也让他分享一下自己的乐事,主要是,他实在想“逞逞能”,显摆显摆。
却说刘禹锡接诗在手,反复品读,遂步其韵,奉和一首,内容同于白诗,也描写了一位闺中女子之愁也,小诗是这样的:
和乐天《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这首诗之首句,即正面描写了一位青年女子梳妆一新的形象,只见她脂粉匀称,容面相宜,妆扮讲究,步下朱楼。
此诗也,起笔平平,未见其奇,且没写其愁,反描愉悦喜色,目的乃是为了反跌后面之“愁”也。
诗歌次句,描写了这位青年女子下楼后,看见满院蜂飞蝶舞,柳暗花明,而庭院深深,院门紧锁,只有她一人独守空院,于是不禁寂寞生愁,这里以“深锁春光”之美丽景色,反衬了“一院愁”也。
诗歌第二句就有些味道了,于是就想到了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情,以哀景写乐情,一倍增其哀乐”,所言不缪啊。
小诗至此,虽有文采,诗心尚淡,依然是千人一面,未见其奇。
小诗之奇,就在于诗歌后两句也,而其后两句也,上承并延伸了第二句的“一院愁”,且进一步深化了其“愁情”。
但见这位女子走下楼来,看见满园春色,蜂飞蝶舞,但她毫无心绪观赏美景,唯有满腹烦恼,于是,她只好默默地“数花朵”,来打发寂寞,驱散愁情了。
这“数花朵”者,乃是个十分经典的细节描写,诗人借此刻画了她凝神伫立的情态,这里的她貌似平静,实则痛苦,于是就想起了杜牧《秋夕》的“轻罗小扇扑流萤”一言,这“扑流萤”者,亦是打发寂寞的细节描写,二者均展示了诗人之别出机杼,且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更为有趣的是,就在这位女子默默数花朵时,有只蜻蜓竟然错把她当成花朵,蹁跹而舞,轻轻飞上了玉搔头。
此言也,文笔峥嵘,奇思突起,堪称神来之笔,惊为天外来文,诗人借此侧面映衬了这位女子那美丽非凡的花容月貌。
于是,就想到了胡令能《咏绣障》之后两句也,“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一言,就颇具“蜻蜓飞上玉搔头”之余风遗韵也。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且说如此之美貌,而今竟锁于深院,困于寂寞,无人欣赏,为春光所负,就更深化了“一院愁”了。
哦,诗人善写性骨,让人共鸣不已,读诗至此,窃以为刘诗胸有丘壑,独出蹊径,巧心慧思,玲珑剔透;而白诗呢,相形之下,就有些“稍逊风骚”、“略输文采”,而论“文心”,那可就输大了。
于是,笔者凭着敏感的诗歌触须,似乎感受到了千年之前,刘禹锡手把小诗,轻吟浅唱,昂首迎风,衣衫飞扬,自负自恋,欣喜不已。
当然了,他自然不会忘记当即鸿雁传书,将自己的“和诗”反馈给白居易啊。
当白居易看到这首“和诗”时,当作何感想呢,估计,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杜甫《春日忆李白》里那句诗“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他渴望与朋友相见、把杯论文之情溢于言表,同时,在佩服之余,他心里能不泛起一股酸溜溜的难言滋味么。
哦,文章见才华,赏文论心胸,其实换了谁,这感觉都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