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小芳》
一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小芳》者,开篇即描述道“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到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这就展示了小芳与我们家的关系,同时也交代了作者之所以写作《小芳》的缘由也。
接着,作者交代了小芳的籍贯,“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田镇程家湾”。
随后,小说又插叙了下面两点内容。
①.无为“地少人多”,“是个穷县”,其贫穷之因是“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又“常闹水灾”,“往往油菜正在开花,满地金黄,一场大水,全都完了”,于是,“无为人出外谋生的很多”,而“年轻女孩子多出来当保姆”,这就为小芳到我们家当保姆铺垫了一笔也。
②.“北京人所说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无为人”,这个“安徽小保姆”群,“她们大都沾点亲”,“即或是不沾亲带故”,因为都是无为的,也“很快就熟了”,正所谓“亲不亲,故乡人”,于是“她们互通声气,互相照应,常有来往”,“有时十个八个,约齐了同一天休息,结伴去逛北海,逛颐和园;逛大栅栏,逛百货大楼”,她们平时说北京话,“但在一起时都还是说无为话,叽叽呱呱,非常热闹”。
读了上面的插叙文字,你有何感觉,这些内容是不是与现实紧密相联,于是有人就觉得作者所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身边之事,遂把这篇作品定位为散文也(至于是散文还是小说,后文专论,这里不做赘述)。
闲话少叙,再说小芳。
小芳到北京来了,她“是来找她的妹妹的”,她“妹妹小华头年先到的北京”,此言也,就上承呼应了“她们大都沾点亲”这句话也。
“小芳离家仓促,也没有向妹妹打个电报”,她只是托人给小华写了一封信,小华只“知道她要来,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道车次、时间”,当然就“没法去接她”了。
于是“小芳拿着妹妹的地址,一点办法没有”,她只好在北京站住了一夜。
“后来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带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解放军战士”这个称呼,让人眼前一亮,这就暗暗赞颂了这位“解放军战士”一笔,同时也以此正衬了小芳也。
当时,“小华正出来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样子,抱着姐姐就哭了”,这里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姊妹情深。
小华的“主家”人也很好,当即就说“叫你姐姐先洗洗,吃点东西”,这里再次以小华“主家”人品之善良正衬了小华,也正衬了小芳也。
二
小芳来北京后,“先在一家呆了三个月,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太”。
她赢得了老太太的“芳心”,于是老太太很喜欢她,尽管“有一次小芳把碱面当成白糖放进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气”,这就既展示了老太太的宽容,也侧面展示了小芳的人性之美。
但是,“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于是“经过辗转介绍,就由她妹妹带到了我们家,一呆就呆了下来”,尤其是,“这么长的时间,关系一直很好”,这就再次展示了小芳的人性之美也。
闲插一言。
如果把小芳在我们家的生活比作高山,那么她伺候老太太这段经历就是丘陵也,这颇有点古典小说之欲起高山、先写丘陵的写法也,而小芳离开我们家之后的日子呢,就属于“余波荡漾之也”,只不过这个“余波”有点稍长而已。
闲话少叙,书接上文。
对于小芳也,作者不吝溢词,直抒胸臆道“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随后又正面描写了小芳“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展示了其肖像之美。
随后,作者虚写了小芳“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这就侧面描写了小芳之美也。
令人遗憾的是,她父亲是个老脑筋,对此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里让大家看”呢,于是“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这就以其父亲之蠢陋顽钝反衬了小芳,并为其悲剧命运做了铺垫也。
是的,小芳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很聪明”。
尤其是,“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不论什么歌、戏,她听两遍就能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准,不走调”,作者对此揄扬有加,直抒胸臆道“这真是难得的天赋”啊。
于是,作者又插叙了下面内容。
“庐剧是无为一带流行的地方戏”,而小芳就“会唱庐剧”。
对此,作者有些不解,她妹妹介绍说“村里的广播喇叭每天在报告新闻之后,总要放几段庐剧唱片,她听听,就会了”,这就借小华之言侧面描写了小芳“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也。
是的,当年“木田镇有个庐剧团,小芳去考过”,“团长看她身材、长相、嗓音都好”,尽管她“没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天书,也不识谱”,但是他们“想进了团可以补习”,于是就放宽条件“录取了她”,而“小芳还在庐剧团唱过几出戏”,由此可见,小芳是多么的才不可量啊。
然而,“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这就再次以其父亲之蠢陋顽钝反衬了小芳,并为其悲剧命运做了第二次铺垫也。
“木田的庐剧团后来改成了县剧团”,于是“小芳的父亲有点后悔”了,“因为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而“小芳如果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红了的”。
平淡如水的叙述里,漫含了作者对于小芳命运的多少叹息啊,对于小芳,我们多是可悲可叹,而对于小芳的父亲,则是可笑可恨,所谓命由天定,更由人定啊。
接着,作者又虚写道“庐剧的曲调曲折婉转,如泣如诉”,而当“她在老太大家时,有时一个人小声地唱”,竟然让老太太家里人误认为她哭了。
这就侧面描写了其唱功之高妙卓异,无与伦比也,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倘若当年小芳进了庐剧团的话,如今她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能成为一代大家的,如今徒给人留下了满腔的可惜、可悲与可叹也。
随后,作者结束插叙,又书接上文,实写了小芳在我们家的工作生活。
“小芳在我们家干的活不算重”,杂事不算多,“她的任务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事业心如此之强,能不讨人喜欢么,这就遥呼了小芳初到北京,“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大”,老太太很喜欢她这件事也。
因为“卉卉的妈读研究生,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所以“卉卉就全交给小芳了”,于是“城市育儿的一套,小芳都掌握了”,这就呼应了小芳“很聪明”,素质极高也。
随后,作者分述了小芳的工作,她“按时给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换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楼下去玩”,展示了其做事之一丝不苟,井然有序也。
接着,作者文笔一转,描写了“卉卉小时候长得很好玩。很结实,胖乎乎的,头发很浓,皮肤白嫩,两只大眼睛”,这就正面刻画了卉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乖觉可爱,字里行间难掩作者的喜爱之情也。
如此冰雪漂亮的娃娃,当然“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而小芳更是很骄傲,这就侧面描写了卉卉之美也。
是啊,一位可爱的娃娃被一位“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的阿姨领着,颇为惹人眼球,这就构成了街上之靓丽一景也。
这里是以卉卉之美映衬了小芳呢,还是以小芳之美映衬了卉卉,应该是互为映衬吧。
如此一来,“小芳老是褒贬别人家的孩子:‘难看死了!’”,这就再次侧面描写了卉卉之美,同时也展示了小芳对卉卉的喜爱之情,忠心向主,对此,作者插言道“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言辞之间,难掩作者的欣然之情,为卉卉,更为小芳。
作者继续描述着小芳的工作。
当“卉卉稍大一点”的时候,小芳“就带她到附近一个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小芳虽不懂如何培育儿童兴趣,然而她的做法是合乎传统,颇接地气,纯然绿色的。
另外,小芳“每天还一定带卉卉到隔壁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学校老师看见”,这就展示了她们那带有恶作剧式的生活情趣。
而当她们“上了楼,一进门”,小芳就指导卉卉“喝水,洗手”,于是卉卉就洗手,“洗她的小手绢”。
此时此刻,“小芳就给卉卉做饭”,特别是“小芳还爱给卉卉包饺子,一点点大的小饺子”,这就以那让人心疼的“小饺子”映衬了小芳,展示了其聪明伶俐,心灵手巧也。
一般来说,“下午,卉卉睡一个很长的午觉”,而小芳也不闲着,她“就在一边整理卉卉的衣棠,缀缀线头松动的扣子,在绽开的衣缝上缝两针”,如此勤快之人,谁家不喜欢呢。
她“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于是“后来为自己的歌声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是的,她是“靠在枕头上睡着了”,而不是躺在床上睡着了,也就是说即使睡觉,她也要用身体挡着卉卉,这就使用细节描写,刻画了其责任心之重,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
到了晚上,小芳就“抱着卉卉看电视”。
“小芳爱看电视连续剧、电影、地方戏”,而“卉卉看动画片,看广告”,作者在此使用了一些颇为琐碎的描述,展示了她们各自的兴趣爱好和个性,十分真实。
每当“卉卉看到电视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童装、玩具、巧克力”时,她就说“我还没有这个呢”,因为“她认为凡是她还没有的东西,她都应该有”。
这一段描述也,貌似闲笔,其实是为了顺理成章地逗引出小芳的自叹自怜之言,也与后文小芳那寒微的家境遥相对比也。
是的,“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儿,就爱给她买衣裳,很多玩具”,而当“小芳有时给她收拾衣服、玩具”时,就会感慨道“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这就将二人的命运构成了对比,同时,也为后文小芳的寒微家境而做了铺垫也。
接着,作者文笔转而描述道“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而“小芳唱这些歌,都带有一点忧郁的味道”。
为什么呢,这当然是由她那可悲的命运决定的,同时这里也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小芳此时此刻想到了什么呢,她当然想到了自己的穷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自己那可悲可怜、前途未卜的命运……
小芳不仅教卉卉唱歌,“她还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谣”,她将自己小时候念过的这些歌谣,“把无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这就展示了她的聪明之处。
其中一首是这样的,“老头子,上山抓猴子。猴子一蹦,老头没用”。
而我故意篡改词语,跟卉卉起哄道“猴子没蹦,老头有用”,这就惹得卉卉大叫“老头没用”,于是我胁肩谄笑着承认“好好好,老头没用”。
这就既刻画了作者之童心未泯,也漫画出一幅老少同乐的和谐生活场景也,这幅和谐的生活场景对于小芳就起了映衬之用也。
有一次,我大女儿带了她女儿芃芃来了,当时“天热,孩子要洗澡,芃芃和卉卉一起洗”,当她们在水里玩时,“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个通红的牙印”。
“卉卉被咬成这样,小芳心疼”,但是“芃芃小,小芳不好说她什么”,“我的大女儿在一边,小芳也不好说她什么”,情急之下,“小芳就对卉卉的妈大发脾气”,因为她已经把卉卉看成自己的孩子了,这让“卉卉的妈只好苦笑”,这就侧面展示了小芳的爱心与责任心,于是“她在心里很感激小芳”。
又有一次,“小芳在厨房里洗衣裳,卉卉一个人在屋里玩”。
卉卉“不知怎么把门划上了,自己不会开,出不来,就在屋里大哭”,而小芳也进不去,就“在门外也大哭”,她一面哭喊着卉卉别怕。
“后来是一个搞建筑的邻居,拿了斧子凿子,在门上凿了一个洞”,当“小芳把手从洞里伸进去”时,“卉卉一把拽住不放”。
这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卉卉对小芳的深度依赖,也展示了小芳在卉卉心目中的妈妈地位。
“门开了,卉卉扑在小芳怀里。小芳身上的肉还在跳”。
这就连续使用了两次细节描写,既刻画了卉卉之深度依赖小芳,也刻画了小芳之深爱卉卉,她已经把卉卉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如今,“门上的这个圆洞,现在还在”。
是的,这个洞留着别动,因为这在卉卉成长史上是个很好的纪念,见证了小芳与卉卉那血浓于水的亲情,而在文章结构上,则给人以余韵袅袅之感也。
随后,作者又从另一个角度描述道“卉卉跟阿姨很亲,有时很懂事”,这就侧面描写了小芳的亲情投入和教育之功。
是的,“小芳有经痛病,每个月总要有两天躺着”,于是“卉卉就一个人在小床里玩洋娃娃,玩积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楼”,她对小芳阿姨是很体谅的。
当小华“给小芳送益母草膏、当归丸”时,卉卉都记住了,就问她“你是给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来了吗”,这就展示了她对小芳阿姨的关心,再次侧面描写了小芳的亲情投入也。
尤为有趣的是,当“她的洋娃娃病了”时,她就说“吃一点益母草膏吧!吃一点当归丸吧”,这种爱心应该是来自小芳吧。
然而,“卉卉有时乱发脾气,无理取闹”,此时此刻,小芳就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过了一会,卉卉又非常亲热地喊“阿姨!小芳阿姨”了,“小芳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她们俩所住的屋里”,她不记恨卉卉,很宽容卉卉。
于是,作者直抒胸臆,反问道“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恶作剧的念头呢?这在幼儿心理学上怎么解释”呢,这就拓展了小说的内涵也。
卉卉渐渐大了,“小芳送卉卉上幼儿园”,卉卉进去后,“她用脚顶着教室的门,不让老师关,她要看卉卉”,这就使用细节描写,展示出她对卉卉的留恋不舍。
而“卉卉全不理会,头也不回,蹭蹭蹭蹭,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这就展示了卉卉的懵懂无知,同时也反衬了小芳之心地柔软也。
小芳是一个人回来的,“她的心里空了一块”,这就展示了她那茫然无措的失落之感,当然也展示了其前程渺茫之感也。
此时此刻,不知作者心情如何,我也是心里空落落的,满腹怅然,极度悲凉,泪水几欲滑落胸前。
三
随后,作者使用了插叙手法,虚写了小芳的命运。
首先,作者直抒胸臆道“小芳的命是不好”。
是的,当小芳才六个月还身处襁褓中时,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奶奶颟顸可笑地注册给其姨表哥李德树了,然而“她从小就不喜欢李德树,越大越不喜欢”。
因为“李德树相貌委琐”,另外“他生过瘌痢,头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于是,“小芳看见他就讨厌”。
不仅如此,李德树好赌,“程家湾、木田的赌场只要开了,总会有他”,尽管他的家境原来比小芳家要好些(估计,这就是小芳奶奶看中李德树的原因),最后“赌得只剩下三间土房”。
总之,“他不务正业,田里的草长得老高。这人是个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脸的事”。
可见,小芳的命是多么不好啊 ,李德树之于小芳也,一如下里巴人之于阳春白雪、狗尾巴草之于葵藿也,这就以李德树的丑陋不堪、挤眉弄眼、浅薄无赖、声名狼藉反衬了小芳之风姿秀曼、婷婷玉立、兰心蕙质、娴雅守礼,并为其悲惨命运厚重地铺垫了一笔也。
如此垃圾之人,嫁过去怎么生活,于是,“小芳十五岁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到山上去哭”,她在哀叹伤痛着自己那无助悲苦的命运。
“天黑了,她妈妈在山下叫她,她不答应”,因为“她那时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黑夜就更不怕了。
她甚至“自杀过一次,喝农药,被发现了,送到木田医院里救活了”,不屈的小芳,她这是与命运以死相博啊,这就为她后来的婚姻自主暗暗铺垫了一笔也。
随后,作者淡淡一笔,描述道“中国农村妇女自杀,过去多是投河、上吊,自从有了农药,喝农药的多”,这就由点及面地展示了作者对于中国农村妇女命运的深重忧虑。
是的,不获婚姻自主,小芳绝不罢休,于是“她后来在枕头下面藏了两小瓶敌敌畏”,因为“小华和姐姐睡一床,随时监视着她”,这就展示了其姊妹亲情也。
“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叫她撒手,小华就是不撤手,于是她“揪住妹妹头发,往石头上碰”,“小华的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她也不撤手,并且说道“姐!我不能让你去死!你嫁过去,好赖也是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里就使用语言描写与动作描写,展示了小华的宽容隐忍,也对比反衬了小芳的决绝不屈。
“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小芳自己都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这是一门极不情愿的婚姻啊。
是的,《婚姻法》的规定,“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是法律不允许的”,但是“这个道理,小芳的奶奶当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亲上做亲”,“小芳的父亲也不知道”,甚至连小芳也不知道,她“是到了我们家之后,我的老伴告诉她,她才知道的”。
尤其可笑是,“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村干部应该知道,何况本人并未到场,怎么可以就把结婚证发给他们呢”
这就层层递进地展示了农村观念的深度落后愚昧,展示了这门婚姻的悲剧色彩。
李德树已经赌得家里一无所有了,于是他“跟邻居借了几件家具,把三间土房布置了一下,就算办了事”。
“小芳和李德树并未同房”,而李德树“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因为他“知道她身上揣着敌敌畏”。
如此可悲可叹的不幸婚姻,“小芳一天也过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亲心也软了”,正如小华所言“究竟是亲骨肉呀”。
于是,父亲就说“那你走吧”,但是让她不要从家里走,他怕李德树来要人,这就侧面描写了李德树的恶棍品性,从而再次展示了小芳婚姻之不幸也。
于是,“小芳乘李德树出去赌钱”时,“收拾了一点东西”,就逃出来了。
小芳在我们家时,听说李德树“和另外四个痞子合伙偷了人家一头牛,杀了吃了”,被公安局抓进去了,“小芳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放出来”。
是的,正如作者所言“这怎么可能呢?偷牛判不了无期”,这就展示了小芳法律方面的无知,就暗呼了“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天书”之言,也呼应了她在“婚姻法”方面的无知也。
当然,李德树没被判刑,他反而到北京来了,要小芳跟他回去,遭到小芳的严词拒绝,楼下几个小保姆围住李德树,又骂又吓,把他哄走了。
李德树见正面不行,就使用恐怖手段,展开侧攻。
“过些日子,小芳的父亲来信,叫小芳快回来”,因为“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的房子,杀她的弟弟”,于是,“她妈带着她弟弟躲进了山里”。
李德树的正侧面夹攻,更坚定了小芳离婚的决心,“小芳这回有了主见了,她在北京就给木田法院写了一封信,请求离婚,并寄去离婚诉讼所需费用”。
小芳是在合肥下火车的,她“穿了一件玫瑰红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镜”,尤其是她“大摇大摆从李德树面前走过”,“李德树竟没认出来”,这就展示了小芳那非凡的气质和从容优雅的姿态。
当天,“李德村伙同几个朋友,就是和他一同偷牛的几个痞子,半夜里把小芳抢了出来”,情急之下,小芳“两手抱着一棵树,大声喊叫:‘卉卉!卉卉!’”
对此,作者插言道“喊卉卉干什么?卉卉能救你么”。
所谓病急乱投医也,这里就使用了语言的细节描写,展示了小芳把卉卉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就展示了卉卉是她的精神寄托啊。
“李德树让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小芳借口“想到木田去洗个澡”,于是嫂子就答应了她,其实,这是嫂子善良,“很同情小芳”,就给了她一个逃跑的机会罢了。
小芳首先到了木田,跟法院吵了一顿“你们收了我的钱,为什么不给我办离婚”,而“法院不理她”。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法院竟然不为民做主,算什么法院啊,没办法,“小芳就从木田到合肥坐火车到北京来了”。
最后,还是靠着走关系投门路,法院才受理了小芳的案子判离,“但要小芳付给李德树九百块钱”。
没办法,于是“小芳的父亲拿出一点钱,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小华又帮她借了一点钱,陆续偿给了李德树”,小芳终于获得了人身自由。
然而,狗概不了吃屎,“李德树拿了九百块钱,很快就输光了”。
读文至此,你能感觉出作者貌似平淡的叙事背后所掩藏的满腹忧愤么。
四
卉卉入托后,小芳失业了,她只好离开了我们家,“到一家个体户的糖果糕点厂去做糖果,在丰台”。
我实在不敢想象,小芳离开我们家、离开卉卉时,是怎样一幅泪流满面、难分难舍的场景啊。
路不绝人,小芳又有了自己的心灵归宿,这就是小胡。
小胡也是糕点厂的职工,他“是小芳的同乡,每天蹬平板三轮到市里给各家送货”。
有一天,小芳带了小胡,一起去看妹妹小华。
小华心里很疑惑“你怎么把一个男的带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好了”,而很快就明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因为小芳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估计,此时此刻,小芳的眼睛是透露着清亮明媚的,漫含着柔情蜜意的。
于是小华悄俏问道“你们是不是好了”,小芳一笑,算是回答。
小华看了看小胡说“太矮了”,小芳说“矮一点有什么关系,要那么高干什么”。
是的,如果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人,她是弱视的,甚至是盲视的,对方的缺点是可以淡化的,可以不以为意也。
小芳喜欢小胡什么呢,正如小华所言“我姐喜欢他有文化。小胡读过初中”,这就侧面描写了小芳没有文化,于是特别喜欢文化人。
不久,“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说媒”,因为“私订终身是不兴的”,此言也,再次展示了农村婚姻的传统落后,同时也遥呼了“她才六个月,就由她奶奶做主,许给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树”之言也。
于是,“小胡先走两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她挂念着小胡和他俩的事。
小芳到家后,她爹让她“明天去看看三舅妈,你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你”,于是小芳就“提了一包糕点厂的点心去了”,去后才知道,三舅妈不是想她,“是叫她去让人相亲”的。
闲插一句,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对小芳父亲“盖棺论定”了,回顾小芳的一生,这位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呢。
①.小芳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后,就陈列在橱窗里,展示了小芳的端庄秀丽,仪容娴婉,对于此,她父亲大为生气,认为这是伤风败俗,辱没门楣,于是坚决不允许,后经严重交涉,照相馆只好把照片取了下来,这就展示了其蠢陋顽钝,俗气熏炽,是个老脑筋。
②.小芳去考庐剧团,尽管她没有文化,但是团长看她先天条件很好,就想进了团可以补习,于是就录取了她,但是她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后来庐剧团改成了县剧团,而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如果小芳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于是他的父亲有点后悔了。
这就表明是他挡了小芳的道,影响了小芳的前程,再次展示了其蠢陋顽钝,颟顸肤浅,是个罪人啊。
③.当小芳六个月时,她就被奶奶颟顸可笑地注册给姨表哥李德树了,李德树不务正业,是个赌徒、二流子,小芳从小就不喜欢他,于是以死相博,然而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那天小芳自己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
在小芳的悲剧婚姻上,小芳奶奶是决策者,而她父亲是执行者,是个帮凶。
④.而他又是小芳的父亲,面对不幸的婚姻,小芳天天回家哭,最后哭得他心软了,因为他也心疼女儿,于是就说“那你走吧”,毕竟是亲骨肉啊。
⑤.但是他没让小芳从家里走,他怕李德树来要人,尤其当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房子,杀小芳弟弟时,面对恐怖手段,他只好去信叫小芳快回来,这就展示了其懦弱胆小,无力抵抗也。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
原来,“程家湾出了个万元户”,此人靠倒卖衣裳发了财,他“从福建石狮贩了衣服,拆掉原来的商标,换上假名牌。一百元买进,三百元卖出”。
是的,投机捣把,弄虚作假,倒买倒卖,尊容不雅,这让我想起了小芳的姨表哥李德树,二人都是那种心怀不正、胡作非为之徒,均对于小芳起了反衬之用也。
“这位倒爷对小芳很中意”,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小芳嫁给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还可供她弟弟上学”,这里作者直呼“倒爷”,就展示了其厌嫌之情。
面对“倒爷”的物质诱惑,小芳昂首而言“他就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给他”,所谓言为心声也,这让我肃然起敬。
是的,此言于撇捺之间尽显傲然情绪,我似乎看到了小芳义袂风飘,意气干云,我体会了小芳“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豪迈情怀,感受了小芳“非竹实不食,非悟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风雅圣洁也。
然而,小芳的妈妈却是十分现实,“小胡家穷,只有三间土房”,小芳不为所动,从容言道“穷就穷点,只要人好”。
就这样,“小芳和小胡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也叫卉卉”,这就展示了小芳是多么地喜欢卉卉,同时也遥呼了她在我们家的那段生活。
卉卉妈是很有爱心的,于是,她把我们卉卉穿过的衣裳不止一次地寄给小芳,“小芳让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张相寄了来”,而“小芳的卉卉像小芳”,这让人颇为欣慰啊。
是的,爱情是甜美的,生活却是残酷的,小芳的日子很不如意,“家里过不下去”了,于是“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那家糖果糕点厂还愿意要他们”,这就侧面展示了他们的人品很好,工作态度也很认真。
期间,“小芳带了小胡上我们家来”。
随后,作者正面描写了小胡的肖像,“小胡是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太矮”,“只是因为小芳高”,相比之下,“显得他矮了”,特别是“小胡的样子很清秀,人很文静,象个知识分子”,这是他吸引了小芳的地方。
接着,作者又正面描写了小芳的肖像,“又黑又瘦,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神情很憔悴”,这就展示了其生活之苦,然而这是自己选定的生活,没什么好抱怨的,真是让人说不出的心疼啊。
此时此刻,“卉卉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不怎么记得小芳了”,而小芳见了卉卉,“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这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小芳对卉卉焦渴难忍的思念之情,而“卉卉就粘在小芳身上不下来”了,则展示了二人的亲情,也展示了小芳的人格魅力也。
行文至此,不知作者落泪了么,我已是泪流满面了。
而“不到一年”功夫,“小芳又回去了”,因为“她想她的女儿”,“过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因为“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啊。
是的,知识决定人生,他们的位置不属于这里,他们只能回到农村去。
而“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当她“小产了两次”之后,不顾医生的警告,十分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给他们家留一条根”,于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终于生了一个儿子”,这就将责任心、牺牲精神和落后观念集于一身也。
小芳越来越现实了,她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妇女了,呜呼,痛哉!
人在艰难中,最思念自己曾经的美好岁月,于是“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来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妈不断给她寄去”,“她要卉卉的录音,卉卉的妈给她录了一盘卉卉唱歌讲故事的磁带”,“卉卉的妈叫卉卉跟小芳说几句话”,卉卉扭扭捏捏了一番,然后说道“小芳阿姨,你好吗?我很想你,我记得你很多事”,此言也,既展示了二人的昔日情谊,在结构上则起了遥呼上文之用也。
最后,作者借用小华的诉说,侧面描写了小芳在乡下的艰难生活。
第一,“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于是,“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第二,小芳现在就是一心只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行文最后,作者使用了设问手法,自问自答道“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这就既给人以想象空间,也遥呼了小芳在我们家看卉卉时,卉卉睡午觉,而她“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同时还使用扬笔,为小说增添了一丝靓丽的色彩,不至于让小芳的日子太过于黯然失意了。
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药》的结尾。
“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对于此,鲁迅在《<呐喊>自序》中交代说“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了一个花环”。
是的,作者在此平添一个花环,也是刻意使用了扬笔,暗示了作者对革命先驱的悼念和敬仰,暗示了革命后继有人,展示了作者对人生前途的信心和追求也。
由此可见,二者结尾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六
纵观《小芳》,小说典型地使用了抑扬结合手法。
①.小芳奶奶在她六个月时为她订了娃娃亲,这让小芳从十五岁就寻死觅活,为命运抗争,最后他父亲替她结婚成亲,小芳只好逃走,后来到法院打官司,法院竟然不理不睬,这一段漫含着悲剧色彩的生活历程,无疑是家庭社会强加给她的,是小芳的人生败笔,乃是使用了抑笔也。
②.小芳“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而她父亲是个老脑筋,对此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里让大家看”呢,于是“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这对于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来说,就使用了抑笔也。
③.小芳去考庐剧团,因为“身材、长相、嗓音都好”,被录取了,“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后来庐剧团改成了县剧团,而“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小芳为父亲的愚昧所困,错过了这个人生机遇,这无疑是小芳的人生败笔,也使用了抑笔。
④.小芳在我们家照顾卉卉的日子,无疑是小芳人生最为舒适的一段时间,乃是使用了扬笔也。
⑤.小芳终于与李德树离婚了,终于获得了人生自由,后来又如愿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小胡,爱情是甜美的,一年后生了个女儿也叫卉卉,这里使用了扬笔也。
⑥.然而生活是残酷的,小芳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于是“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
“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她连续“小产了两次”,面对医生的警告,她冒着生命危险,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她现在就是一心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于是“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小芳越来越现实了,严酷的生活把她打磨成了一位彻头彻尾的农村妇女了,这一段描述使用了抑笔也。
⑦.文章最后,作者使用想象手法道“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这就使用扬笔,为小说增添了一丝靓丽色彩。
总之,小说在结构上基本呈现了先扬后抑的总体趋势,最后让小芳跌落到生活的最底层。
于是就想起了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的一句话,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反思小芳的人生悲剧,基本由其家人和社会制造的,这就更加剧了其悲剧意义也。
七
最后,谈谈汪曾祺先生的《小芳》的文体。
对于此,林斤澜就说过,汪曾祺的《小芳》,是以他家的保姆为原型而写,从内容上看,已基本上不是小说,而是散文。
尤其是,《小芳》写出后,汪曾祺的家人看了也很不满意,说写的什么呀,一点儿灵气都没有,不要拿出去发表了。
窃以为,他们的意思也是认为,说它散文吧,叙事性很强,说它小说吧,现实性又很强,也不小说也不散文,有些非驴非马也。
而汪曾祺听了后有些生气,说他就是故意这样写。
虽然汪老之言有些赌气的成分,但我同意他的观点,所谓“文以载道”也,“文”仅是个形式,“道”才是根本,只要能“载道”,怎么写不行啊,即使小说与散文之间,再出现一种文体,又有什么不可,何必非此即彼呢。
记得当年孙犁的《荷花淀》,也是因为文体难以界定,遂而人分两派,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一派认为是小说,而另一派认为是散文,于是有人出面大和稀泥,称之为“诗体小说”,最后不了了之。
我不想参与小说散文的争论,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喜欢《小芳》。
唯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对于这么一个悲惨故事,让我几度泪流满面,而作者却能一脸平静地讲述,这真是一种写作涵养啊。
附:
小 芳
汪曾祺
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到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
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田镇程家湾。无为是个穷县,地少人多。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地方常闹水灾。往往油菜正在开花,满地金黄,一场大水,全都完了。因此无为人出外谋生的很多。年轻女孩子多出来当保姆。北京人所说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无为人。她们大都沾点亲。即或是不沾亲带故,一说起是无为哪里哪里的,很快就熟了。亲不亲,故乡人。她们互通声气,互相照应,常有来往。有时十个八个,约齐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两星期休息一次),结伴去逛北海,逛颐和园;逛大栅栏,逛百货大楼。她们很快就学会了说北京话,但在一起时都还是说无为话,叽叽呱呱,非常热闹。小芳到北京,是来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华头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离家仓促,也没有相妹妹打个电报。妹妹接到她托别人写来的信,知道她要来,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车次、时间,没法去接她。小芳拿着妹妹的地址,一点办法没有。问人,人不知道。北京那么大,上哪儿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后来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带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华正出来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样子,抱着姐姐就哭了。小华的“主家”人很好,说:“叫你姐姐先洗洗,吃点东西。”
小芳先在一家呆了三个月,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大。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有一次小芳把碱面当成白糖放进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气。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经过辗转介绍,就由她妹妹带到了我们家,一呆就呆了下来。这么长的时间,关系一直很好。
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她父亲看见了,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电让大家看?”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
小芳很聪明,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不论什么歌、戏,她听两遍就能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准,不走调。这真是难得的天赋。她会唱庐剧。庐剧是无为一带流行的地方戏。我问过小华:“你姐姐是怎么学会庐剧的?”——“村里的广播喇叭每天在报告新闻之后,总要放几段庐剧唱片,她听听,就会了。”木田镇有个庐剧团,小芳去考过。团长看她身材、长相、嗓音都好,可惜没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天书,也不识谱,但想进了团可以补习,就录取了她。小芳还在庐剧团唱过几出戏。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庐剧团后来改成了县剧团,小芳的父亲有点后悔,因为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小芳如果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红了的。庐剧的曲调曲折婉转,如泣如诉。她在老太大家时,有时一个人小声地唱,老太太家里人问她:“小芳,你哭啦?”——“我没哭,我在唱。”
小芳在我们家干的活不算重。做饭,洗大件的衣裳,这些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务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卉卉的妈读研究生,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卉卉就全交给小芳了。城市育儿的一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时给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换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楼下去玩。卉卉小时候长得很好玩。很结实,胖乎乎的,头发很浓,皮肤白嫩,两只大眼睛,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小芳于是很骄傲,小芳老是褒贬别人家的孩子:“难看死了!”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卉卉稍大一点,就带她到附近一个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每天还一定带卉卉到隔壁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学校老师看见。上了楼,一进门:“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绢,小芳就给卉卉做饭,蒸鸡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麦片、西红柿面条。小芳还爱给卉卉包饺子,一点点大的小饺子。
下午,卉卉睡-个很长的午觉,小芳就在一边整理卉卉的衣棠,缀缀线头松动的扣子,在绽开的衣缝上缝两针,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到后来为自己的歌声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晚上,抱着卉卉看电视。小芳爱看电视连续剧、电影、地方戏。卉卉看动画片,看广告。卉卉看到电视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童装、玩具、巧克力,就说:“我还没有这个呢!”她认为凡是她还没有的东西,她都应该有。有一次电视里有一盘大苹果,她要吃。小芳跟她解释:“这拿不出来。”卉卉于是大哭。
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儿,就爱给她买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时给她收拾衣服、玩具,会发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长的地方……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小芳唱这些歌,都带有一点忧郁的味道。
她还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谣。这些歌谣大概是她小时候念过的,不过她把无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
老奶奶,真古怪,
躺在牙床不起来。
儿子给她买点儿肉,
媳妇给她打点儿酒,
摸不着鞋,摸不着裤,
套——狗——头!
老头子,
上山抓猴子
猴子一蹦,
老头没用!
我有时跟卉卉起哄,就说:“猴子没蹦,老头有用!”卉卉大叫:“老头没用!”我只好承认:“好好好,老头没用!”
我的大女儿有一次带了她的女儿芃芃来,她一般都是两个星期来一次。天热,孩子要洗澡,芃芃和卉卉一起洗。澡盆里放了水,让她们自己在水里先玩一会。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个通红的牙印。芃芃小,小芳不好说她什么,我的大女儿在一边,小芳也不好说她什么,就对卉卉的妈大发脾气:“就是你!你干嘛不好好看着她!”卉卉的妈只好苦笑。她在心里很感激小芳,卉卉被咬成这样,小芳心疼。
有一次,小芳在厨房里洗衣裳,卉卉一个人在屋里玩。她不知怎么把门划上了,自己不会开,出不来,就在屋里大哭。小芳进不去,在门外也大哭,一面说:“卉卉!卉卉!别怕!别怕!”后来是一个搞建筑的邻居,拿了斧子凿子,在门上凿了一个洞。小芳把手从洞里伸进去,卉卉一把拽住不放。门开了,卉卉扑在小芳怀里。小芳身上的肉还在跳。门上的这个圆洞,现在还在。
卉卉跟阿姨很亲,有时很懂事。小芳有经痛病,每个月总要有两天躺着,卉卉就一个人在小床里玩洋娃娃,玩积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楼。小华每个月要给小芳送益母草膏、当归丸。卉卉都记住了。小华一来,卉卉就问她:“你是给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来了吗?”她的洋娃娃病了,她就说:“吃一点益母草膏吧!吃一点当归丸吧!”但卉卉有时乱发脾气,无理取闹。她叫小芳:“站到窗户台上去!”
小芳看看窗户台:“窗户台这么窄,我站不上去呀!”
“站到床栏杆上去!”
“这怎么站呀?”
“坐到暖气上去!”
“烫!”
“到厨房呆着去!”
小芳于是委委屈屈地到厨房里去站着。
过了一会,卉卉又非常亲热地喊:“阿姨!小芳阿姨!”小芳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她们俩所住的屋里。
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恶作剧的念头呢?这在幼儿心理学上怎么解释?
小芳送卉卉上幼儿园。她用脚顶着教室的门,不让老师关,她要看卉卉。卉卉全不理会,头也不回,蹭蹭蹭蹭,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小芳一个人回来。她的心里空了一块。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个月,就由她奶奶做主,许给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树。她从小就不喜欢李德树,越大越不喜欢。李德树相貌委琐。他生过瘌痢,头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见他就讨厌。李德树的家境原来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赌,程家湾、木田的赌场只要开了,总会有他。赌得只剩下三间土房。他不务正业,田里的草长得老高。这人是个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脸的事。
小芳十五岁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妈妈在山下叫她,她不答应。她告诉我们,她那时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杀过一次,喝农药,被发现了,送到木田医院里救活了。中国农村妇女自杀,过去多是投河、上吊,自从有了农药,喝农药的多,这比较省事。乡镇医院对急救农药中毒大都很有经验了。她后来在枕头下面藏了两小瓶敌敌畏,小华知道。小华和姐姐睡一床,随时监视着她。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揪住妹妹头发,往石头上碰,叫她撒手。小华的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就是不撤手:“姐!我不能让你去死!你嫁过去,好赖也是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小芳自己都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是法律不允许的。这个道理,小芳的奶奶当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亲上做亲。小芳的父亲也不知道。小芳自己是到了我们家之后,我的老伴告诉她,她才知道的。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村干部应该知道,何况本人并未到场,怎么可以就把结婚证发给他们呢?
李德树跟邻居借了几件家具,把三间土房布置了一下,就算办了事。小芳和李德树并未同房。李德树知道她身上揣着敌敌畏,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小芳一天也过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亲心也软了。小华后来对我们说:“究竟是亲骨肉呀。”父亲说:“那你走吧。不要从家里走。李德树要来要人。”小芳乘李德树出去赌钱,收拾了一点东西,从木田坐汽车到合肥,又从合肥坐火车到了北京。她实际上是逃出来的。
小芳在我们家呆了一些时候,家乡有人来,告诉小芳,李德树被抓起来了。他和另外四个痞子合伙偷了人家一头牛,杀了吃了,人家告到公安局,公安局把他抓进去了。小芳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放出来。这怎么可能呢?偷牛,判不了无期。
李德树到北京来了!他要小芳跟他回去。他先找到小华,小华打了个电话给小芳。李德树有我们家的地址,他找到了,不敢上来,就在楼下转。小芳下了楼,对他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能跟你回去!”楼下有几个小保姆,知道小芳的事,就围住李德树,把他骂了一顿:“你还想娶小芳,瞧你那德行!”“你快走吧!一会公安局就来人抓你!”李德树竟然叫她们哄走了。
过些日子,小芳的父亲来信,叫小芳快回来,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的房子,杀她的弟弟,她妈带着她弟弟躲进了山里。小芳于是下决心回去一趟。小芳这回有了主见了,她在北京就给木田法院写了一封信,请求离婚,并寄去离婚诉讼所需费用。
小芳在合肥要下火车,车进站时,她发现李德树在站上等着她。小芳穿了一件玫瑰红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镜,大摇大摆从李德树面前走过,李德树竟没认出来!
小芳坐上开往木田的汽车一直回到家里。
李德树伙同几个朋友,就是和他一同偷牛的几个痞子,半夜里把小芳抢了出来。小芳两手抱着一棵树,大声喊叫:“卉卉!卉卉!”——喊卉卉干什么?卉卉能救你么?
李德树让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嫂子很同情小芳。小芳对嫂子说:“我想到木田去洗个澡。”嫂嫂说:“去吧。”小芳到了木田,跑到法院去吵了一顿:“你们收了我的钱,为什么不给我办离婚?”法院不理她。小芳就从木田到合肥坐火车到北京来了。
我们有个亲戚在安徽,和省妇联的一个负责干部很熟。我们把小芳的情况给那亲戚写了一封信,那位亲戚和妇联的同志反映了一下,恰好这位同志要到无为视察工作,向木田法院问及小芳的问题。法院只好受理小芳的案子,判离,但要小芳付给李德树九百块钱。
小芳的父亲拿出一点钱,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小华又帮她借了一点钱,陆续偿给了李德树,小芳自由了。
李德树拿了九百块钱,很快就输光了。
小芳离开我们家后,到一家个体户的糖果糕点厂去做糖果,在丰台。糕点厂有个小胡,是小芳的同乡,每天蹬平板三轮到市里给各家送货。小芳有一天去看妹妹,带了小胡一起去。小华心里想:你怎么把一个男的带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悄俏地问:“你们是不是好了?”姐姐笑了。小华拿眼看了看小胡,说:“太矮了!”小芳说:“矮一点有什么关系,要那么高干什么?”据小华说:“我姐喜欢他有文化。小胡读过初中。她自己没有文化,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
还得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说媒。私订终身是不兴的。小胡先走两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
到了家,妈妈对她说:“你明天去看看三舅妈,你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你。”小芳想,也是,就提了一包糕点厂的点心去了。
去了,才知道,哪是三舅妈想她呀,是叫她去让人相亲。程家湾出了个万元户。这人是靠倒卖衣裳发财的。从福建石狮贩了衣服,拆掉原来的商标,换上假名牌。一百元买进,三百元卖出。这位倒爷对小芳很中意,说小芳嫁给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还可供她弟弟上学。小芳说:“他就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给他!”她妈说:“小胡家穷,只有三间土房。”小芳说:“穷就穷点,只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也叫卉卉。
我们的卉卉有很多穿过的衣裳,留着也没有用,卉卉的妈就给小芳寄去,寄了不止一次。小芳让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张相寄了来。小芳的卉卉像小芳。
家里过不下去,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那家糖果糕点厂还愿意要他们。
小芳带了小胡上我们家来。小胡是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太矮,只是因为小芳高,显得他矮了。小胡的样子很清秀,人很文静,象个知识分子。小芳可是又黑又瘦,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神情很憔悴。卉卉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不怎么记得小芳了,问小芳:“你就是带过我的那个阿姨吗?”小芳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卉卉就粘在小芳身上不下来。
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儿。
过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
小芳小产了两次。医生警告她:“你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有危险!”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小芳说:“我一定要给他们家留一条根!”小芳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小华说:“这孩子是他们家的一条龙。”
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来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妈不断给她寄去。她要卉卉的录音,卉卉的妈给她录了一盘卉卉唱歌讲故事的磁带。卉卉的妈叫卉卉跟小芳说几句话。卉卉拟扭捏捏地说:“说什么呀?”——“随便!随便说几句!”卉卉想了想,说:
“小芳阿姨,你好吗?我很想你,我记得你很多事。”
听小华说,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没盐了,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我问小华:“小芳现在就是一心只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小华说:“就是。”
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
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