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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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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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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小芳》

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小芳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小芳》者,开篇即描述道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到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这就展示了小芳与我们家的关系,同时也交代了作者之所以写作《小芳》的缘由也。

接着,作者交代小芳的籍贯,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田镇程家湾

随后,小说又插叙了下面两点内容。

①.无为地少人多”,“是个穷县”,其贫穷之因是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又“常闹水灾”,“往往油菜正在开花,满地金黄,一场大水,全都完了”,于是,“无为人出外谋生的很多”,而“年轻女孩子多出来当保姆”,这就为小芳我们家当保姆铺垫了一笔也。

②.“北京人所说的安徽小保姆,多半是无为人”,这个“安徽小保姆”群,“她们大都沾点亲”,“即或是不沾亲带故”,因为都是无为的,很快就熟了”,正所谓“亲不亲,故乡人”,于是“她们互通声气,互相照应,常有来往”,“有时十个八个,约齐了同一天休息结伴去逛北海,逛颐和园逛大栅栏逛百货大楼”,她们平时说北京话,但在一起时都还是说无为话,叽叽呱呱,非常热闹

读了上面的插叙文字,你有何感觉,这些内容是不是与现实紧密相联,于是有人就觉得作者所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身边之事,遂把这篇作品定位为散文也(至于是散文还是小说,后文专论,这里不做赘述)。

闲话少叙,再说小芳

小芳到北京来了,她是来找她的妹妹的”,她“妹妹小华头年先到的北京”,此言也,就上承呼应了“她们大都沾点亲”这句话也。

小芳离家仓促,也没有妹妹打个电报”,她只是托人小华写了一封信,小华知道她要来,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道车次、时间”,当然就“没法去接她”了

于是小芳拿着妹妹的地址,一点办法没有”,她只好在北京站住了一夜。

“后来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带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解放军战士”这个称呼,让人眼前一亮,这就暗暗赞颂了这位“解放军战士”一笔,同时也以此正衬了小芳也。

当时,小华正出来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样子,抱着姐姐就哭了”,这里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姊妹情深。

小华的“主家”人很好,当即就“叫你姐姐先洗洗,吃点东西”,这里再次以小华“主家”人品之善良正衬了小华,也正衬了小芳也。

小芳来北京后,先在家呆了三个月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太

她赢得了老太太“芳心”,于是老太太很喜欢她,尽管有一次小芳把碱面当成白糖放进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气”,这就既展示了老太太的宽容,也侧面展示了小芳的人性之美。

但是,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于是经过辗转介绍,就由她妹妹带到了我们家,一呆就呆了下来”,尤其是,“这么长的时间,关系直很好”,这就再次展示了小芳的人性之美也。

闲插一言。

如果把小芳在我们家的生活比作高山,那么她伺候老太太段经历就是丘陵也,这颇有点古典小说之欲起高山、先写丘陵的写法也,而小芳离开我们家之后的日子呢,就属于“余波荡漾之也”,只不过这个“余波”有点稍长而已。

闲话少叙,书接上文。

对于小芳也,作者不吝溢词,直抒胸臆道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随后又正面描写了小芳“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展示了其肖像之美。

随后,作者虚写了小芳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这就侧面描写了小芳之美也。

令人遗憾的是,她父亲是个老脑筋,对此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让大家看呢,于是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这就以其父亲之蠢陋顽钝反衬了小芳,并为悲剧命运做了铺垫也。

是的,小芳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很聪明”。

尤其是,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不论什么歌、戏,她听两遍就能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准,不走调”,作者对此揄扬有加,直抒胸臆道“这真是难得的天赋”啊

于是,作者又插叙了下面内容。

庐剧是无为一带流行的地方戏”,而小芳就“会唱庐剧”。

对此,作者有些不解,她妹妹介绍说“村里的广播喇叭每天在报告新闻之后,总要放几段庐剧唱片,她听听,就会了”,这就借小华之言侧面描写了小芳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也。

是的,当年木田镇有个庐剧团,小芳去考过”,“团长看她身材、长相、嗓音都好”,尽管她“没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天书,也不识谱”,但是他们“想进了团可以补习”,于是就放宽条件“录取了她”,而“小芳还在庐剧团唱过几出戏”,由此可见,小芳是多么的才不可量啊。

然而,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这就再次以其父亲之蠢陋顽钝反衬了小芳,并为悲剧命运做了第二次铺垫也。

木田的庐剧团后来改成了县剧团于是“小芳的父亲有点后悔”了因为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而“小芳如果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红了的”。

平淡如水的叙述里,漫含了作者对于小芳命运的多少叹息啊,对于小芳,我们多是可悲可叹,而对于小芳的父亲,则是可笑可恨,所谓命由天定,更由人定啊。

接着,作者又虚写道庐剧的曲调曲折婉转,如泣如诉”,而当“她在老太大家时,有时一个人小声地唱竟然让老太太家里人误认为她了。

这就侧面描写了其唱功之高妙卓异,无与伦比也,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倘若当年小芳进了庐剧团的话,如今她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能成为一代大家的,如今徒给人留下了满腔的可惜、可悲与可叹也。

随后,作者结束插叙,又书接上文,实写了小芳在我们家的工作生活。

小芳在我们家干的活不算重”,杂事不算多,“她的任务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事业心如此之强,能不讨人喜欢么,这就遥呼了小芳初到北京,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大”,老太太很喜欢她这件事也。

因为卉卉的妈读研究生,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所以卉卉就全交给小芳了”,于是“城市育儿的套,小芳都掌握了”,这就呼应了小芳“很聪明”,素质极高也。

随后,作者分述了小芳的工作,她按时给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换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楼下去玩”,展示了其做事之一丝不苟,井然有序也。

接着,作者文笔一转,描写了卉卉小时候长得很好玩。很结实,胖乎乎的,头发很浓,皮肤白嫩,两只大眼睛”,这就正面刻画了卉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乖觉可爱,字里行间难掩作者的喜爱之情也。

如此冰雪漂亮的娃娃,当然“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而小芳更是很骄傲,这就侧面描写了卉卉之美也。

是啊,一位可爱的娃娃被一位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的阿姨领着,颇为惹人眼球,这就构成了街上之靓丽一景也。

这里是以卉卉之美映衬了小芳呢,还是以小芳之美映衬了卉卉,应该是互为映衬吧。

如此一来,小芳老是褒贬别人家的孩子:难看死了!,这就再次侧面描写了卉卉之美,同时也展示了小芳对卉卉的喜爱之情,忠心向主,对此,作者插言道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言辞之间,难掩作者的欣然之情,为卉卉,更为小芳。

作者继续描述着小芳的工作。

卉卉稍大一”的时候小芳就带她到附近一个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小芳虽不懂如何培育儿童兴趣,然而她的做法是合乎传统,颇接地气,纯然绿色的。

另外,小芳每天还一定带卉卉到隔壁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学校老师看见”,这就展示了她们那带有恶作剧式的生活情趣。

而当她们上了楼,进门”,小芳就指导卉卉“喝水,洗手”,于是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绢”。

此时此刻,小芳就给卉卉做饭”,特别是“小芳还爱给卉卉包饺子,一点点大的小饺子”,这就以那让人心疼的“小饺子”映衬了小芳,展示了其聪明伶俐,心灵手巧也。

一般来说,下午,卉卉睡个很长的午觉”,而小芳也不闲着,她就在一边整理卉卉的衣棠,缀缀线头松动的扣子,在绽开的衣缝上缝两针如此勤快之人,谁家不喜欢呢。

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于是“后来为自己的歌声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是的,她是靠在枕头上睡着了”,而不是躺在床上睡着了,也就是说即使睡觉,她也要用身体挡着卉卉,这就使用细节描写,刻画了其责任心之重,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

到了晚上,小芳就抱着卉卉看电视

小芳爱看电视连续剧、电影、地方戏”,而“卉卉看动画片,看广告”,作者在此使用了一些颇为琐碎的描述,展示了她们各自的兴趣爱好和个性,十分真实。

每当卉卉看到电视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童装、玩具、巧克力”时就说“我还没有这个呢”,因为她认为凡是她还没有的东西,她都应该有

这一段描述也,貌似闲笔,其实是为了顺理成章地逗引出小芳的自叹自怜之言,也与后文小芳那寒微的家境遥相对比也。

是的,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儿,就爱给她买衣裳,很多玩具”,而当“小芳有时给她收拾衣服、玩具”时,就会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这就将二人的命运构成了对比,同时,也为后文小芳的寒微家境而做了铺垫也。

接着,作者文笔转而描述道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而“小芳唱这些歌,都带有一点忧郁的味道

为什么呢,这当然是由她那可悲的命运决定的,同时这里也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小芳此时此刻想到了什么呢,她当然想到了自己的穷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自己那可悲可怜、前途未卜的命运……

小芳不仅教卉卉唱歌她还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谣”,将自己小时候念过的这些歌谣,把无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这就展示了她的聪明之处。

其中一首是这样的,老头子,上山抓猴子猴子一蹦,老头没用”。

故意篡改词语,跟卉卉起哄“猴子没蹦,老头有用”,这就惹得卉卉大叫“老头没用”,于是胁肩谄笑着承认“好好好,老头没用”

这就既刻画了作者之童心未泯,也漫画出一幅老少同乐的和谐生活场景也,这幅和谐的生活场景对于小芳就起了映衬之用也。

有一次我大女儿带了她女儿芃芃来当时天热,孩子要洗澡,芃芃和卉卉一起洗”,当她们在水里玩时,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个通红的牙印

卉卉被咬成这样,小芳心疼”,但是“芃芃小,小芳不好说她什么我的大女儿在一边,小芳也不好说她什么情急之下,“小芳就对卉卉的妈大发脾气”,因为她已经把卉卉看成自己的孩子了,这让卉卉的妈只好苦笑”,这就侧面展示了小芳的爱心与责任心,于是“她在心里很感激小芳”。

有一次,小芳在厨房里洗衣裳,卉卉一个人在屋里玩”。

卉卉不知怎么把门划上了,自己不会开,出不来,就在屋里大哭”,而小芳进不去,在门外也大哭一面哭喊着卉卉别怕

后来是个搞建筑的邻居,拿了斧子凿子,在门上凿了一个洞”,当“小芳把手从洞里伸进去”时,“卉卉一把拽住不放”。

这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卉卉对小芳的深度依赖,也展示了小芳卉卉心目中的妈妈地位。

门开了,卉卉扑在小芳怀里。小芳身上的肉还在跳

这就连续使用了两次细节描写,既刻画了卉卉之深度依赖小芳,也刻画了小芳之深爱卉卉,她已经把卉卉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如今,门上的这个圆洞,现在还在”。

是的,这个洞留着别动,因为这在卉卉成长史上是个很好的纪念,见证了小芳与卉卉那血浓于水的亲情,而在文章结构上,则给人以余韵袅袅之感也。

随后,作者又从另一个角度描述道“卉卉跟阿姨很亲,有时很懂事”,这就侧面描写了小芳的亲情投入和教育之功

是的,小芳有经痛病,每个月总要有两天躺着于是卉卉就一个人在小床里玩洋娃娃,玩积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楼”,她对小芳阿姨是很体谅的。

小华给小芳送益母草膏、当归丸”时,卉卉都记住了就问她“你是给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来了吗”,这就展示了她对小芳阿姨的关心,再次侧面描写了小芳的亲情投入也。

尤为有趣的是,当她的洋娃娃病了”时,她就说“吃一点益母草膏吧!吃一点当归丸吧”,这种爱心应该是来自小芳吧。

然而,卉卉有时乱发脾气,无理取闹”,此时此刻,小芳就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过了一会卉卉又非常亲热地喊“阿姨!小芳阿姨”了,小芳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她们俩所住的屋里”,她不记恨卉卉,很宽容卉卉。

于是,作者直抒胸臆,反问道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恶作剧的念头呢?这在幼儿心理学上怎么解释”呢,这就拓展了小说的内涵也。

卉卉渐渐大了,小芳送卉卉上幼儿园”,卉卉进去后,“她用脚顶着教室的门,不让老师关,她要看卉卉”,这就使用细节描写,展示出她对卉卉的留恋不舍。

“卉卉全不理会,头也不回,蹭蹭蹭蹭,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这就展示了卉卉的懵懂无知,同时也反衬了小芳之心地柔软也。

小芳一个人回来的,她的心里空了一块”,这就展示了她那茫然无措的失落之感,当然也展示了其前程渺茫之感也。

此时此刻,不知作者心情如何,我也是心里空落落的,满腹怅然,极度悲凉,泪水几欲滑落胸前。

随后,作者使用了插叙手法,虚写了小芳的命运。

首先,作者直抒胸臆道小芳的命是不好”。

是的,当小芳才六个月还身处襁褓中时,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奶奶颟顸可笑地注册给其姨表哥李德树了,然而她从小就不喜欢李德树,越大越不喜欢”。

因为李德树相貌委琐”,另外“他生过瘌痢,头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于是,小芳看见他就讨厌

不仅如此,李德树好赌程家湾、木田的赌场只要开了,总会有他”,尽管他的家境原来比小芳家要好些(估计,这就是小芳奶奶看中李德树的原因),最后赌得只剩下三间土房”。

总之,他不务正业,田里的草长得老高。这人是个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脸的事”。

可见,小芳的命是多么不好 李德树之于小芳也,一如下里巴人之于阳春白雪、狗尾巴草之于葵藿也,这就以李德树的丑陋不堪、挤眉弄眼、浅薄无赖、声名狼藉反衬了小芳之风姿秀曼、婷婷玉立、兰心蕙质、娴雅守礼,并为其悲惨命运厚重地铺垫了一笔也。

如此垃圾之人,嫁过去怎么生活,于是,小芳十五岁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到山上去哭”,她在哀叹伤痛着自己那无助悲苦的命运。

天黑了,她妈妈在山下叫她,她不答应”,因为“她那时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黑夜就更不怕了。

甚至自杀过一次,喝农药,被发现了,送到木田医院里救活了”,不屈的小芳,她这是与命运以死相博啊,这就为她后来的婚姻自主暗暗铺垫了一笔也。

随后,作者淡淡一笔,描述道中国农村妇女自杀,过去多是投河、上吊,自从有了农药,喝农药的多”,这就由点及面地展示了作者对于中国农村妇女命运的深重忧虑。

是的,不获婚姻自主,小芳绝不罢休,于是她后来在枕头下面藏了两小瓶敌敌畏”,因为“小华和姐姐睡一床,随时监视着她”,这就展示了其姊妹亲情也。

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叫她撒手小华就是不撤手,于是她揪住妹妹头发,往石头上碰”,“小华的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她也不撤手,并且说道“姐我不能让你去死你嫁过去,好赖也是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里就使用语言描写与动作描写,展示了小华的宽容隐忍,也对比反衬了小芳的决绝不屈。

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小芳自己都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这是一门极不情愿的婚姻啊

是的,《婚姻法》的规定,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是法律不允许的”,但是“这个道理,小芳的奶奶当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亲上做亲”,“小芳的父亲也不知道”,甚至连小芳也不知道,她“是到了我们家之后,我的老伴告诉她,她才知道的”。

尤其可笑是,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村干部应该知道,何况本人并未到场,怎么可以就把结婚证发给他们呢

这就层层递进地展示了农村观念的深度落后愚昧,展示了这门婚姻的悲剧色彩。

李德树已经赌得家里一无所有了,于是他跟邻居借了几件家具,把三间土房布置了一下,就算办了事”。

小芳和李德树并未同房”,而李德树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因为他“知道她身上揣着敌敌畏”。

如此可悲可叹的不幸婚姻,小芳一天也过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亲心也软了”,正如小华所言“究竟是亲骨肉呀”

于是,父亲“那你走吧”,但是让她不要从家里走,他怕李德树来要人,这就侧面描写了李德树的恶棍品性,从而再次展示了小芳婚姻之不幸也。

于是,小芳乘李德树出去赌钱”时收拾了一点东西逃出来

小芳在我们家时,听说李德树和另外四个痞子合伙偷了人家一头牛,杀了吃了公安局抓进去了小芳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放出来

是的,正如作者所言这怎么可能呢偷牛判不了无期”,这就展示了小芳法律方面的无知,就暗呼了“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天书”之言,也呼应了她在“婚姻法”方面的无知也。

当然,李德树没被判刑,他反而到北京来了要小芳跟他回去,遭到小芳的严词拒绝,楼下几个小保姆围住李德树,又吓,把他哄走了。

李德树见正面不行,就使用恐怖手段,展开侧攻。

过些日子,小芳的父亲来信,叫小芳快回来”,因为“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的房子,杀她的弟弟于是,她妈带着她弟弟躲进了山里

李德树的正侧面夹攻,更坚定了小芳离婚的决心小芳这回有了主见了,她在北京就给木田法院写了一封信,请求离婚,并寄去离婚诉讼所需费用

小芳在合肥下火车穿了一件玫瑰红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镜尤其是她大摇大摆从李德树面前走过李德树竟没认出来”,这就展示了小芳那非凡的气质和从容优雅的姿态。

当天,李德村伙同几个朋友,就是和他同偷牛的几个痞子,半夜里把小芳抢了出来”,情急之下,小芳“两手抱着一棵树,大声喊叫:卉卉!卉卉!’”

对此,作者插言道喊卉卉干什么?卉卉能救你么”。

所谓病急乱投医也,这里就使用了语言的细节描写,展示了小芳把卉卉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就展示了卉卉是她的精神寄托啊。

李德树让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小芳借口想到木田去洗个澡”,于是嫂子就答应了她,其实,这是嫂子善良,很同情小芳”,就给了她一个逃跑的机会罢了。

小芳首先到了木田,法院吵了一顿“你们收了我的钱,为什么不给我办离婚”,而法院不理她”。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法院竟然不为民做主,算什么法院啊,没办法,“小芳就从木田到合肥坐火车到北京来了”。

最后,还是靠着走关系投门路,法院受理小芳的案子判离但要小芳付给李德树九百块钱

没办法,于是小芳的父亲拿出一点钱,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小华又帮她借了一点钱,陆续偿给了李德树,小芳终于获得了人身自由。

然而,狗概不了吃屎,李德树拿了九百块钱,很快就输光了

读文至此,你能感觉出作者貌似平淡的叙事背后所掩藏的满腹忧愤么。

卉卉入托后,小芳失业了,她只好离开我们家,到一家个体户的糖果糕点厂去做糖果,在丰台

我实在不敢想象,小芳离开我们家、离开卉卉时,是怎样一幅泪流满面、难分难舍的场景啊。

路不绝人,小芳又有了自己的心灵归宿,这就是小胡

小胡也是糕点厂的职工是小芳的同乡,每天蹬平板三轮到市里给各家送货

天,小芳带了小胡一起去看妹妹小华。

小华心里很疑惑你怎么把一个男的带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好了”,而很快明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因为小芳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估计,此时此刻,小芳的眼睛是透露着清亮明媚的,漫含着柔情蜜意的。

于是小华悄俏问“你们是不是好了”小芳,算是回答。

小华看了看小胡说“太矮了”小芳说“矮一点有什么关系,要那么高干什么”

是的,如果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人,她是弱视的,甚至是盲视的,对方的缺点是可以淡化的,可以不以为意也。

小芳喜欢小胡什么呢,正如小华所言“我姐喜欢他有文化。小胡读过初中”,这就侧面描写了小芳没有文化,于是特别喜欢文化人。

不久,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说媒”,因为“私订终身是不兴的”,此言也,再次展示了农村婚姻的传统落后,同时也遥呼了“她才六个月,就由她奶奶做主,许给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树”之言也。

于是,小胡先走两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她挂念着小胡和他俩的事。

小芳到家后,她爹“明天去看看三舅妈,你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你”,于是小芳提了一包糕点厂的点心去了”,去后才知道三舅妈不是想她,是叫她去让人相亲”的。

闲插一句,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对小芳父亲“盖棺论定”了,回顾小芳的一生,这位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呢。

①.小芳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展示了小芳的端庄秀丽,仪容娴婉,对于此,她父亲大为生气,认为这是伤风败俗,辱没门楣,于是坚决不允许,后经严重交涉,照相馆只好把照片取了下来这就展示了其蠢陋顽钝,俗气熏炽,是个老脑筋

②.小芳去考庐剧团,尽管她没有文化,但是团长看她先天条件很,就想进了团可以补习,于是就录取了她,但是她父亲知道,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后来庐剧团改成了县剧团,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如果小芳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于是他的父亲有点后悔了。

这就表明是他挡了小芳的道,影响了小芳的前程,再次展示了其蠢陋顽钝,颟顸肤浅,是个罪人啊。

③.当小芳六个月时,她就被奶奶颟顸可笑地注册给姨表哥李德树了,李德树不务正业,是个赌徒、二流子,小芳从小就不喜欢他,于是以死相博,然而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那天小芳自己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

在小芳的悲剧婚姻上,小芳奶奶是决策者,而她父亲是执行者,是个帮凶。

④.而他又是小芳的父亲,面对不幸的婚姻,小芳天天回家哭,最后哭得心软了,因为他也心疼女儿,于是就“那你走吧”,毕竟是亲骨肉啊。

⑤.但是他没让小芳从家里走,他怕李德树来要人,尤其当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房子,杀小芳弟弟面对恐怖手段,他只好去信叫小芳快回来,这就展示了其懦弱胆小,无力抵抗也。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

原来,程家湾出了个万元户”,此人靠倒卖衣裳发,他从福建石狮贩了衣服,拆掉原来的商标,换上假名牌。一百元买进,三百元卖出

是的,投机捣把,弄虚作假,倒买倒卖,尊容不雅,这让我想起了小芳的姨表哥李德树,二人都是那种心怀不正、胡作非为之徒,均对于小芳起了反衬之用也。

这位倒爷对小芳很中意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小芳嫁给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还可供她弟弟上学”,这里作者直呼“倒爷”,就展示了其厌嫌之情。

面对倒爷”的物质诱惑,小芳昂首而言“他就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给他”,所谓言为心声也,这让我肃然起敬。

是的,此言于撇捺之间尽显傲然情绪,我似乎看到了小芳义袂风飘,意气干云,我体会了小芳“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豪迈情怀,感受了小芳“非竹实不食,非悟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风雅圣洁也。

然而,小芳的妈却是十分现实,“小胡家穷,只有三间土房”小芳不为所动,从容言道“穷就穷点,只要人好”

就这样,小芳和小胡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也叫卉卉”,这就展示了小芳是多么地喜欢卉卉,同时也遥呼了她在我们家的那段生活。

卉卉妈是很有爱心的,于是,她把我们卉卉穿过的衣裳不止寄给小芳小芳让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张相寄了来”,而“小芳的卉卉像小芳”,这让人颇为欣慰啊

是的,爱情是甜美的,生活却是残酷的,小芳的日子很不如意,家里过不下去”了于是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那家糖果糕点厂还愿意要他们”,这就侧面展示了他们的人品很好,工作态度也很认真。

期间,小芳带了小胡上我们家来”。

随后,作者正面描写了小胡的肖像,小胡是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太矮只是因为小芳高相比之下,显得他矮了”,特别是“小胡的样子很清秀,人很文静,象个知识分子”,这是他吸引了小芳的地方

接着,作者又正面描写了小芳的肖像,“又黑又瘦,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神情很憔悴”,这就展示了其生活之苦,然而这是自己选定的生活,没什么好抱怨的,真是让人说不出的心疼啊。

此时此刻,卉卉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不怎么记得小芳了小芳见了卉卉,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这就使用了细节描写,刻画了小芳对卉卉焦渴难忍的思念之情,而卉卉就粘在小芳身上不下来”了,则展示了二人的亲情,也展示了小芳的人格魅力也。

行文至此,不知作者落泪了么,我已是泪流满面了。

不到一年”功夫,“小芳又回去了”,因为“她想她的女儿”,“过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因为“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啊。

是的,知识决定人生,他们的位置不属于这里,他们只能回到农村去。

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当她“小产了两次”之后,不顾医生警告,十分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给他们家留一条根”,于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终于生了一个儿子”,这就将责任心、牺牲精神和落后观念集于一身也。

小芳越来越现实了,她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妇女了,呜呼,痛哉!

人在艰难中,最思念自己曾经的美好岁月,于是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来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妈不断给她寄去”,“她要卉卉的录音,卉卉的妈给她录了一盘卉卉唱歌讲故事的磁带”,“卉卉的妈叫卉卉跟小芳说几句话”,卉卉扭扭捏捏了一番,然后“小芳阿姨,你好吗?我很想你,我记得你很多事”,此言也,既展示了二人的昔日情谊,在结构上则起了遥呼上文之用也。

最后,作者借用小华的诉说,侧面描写了小芳在乡下的艰难生活。

第一,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于是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第二,小芳现在就是一心只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行文最后,作者使用了设问手法,自问自答道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这就既给人以想象空间,也遥呼了小芳在我们家看卉卉时,卉卉睡午觉,而她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同时还使用扬笔,为小说增添了一丝靓丽的色彩,不至于让小芳的日子太过于黯然失意了。

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药》的结尾。

“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对于此,鲁迅在《<呐喊>自序》中交代说“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了一个花环”。

是的,作者在此平添一个花环,也是刻意使用了扬笔,暗示了作者对革命先驱的悼念和敬仰,暗示了革命后继有人,展示了作者对人生前途的信心和追求也。

由此可见,二者结尾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纵观《小芳》,小说典型地使用了抑扬结合手法。

①.小芳奶奶在她六个月时为她订了娃娃亲,这让小芳从十五岁就寻死觅活,为命运抗争,最后他父亲替她结婚成亲,小芳只好逃走,后来到法院打官司,法院竟然不理不睬,这一段漫含着悲剧色彩的生活历程,无疑是家庭社会强加给她的,是小芳的人生败笔,乃是使用了抑笔也。

②.小芳“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而她父亲是个老脑筋,对此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让大家看呢,于是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这对于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来说,就使用了抑笔也。

③.小芳去考庐剧团,因为身材、长相、嗓音都好”,被录取了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后来庐剧团改成了县剧团,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小芳为父亲的愚昧所困,错过了这个人生机遇,这无疑是小芳的人生败笔,也使用了抑笔。

④.小芳在我们家照顾卉卉的日子,无疑是小芳人生最为舒适的一段时间,乃是使用了扬笔也。

⑤.小芳终于与李德树离婚了,终于获得了人生自由,后来又如愿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小胡,爱情是甜美的,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叫卉卉,这里使用了扬笔也。

⑥.然而生活是残酷的,小芳家里过不下去”了于是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

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她连续“小产了两次”,面对医生警告,她冒着生命危险,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她现在就是一心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于是“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小芳越来越现实了,严酷的生活把她打磨成了一位彻头彻尾的农村妇女了,这一段描述使用了抑笔也。

⑦.文章最后,作者使用想象手法道“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这就使用扬笔,为小说增添了一丝靓丽色彩。

总之,小说在结构上基本呈现了先扬后抑的总体趋势,最后让小芳跌落到生活的最底层。

于是就想起了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的一句话,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反思小芳的人生悲剧,基本由其家人和社会制造的,这就更加剧了其悲剧意义也。

最后,谈谈汪曾祺先生的《小芳》的文体。

对于此,林斤澜就说过,汪曾祺的《小芳》,是以他家的保姆为原型而写,从内容上看,已基本上不是小说,而是散文。

尤其是,《小芳》写出后,汪曾祺的家人看了也很不满意,说写的什么呀,一点儿灵气都没有,不要拿出去发表了。

窃以为,他们的意思也是认为,说它散文吧,叙事性很强,说它小说吧,现实性又很强,也不小说也不散文,有些非驴非马也。

而汪曾祺听了后有些生气,说他就是故意这样写。

虽然汪老之言有些赌气的成分,但我同意他的观点,所谓“文以载道”也,“文”仅是个形式,“道”才是根本,只要能“载道”,怎么写不行啊,即使小说与散文之间,再出现一种文体,又有什么不可,何必非此即彼呢。

记得当年孙犁的《荷花淀》,也是因为文体难以界定,遂而人分两派,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一派认为是小说,而另一派认为是散文,于是有人出面大和稀泥,称之为“诗体小说”,最后不了了之。

我不想参与小说散文的争论,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喜欢《小芳》。

唯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对于这么一个悲惨故事,让我几度泪流满面,而作者却能一脸平静地讲述,这真是一种写作涵养啊。

 

附:

汪曾祺

 

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到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

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田镇程家湾。无为是个穷县,地少人多。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地方常闹水灾。往往油菜正在开花,满地金黄,一场大水,全都完了。因此无为人出外谋生的很多。年轻女孩子多出来当保姆。北京人所说的“安徽小保姆”,多半是无为人。她们大都沾点亲。即或是不沾亲带故,一说起是无为哪里哪里的,很快就熟了。亲不亲,故乡人。她们互通声气,互相照应,常有来往。有时十个八个,约齐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两星期休息一次),结伴去逛北海,逛颐和园;逛大栅栏,逛百货大楼。她们很快就学会了说北京话,但在一起时都还是说无为话,叽叽呱呱,非常热闹。小芳到北京,是来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华头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离家仓促,也没有相妹妹打个电报。妹妹接到她托别人写来的信,知道她要来,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车次、时间,没法去接她。小芳拿着妹妹的地址,一点办法没有。问人,人不知道。北京那么大,上哪儿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后来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带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华正出来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样子,抱着姐姐就哭了。小华的“主家”人很好,说:“叫你姐姐先洗洗,吃点东西。”

小芳先在家呆了三个月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大。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有一次小芳把碱面当成白糖放进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气。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经过辗转介绍,就由她妹妹带到了我们家,一呆就呆了下来。这么长的时间,关系直很好。

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像,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她父亲看见了,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电让大家看?”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

小芳很聪明,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不论什么歌、戏,她听两遍就能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准,不走调。这真是难得的天赋。她会唱庐剧。庐剧是无为一带流行的地方戏。我问过小华:“你姐姐是怎么学会庐剧的?”——“村里的广播喇叭每天在报告新闻之后,总要放几段庐剧唱片,她听听,就会了。”木田镇有个庐剧团,小芳去考过。团长看她身材、长相、嗓音都好,可惜没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天书,也不识谱,但想进了团可以补习,就录取了她。小芳还在庐剧团唱过几出戏。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庐剧团后来改成了县剧团,小芳的父亲有点后悔,因为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小芳如果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红了的。庐剧的曲调曲折婉转,如泣如诉。她在老太大家时,有时一个人小声地唱,老太太家里人问她:“小芳,你哭啦?”——“我没哭,我在唱。”

小芳在我们家干的活不算重。做饭,洗大件的衣裳,这些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务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卉卉的妈读研究生,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卉卉就全交给小芳了。城市育儿的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时给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换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楼下去玩。卉卉小时候长得很好玩。很结实,胖乎乎的,头发很浓,皮肤白嫩,两只大眼睛,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小芳于是很骄傲,小芳老是褒贬别人家的孩子:“难看死了!”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卉卉稍大一,就带她到附近一个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每天还一定带卉卉到隔壁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学校老师看见。上了楼,进门:“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绢,小芳就给卉卉做饭,蒸鸡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麦片、西红柿面条。小芳还爱给卉卉包饺子,一点点大的小饺子。

下午,卉卉睡-个很长的午觉,小芳就在一边整理卉卉的衣棠,缀缀线头松动的扣子,在绽开的衣缝上缝两针,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到后来为自己的歌声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晚上,抱着卉卉看电视。小芳爱看电视连续剧、电影、地方戏。卉卉看动画片,看广告。卉卉看到电视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童装、玩具、巧克力,就说:“我还没有这个呢!”她认为凡是她还没有的东西,她都应该有。有一次电视里有盘大苹果,她要吃。小芳跟她解释:“这拿不出来。”卉卉于是大哭。

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儿,就爱给她买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时给她收拾衣服、玩具,会发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长的地方……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小芳唱这些歌,都带有一点忧郁的味道。

她还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谣。这些歌谣大概是她小时候念过的,不过她把无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

 

老奶奶,真古怪,

躺在牙床不起来。

儿子给她买点儿肉,

媳妇给她打点儿酒,

摸不着鞋,摸不着裤,

————!

 

老头子,

上山抓猴子

猴子一蹦,

老头没用!

 

我有时跟卉卉起哄,就说:“猴子没蹦,老头有用!”卉卉大叫:“老头没用!”我只好承认:“好好好,老头没用!”

我的大女儿有一次带了她的女儿芃芃来,她一般都是两个星期来一次。天热,孩子要洗澡,芃芃和卉卉一起洗。澡里放了水,让她们自己在水里先玩一会。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个通红的牙印。芃芃小,小芳不好说她什么,我的大女儿在一边,小芳也不好说她什么,就对卉卉的妈大发脾气:“就是你!你干嘛不好好看着她”卉卉的妈只好苦笑。她在心里很感激小芳,卉卉被咬成这样,小芳心疼。

有一次,小芳在厨房里洗衣裳,卉卉一个人在屋里玩。她不知怎么把门划上了,自己不会开,出不来,就在屋里大哭。小芳进不去,在门外也大哭,一面说:“卉卉!卉卉!别怕!别怕!”后来是个搞建筑的邻居,拿了斧子凿子,在门上凿了一个洞。小芳把手从洞里伸进去,卉卉一把拽住不放。门开了,卉卉扑在小芳怀里。小芳身上的肉还在跳。门上的这个圆洞,现在还在。

卉卉跟阿姨很亲,有时很懂事。小芳有经痛病,每个月总要有两天躺着,卉卉就一个人在小床里玩洋娃娃,玩积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楼。小华每个月要给小芳送益母草膏、当归丸。卉卉都记住了。小华一来,卉卉就问她:“你是给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来了吗?”她的洋娃娃病了,她就说:“吃一点益母草膏吧吃一点当归丸吧”但卉卉有时乱发脾气,无理取闹。她叫小芳:“站到窗户台上去!”

小芳看看窗户台:“窗户台这么窄,我站不上去呀!”

“站到床栏杆上去!”

“这怎么站呀?”

“坐到暖气上去!”

“烫!”

“到厨房呆着去!”

小芳于是委委屈屈地到厨房里去站着。

过了一会卉卉又非常亲热地喊:“阿姨小芳阿姨”小芳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她们俩所住的屋里。

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恶作剧的念头呢这在幼儿心理学上怎么解释

小芳送卉卉上幼儿园。她用脚顶着教室的门,不让老师关,她要看卉卉。卉卉全不理会,头也不回,蹭蹭蹭蹭,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小芳一个人回来。她的心里空了一块。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个月,就由她奶奶做主,许给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树。她从小就不喜欢李德树,越大越不喜欢。李德树相貌委琐。他生过瘌痢,头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见他就讨厌。李德树的家境原来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赌,程家湾、木田的赌场只要开了,总会有他。赌得只剩下三间土房。他不务正业,田里的草长得老高。这人是个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脸的事。

小芳十五岁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妈妈在山下叫她,她不答应。她告诉我们,她那时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杀过一次,喝农药,被发现了,送到木田医院里救活了。中国农村妇女自杀,过去多是投河、上吊,自从有了农药,喝农药的多,这比较省事。乡镇医院对急救农药中毒大都很有经验了。她后来在枕头下面藏了两小瓶敌敌畏,小华知道。小华和姐姐睡一床,随时监视着她。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揪住妹妹头发,往石头上碰,叫她撒手。小华的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就是不撤手:“姐我不能让你去死你嫁过去,好赖也是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小芳自己都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是法律不允许的。这个道理,小芳的奶奶当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亲上做亲。小芳的父亲也不知道。小芳自己是到了我们家之后,我的老伴告诉她,她才知道的。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村干部应该知道,何况本人并未到场,怎么可以就把结婚证发给他们呢?

李德树跟邻居借了几件家具,把三间土房布置了一下,就算办了事。小芳和李德树并未同房。李德树知道她身上揣着敌敌畏,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小芳一天也过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亲心也软了。小华后来对我们说:“究竟是亲骨肉呀。”父亲说:“那你走吧。不要从家里走。李德树要来要人。”小芳乘李德树出去赌钱,收拾了一点东西,从木田坐汽车到合肥,又从合肥坐火车到了北京。她实际上是逃出来的。

小芳在我们家呆了一些时候,家乡有人来,告诉小芳,李德树被抓起来了。他和另外四个痞子合伙偷了人家一头牛,杀了吃了,人家告到公安局,公安局把他抓进去了。小芳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放出来。这怎么可能呢?偷牛判不了无期。

李德树到北京来了他要小芳跟他回去。他先找到小华,小华打了个电话给小芳。李德树有我们家的地址,他找到了,不敢上来,就在楼下转。小芳下了楼,对他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能跟你回去”楼下有几个小保姆,知道小芳的事,就围住李德树,把他骂了一顿:“你还想娶小芳,瞧你那德行”“你快走吧一会公安局就来人抓你”李德树竟然叫她们哄走了。

过些日子,小芳的父亲来信,叫小芳快回来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的房子,杀她的弟弟,她妈带着她弟弟躲进了山里。小芳于是下决心回去一趟。小芳这回有了主见了,她在北京就给木田法院写了一封信,请求离婚,并寄去离婚诉讼所需费用。

小芳在合肥要下火车,车进站时,她发现李德树在站上等着她。小芳穿了一件玫瑰红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镜,大摇大摆从李德树面前走过,李德树竟没认出来

小芳坐上开往木田的汽车一直回到家里。

李德树伙同几个朋友,就是和他同偷牛的几个痞子,半夜里把小芳抢了出来。小芳两手抱着一棵树,大声喊叫:“卉卉卉卉——喊卉卉干什么卉卉能救你么

李德树让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嫂子很同情小芳。小芳对嫂子说:“我想到木田去洗个澡。”嫂嫂说:“去吧。”小芳到了木田,跑到法院去吵了一顿:“你们收了我的钱,为什么不给我办离婚”法院不理她。小芳就从木田到合肥坐火车到北京来了。

我们有个亲戚在安徽,和省妇联的一个负责干部很熟。我们把小芳的情况给那亲戚写了一封信,那位亲戚和妇联的同志反映了一下,恰好这位同志要到无为视察工作,向木田法院问及小芳的问题。法院只好受理小芳的案子,判离,但要小芳付给李德树九百块钱。

小芳的父亲拿出一点钱,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小华又帮她借了一点钱,陆续偿给了李德树,小芳自由了。

李德树拿了九百块钱,很快就输光了。

小芳离开我们家后,到一家个体户的糖果糕点厂去做糖果,在丰台。糕点厂有个小胡,是小芳的同乡,每天蹬平板三轮到市里给各家送货。小芳有天去看妹妹,带了小胡一起去。小华心里想你怎么把一个男的带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悄俏地问:“你们是不是好了”姐姐笑了。小华拿眼看了看小胡,说:“太矮了!”小芳说:“矮一点有什么关系,要那么高干什么”据小华说:“我姐喜欢他有文化。小胡读过初中。她自己没有文化,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

还得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说媒。私订终身是不兴的。小胡先走两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

到了家,妈妈对她说:“你明天去看看三舅妈,你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你。”小芳想,也是,就提了一包糕点厂的点心去了。

去了,才知道,哪是三舅妈想她呀,是叫她去让人相亲。程家湾出了个万元户。这人是靠倒卖衣裳发财的。从福建石狮贩了衣服,拆掉原来的商标,换上假名牌。一百元买进,三百元卖出。这位倒爷对小芳很中意,说小芳嫁给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还可供她弟弟上学。小芳说:“他就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给他”她妈说:“小胡家穷,只有三间土房。”小芳说:“穷就穷点,只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也叫卉卉。

我们的卉卉有很多穿过的衣裳,留着也没有用,卉卉的妈就给小芳寄去寄了不止次。小芳让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张相寄了来。小芳的卉卉像小芳。

家里过不下去,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那家糖果糕点厂还愿意要他们。

小芳带了小胡上我们家来。小胡是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太矮,只是因为小芳高,显得他矮了。小胡的样子很清秀,人很文静,象个知识分子。小芳可是又黑又瘦,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神情很憔悴。卉卉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不怎么记得小芳了,问小芳:“你就是带过我的那个阿姨吗?”小芳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卉卉就粘在小芳身上不下来。

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儿。

过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

小芳小产了两次。医生警告她:“你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有危险!”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小芳说:“我一定要给他们家留一条根!”小芳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小华说:“这孩子是他们家的一条龙。”

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来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妈不断给她寄去她要卉卉的录音,卉卉的妈给她录了一盘卉卉唱歌讲故事的磁带。卉卉的妈叫卉卉跟小芳说几句话。卉卉拟扭捏捏地说:“说什么呀?”——“随便!随便说几句!”卉卉想了想,说:

“小芳阿姨,你好吗?我很想你,我记得你很多事。”

听小华说,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没盐了,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我问小华:“小芳现在就是一心只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小华说:“就是。”

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

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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