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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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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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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航空奖券》

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航空奖券》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航空奖券》者,讲述了一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爱情故事,而结构上则使用了面点结合法”。

所谓“面点结合法”,“面”“点”有机结合也,具体说来,就是概括性叙述与最能显示人景的形象状态特征的详细描写有机结合也。

由此可见,“面”顾及全局,体现广度,而“点”则是突出重点,体现深度也。

《航空奖券》者,开篇即述道“国民党的中央政府发行了一种航空救国奖券,头奖二百五十万元,月月开奖”。

尽管当时“通货膨胀,钞票贬值”,但是“这二百五十万元一直还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也就是说在当时的中国,“每个月要凭空出现一个财主”。

是啊,“花不多的钱”,就能“买一个很大的希望”,这就使得“人们趋之若鹜”,于是“代卖奖券的店铺的生意很兴隆”。

这一部分文字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乃是小说的“面”也。

于是,作者讲述主人公彭振铎的故事了,这是小说的也。

彭振铎是中文系的学生,因为他高中毕业后,曾教过两年小学,所以他的岁数比同班同学都要大些。

随后,作者正面描写了彭振铎道“相貌平常,衣装朴素,为人端谨”。

是的,外貌平淡,毫不出色,衣衫朴素,家境寒素,且刻板枯燥,木讷迟钝,拙口笨腮,这就对于彭振铎连续使用了三次抑笔。

如此一凡胎俗骨,能引起那个女人的青睐呢,这就为他暗恋柳曦而铺垫了一笔也。

是的,他靠助学金度日,好在他“还在中学兼课,有一点微薄的薪水”,因此他囊中羞涩,饭食粗粝,左右支绌,仅可自给,“过得很俭省”,所以他“不抽烟,不饮酒”,除了买点生活用品,“从不乱花钱”,这就对于彭振铎的经济状况,再次使用了抑笔也。

如果说他的生活也有变化,那就是他表哥来的时候。

随后,作者宕开文笔,插叙了“这位表哥往来重庆、贵阳、昆明,跑买卖”,“虽是做生意的人,却不忘情诗书,谈吐不俗”,此人之言谈举止,就暗暗呼唤了柳曦也。

这位表哥来了,“总是住在爱群旅社”,这就为后文彭振铎看到了柳曦和她的未婚夫、听见了柳曦的放浪笑声暗伏了一笔。

于是,他“必把彭振铎邀去,洗洗澡,吃吃馆子,然后在旅馆里长谈一夜。谈家乡往事,物价行情,也谈诗”,这就既具体务实,更是浪漫诗情,这是彭振铎最幸福的日子,这里就使用了扬笔也。

而平时呢,“彭振铎总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发霉的红米饭,吃炒芸豆,还有一种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烂糊糊的东西”。

粗粮糙米,仅可果腹,索然寡味,难以下咽,这就使用了抑笔也。

叙述完彭振铎的生活,作者又描述了他的学业。

彭振铎“读书很用功,但是没有一个教授特别赏识他,没有人把他当作才子来看”,这就让人尴尬了。

如此就使用了侧面描写手法,展示了他夙兴夜寐,寒暑不辍,孜孜以求,锲而不舍,却毫无建树,鲜有业绩,如此“死用功”,“烂忠厚”,谁会赏识呢。

然而,就是这么个愚钝之人,“他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诗人,一个忠实的浪漫主义者。在中国诗人里他喜欢李商隐,外国诗人里喜欢雪莱,现代作家里喜欢何其芳”,这就展示了其少有自知,可悲可叹,作者在此使用了明褒暗贬手法也。

他甚至把何其芳的爱情诗《预言》和美文《画梦录》读得几乎能背下来,估计他认为背过了何其芳的作品,就能写出他那样才华横溢的作品。

于是,他开始付诸行动了,“不断地写一些格律严谨的诗和满纸烟云的散文。定稿后抄在一个黑漆布面的厚练习本里,抄得很工整”。

“满纸烟云”者,就暗示了其文章之聱牙诘曲,晦涩难懂,虚无缥缈,不知所云也。

他之所以“抄得很工整”,窃以为这就像学生作文,因为刻板枯燥,苍白无力,不懂构架,少无丘壑,只好认真抄写,方可赚得一点可怜的辛苦分,如此先天不足,只好后天来补了。

当然了,他还是有些明智的,他这些所谓作品,只是偶尔拿出来给人看,而这些人“只限于少数他所钦服而嘴又不太损的同学”。

何也?这就使用了留白手法,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估计,他也曾把作品傲然示人,却是惹来一片笑声,甚至受到了无情嘲弄,于是他学聪明了,只好密之匣屉,这就暗示了其文笔之庸碌,前景之尴尬也。

在彭振铎的“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写小说的”,于是他曾请他看过,“这位小说家认真地看了一遍”,一本正经地颔首评点曰“很像何其芳”。

读文至此,我几乎忍俊不禁了,估计,这位“小说家”不是应付捉弄他,就是有点“二”,若从作者对他的“小说家”这个称谓来看,此人“二”的可能性要大些。

闲插一言。

本文题目为《航空奖券》,然而作者开篇并没有触及这个话题,而是宕开笔墨,悠然随意,洋洋洒洒,辗转千里,其绕行之远,竟用去六百多字,简直到了惊人的程度,正如苏轼所言“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这称得上是汪曾祺做派也,他的散文是这样写,小说竟然也这样写,这真是让人长见识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是的,行文至此,作者方才言道“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却干了一件不大有诗意的事:他按月购买一条航空奖券”,如此一来,小说终于切入正题,回扣了题目也。

然而,“他买航空奖券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柳曦。

柳曦者,乃是系里一位女同学也。

首先,作者正面描写了她“长得很漂亮”,且“天然不俗,落落大方”。

接着,又说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为漂亮的女同学整天浓妆艳抹,有明星气、少奶奶气或教会气”,这就使用了对比映衬手法,侧面描写了柳曦之优雅不俗。

随后,作者又描写了“她并不怎样着意打扮,总是一件蓝阴丹士林旗袍,——天凉了则加一件玫瑰红的毛衣”,这就从衣着角度展示了其含章天挺,风情万种。

特别是,“她走起路来微微偏着一点脑袋,两只脚几乎走在一条线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致,真是一株风前柳,不枉了小名儿唤做柳曦”。

这里分别使用了细节描写和比喻手法,展示了其姿态旖旎,韵致优雅,步履款款,弱柳扶风。

“彭振铎和她一同上创作课”,“她写的散文也极清秀,文如其人”,这让“彭振铎自愧弗如”,如此就再次使用了对比映衬手法,展示了她含英咀华,锦衣绣口,兰质蕙心,内外兼修,文化的液汁将其熏染浇灌得外美如花,内秀如竹也。

一位蠢陋不堪,愚钝如木,一位玉骨雪肌,杨柳为姿,这就构成了对比鲜明的画面感,尤为可笑的是这位所谓的诗人还一头热着,我心中蓦然升起了一句话“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哦,这个世界啊。

闲话少叙,且说小说描写了柳曦那亭亭玉立、一如风摆柳般的窈窕身姿后,又描述了柳曦的身世和她的“悲剧”婚姻。

是的,柳曦有一段不幸的身世,尤其使彭振铎动心”,作者在此刻意使用了“尤其”二字,突出强调了彭振铎对此耿耿于怀也,从而为他购买航空奖券、欲救柳曦于水火而铺垫了一笔。

随后,小说描述了有个男的常来找柳曦她,这是她的未婚夫,比柳曦大五六岁,“在资源委员会当科长”。

“有时穿一件藏青哔叽的中山装,有时穿一套咖啡色西服”,这就从衣着上展示了其宽裕富足的经济状况,就与彭振铎之生活拮据暗成对比。

而柳曦的家庭状况呢,“父亲早故,家境贫寒”,这个男人看上了柳曦,遂趁虚而入,“拿钱供柳曦读了中学,又读了大学,还负担她的母亲和弟妹的生活”,无奈之下,“柳曦在高中一年级就跟他订婚了”,“她实际上是卖给了这个男人”,这就表明“柳曦的婚姻是勉强的”,是无可奈何。

这是“小说家”告诉彭振铎的,他“和柳曦是小同乡,中学同学”,由此可见,柳曦的这些“故事”是虚笔写成也。

真是悲惨世界啊,“怪不道彭振铎觉得柳曦的眉头总有点蹙着(虽然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这里对于柳曦也,就使用了细节描写。

于是,我想起了“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估计,作者是从《庄子·天运》里借用的吧。

彭振铎甚至觉得“那位未婚夫来找她,两人一同往外走她总是和他离得远远的”,这就让彭振铎更加真实地觉得二人婚姻之尴尬勉强了。

于是,“彭振铎很不平了”。

是的,他决定“要搞一笔钱,让柳曦把那个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钱全部还清”,把她救赎出来,让她恢复自由。

这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导出了彭振铎之“购买航空奖券”也。

彭振铎开始按月购买航空奖券了,他“老是梦想他中了头奖”,经常陶醉于自己的想象之中,那就是当他把二百五十万元连同那一册写给柳曦的诗文一起捧给她时,柳曦感动极了,泪流满面,于是就“投在他的怀里”。

这里使用了想象手法,属于虚写也。

“彭振铎的表哥又来了”,依然住在爱群旅社,他当然要去看表哥了,且“顺便买了一条航空奖券”。

彭振铎到了旅社,“适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请他少候”,于是“彭振铎躺在床上看书”,且“房门开着”。

“房门开着”者,乃是作者为了让彭振铎便于看一场爱情戏,而特意设置的伏笔,借用金圣叹评《水浒》的话说就是“作者用心处”,请君切勿小觑也。

是的,因为“房门开着”,于是“彭振铎看见两个人从门外走过”,“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当他们走进隔壁房间后,“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柳曦的放浪的笑声”。

是啊,彭振铎虽则可悲可笑,然其羞恶之心,尚未泯灭,这惊人的一幕和柳曦那“放浪的笑声”,让他“如遭电殛”,“心里很不是滋味”,遂而目眩神摇,腿软筋麻,妒恨气恼,愧丧无色,觳觫汗下,无地自容,种种情绪,纠结心头。

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高明《琵琶记》中的一句诗“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悲夫。

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强的婚姻,都是那个写小说的同学编出来的”,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玩笑开得可太大了”,这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啊。

彭振铎坐不住了,他只有一走了之。

于是,“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册诗文翻出来看看”,然而“他并没有把它们烧掉”,因为这些诗文“几乎篇篇都有柳,柳风,柳影、柳絮、杨花、浮萍……”,是他的爱情信物啊。

他又转念一想,好在这些诗文“并未点出柳曦的名字”,“留着,将来有机会献给另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的”。

读文至此,我突然觉得此人有些可耻了,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也有啊。

小说临近结束,作者淡淡言道“航空奖券,他还是按月买,因为已经成了习惯”。

真所谓皮糙肉厚,痴木冬烘,这点小事对他来说,算不得致命伤。

“航空奖券”者,则回扣了题目,且构成了结构上的首尾照应也。

 

附:

航空奖券

汪曾祺

国民党的中央政府发行了一种航空救国奖券,头奖二百五十万元,月月开奖。虽然通货膨胀,钞票贬值,这二百五十万元一直还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这就是说,在国民党统治范围的中国,每个月要凭空出现一个财主。花不多的钱,买一个很大的希望,因此人们趋之若鹜,代卖奖券的店铺的生意很兴隆。

中文系学生彭振铎高中毕业后曾教过两年小学,岁数比同班同学都大。他相貌平常,衣装朴素,为人端谨。他除了每月领助学金(当时叫做“贷金”),还在中学兼课,有一点微薄的薪水。他过得很俭省,除了买买书,买肥皂牙膏,从不乱花钱。不抽烟,不饮酒。只有他的一个表哥来的时候,他的生活才有一点变化。这位表哥往来重庆、贵阳、昆明,跑买卖。虽是做生意的人,却不忘情诗书,谈吐不俗。他来了,总是住在爱群旅社,必把彭振铎邀去,洗洗澡,吃吃馆子,然后在旅馆里长谈一夜。谈家乡往事,物价行情,也谈诗。平常,彭振铎总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发霉的红米饭,吃炒芸豆,还有一种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烂糊糊的东西。他读书很用功,但是没有一个教授特别赏识他,没有人把他当作才子来看。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诗人,一个忠实的浪漫主义者。在中国诗人里他喜欢李商隐,外国诗人里喜欢雪莱,现代作家里喜欢何其芳。他把《预言》和《画梦录》读得几乎能背下来。他自己也不断地写一些格律严谨的诗和满纸烟云的散文。定稿后抄在一个黑漆布面的厚练习本里,抄得很工整。这些作品,偶尔也拿出来给人看,但只限于少数他所钦服而嘴又不太损的同学。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写小说的,他就请他看过。这位小说家认真地看了一遍,说:“很像何其芳。”

然而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却干了一件不大有诗意的事:他按月购买一条航空奖券。

他买航空奖券不是为了自己。

系里有个女同学名叫柳曦,长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为漂亮的女同学整天浓妆艳抹,有明星气、少奶奶气或教会气。她并不怎样着意打扮,总是一件蓝阴丹士林旗袍,——天凉了则加一件玫瑰红的毛衣。她走起路来微微偏着一点脑袋,两只脚几乎走在一条线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致,真是一株风前柳,不枉了小名儿唤做柳曦,彭振铎和她一同上创作课。她写的散文也极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铎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铎动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个男的时常来找她。这个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岁,有时穿一件藏青哔叽的中山装,有时穿一套咖啡色西服。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资源委员会当科长。柳曦的婚姻是勉强的。她的父亲早故,家境贫寒。这个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钱供柳曦读了中学,又读了大学,还负担她的母亲和弟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级就跟他订婚了。她实际上是卖给了这个男人。怪不道彭振铎觉得柳曦的眉头总有点蹙着(虽然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来找她,两人一同往外走她总是和他离得远远的。

这是那位写小说的同学告诉彭振铎的。小说家和柳曦是小同乡,中学同学。

彭振铎很不平了。他要搞一笔钱,让柳曦把那个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钱全部还清,把自己赎出来,恢复自由。于是他就按月购买航空奖券。他老是梦想他中了头奖,把二百五十万元连同那一册诗文一起捧给柳曦。这些诗文都是写给柳曦的。柳曦感动了,流了眼泪。投在他的怀里。

彭振铎的表哥又来了。彭振铎去看表哥,顺便买了一条航空奖券。到了爱群旅社,适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请他少候。彭振铎躺在床上看书。房门开着。

彭振铎看见两个人从门外走过,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们走进隔壁的房间。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柳曦的放浪的笑声。

彭振铎如遭电殛。

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渐渐觉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强的婚姻,都是那个写小说的同学编出来的。这个玩笑开得可太大了!

他怎么坐得住呢?只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册诗文翻出来看看。他并没有把它们烧掉。这些诗文虽然几乎篇篇都有柳,柳风,柳影、柳絮、杨花、浮萍……但并未点出柳曦的名字。留着,将来有机会献给另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的。

航空奖券,他还是按月买,因为已经成了习惯。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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