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靳德斋》
一
汪曾祺先生的《靳德斋》者,是一篇结构别致的散文,文章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描述了天王寺以及与之有关的几件事情,第二部分正面描述了住在天王寺附近的传奇性人物靳德斋,第三部分描述了韩小辫。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天王寺”、“靳德斋”和“韩小辫”这三组关键词之间的关系呢?
首先,“天王寺”者,靳德斋就在“天王寺附近住过”,虽非生于斯而长于斯也,而这里却对他起了文化民俗的涵养之用,从文章手法角度来看,则起了环境的映衬之用也。
其次,本文题目是《靳德斋》,那么“靳德斋”当然是本文主角了。
第三,“韩小辫”者,“后于靳德斋”也,乃是靳德斋之延伸也,他对靳德斋起了侧面描写之用,起了映衬之用。
总之,文章三部分之间,乃是前有环境映衬,中有正面描述,后有人物映衬也。
换个角度说,靳德斋乃是本文主角,是文章高峰;而欲起高峰,先有丘陵,因此“天王寺”则是丘陵也;而“韩小辫”者,是余波以荡漾之也。
然而,我统计了一下,这篇文章共有1546字,描述主角靳德斋仅用了341字,而描述“天王寺”用了805字,描述“韩小辫”用了397字。
如此看来,这“丘陵”有点过大了,“余波”亦是略大,而“高峰”则是过于矮小了,若按文章常规来看,三者之间的比例就失调了。
对此,我不禁垂首思忖,汪老先生乃文学大家,其文笔已入化境,挥笔龙蛇,从容随意,纵横捭阖,舒卷自如,爱咋写就咋写,换了他人,你试试,定会招来臧否横议,损语挖苦,或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或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最起码也批你个“喧宾夺主,主次颠倒”。
二
闲话少叙,且说《靳德斋》。
文章题目是《靳德斋》,然而开篇并没有说“靳德斋”,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绕道描述了其生长环境天王寺也。
文章首先综述道“天王寺是高邮八大寺之一”。
接着就介入其中,介绍了“这寺里曾藏过一幅吴道子画的观音”,对于此,作者直抒胸臆道“这是可信的”,因为“清李必恒还曾赋长诗题咏”,从其诗意来看,“此人是见过这幅画的”。
随后,文章描述了天王寺的兴衰史,乃是“始建于宋淳熙年,明代为倭寇焚毁,清初重建”也。
作者又上承吴道子那幅观音画,揣测道“想是宋代传下来的”,至于这幅画最后流落何处,作者引用了一则传言描述道“据说有一个当地方官的要去看看,从此即不知下落,这不知是什么年间的事”,接着又描述了另一种说法“‘文化大革命’中被毁于扬州”,这两种说法均属于侧面描写也。
最后,作者一言以蔽之曰“反正,这幅画后来没有了”,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那么,天王寺何在,回答曰“天王寺在臭河边”也。
“臭河边”,这个名字真是难听,是指“自北市口至越塘一带属于‘后街’的地方”,这一带“都叫臭河边”。
说到“臭河边”,作者又想起了“有一条河,却不叫‘臭河’”,至于什么河,作者说“我到现在还没有考查出来应该叫什么河”,而“这一带的居民则简单地称之曰‘河’”。
是的,“天王寺濒河,山门外即是河水”,这是天王寺的外部环境也。
那么,天王寺的内部布置呢,“寺的殿宇高大”,而“佛像也高大,但是多年没有修饰,显得暗旧”者,这就暗示了“寺里香火不盛”也。
而天王寺里“僧众颇多”,于是“我们家凡做佛事,都是到天王寺去请和尚”,所以和天王寺来往颇多。
随后,作者讲述了一件父亲与天王寺的趣事。
说的是,“我父亲曾于月夜到天王寺找和尚闲谈,在大殿前石坪上看到一条鸡冠蛇,他三步蹿上台阶,才没被咬着”,“寺庙中有蛇,本是常事”,表明天王寺里“很幽静”,“人迹稀少矣”,这就再次展示了“寺里香火不盛”也。
另外,“天王寺常常驻兵”。
是的,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陈小手》里的“天王庙”就是天王寺也,这让我想起了《陈小手》。
《陈小手》者,描述了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的悲惨命运,他在一次给“联军”团长太太接生时,仅仅因为职业需要,接触了太太的身体,于是惹得颟顸野蛮的团长醋意大发,一枪就把他打死了。
正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于是兵就给人们留下了手握屠刀、嗜杀成性、无赖凶横、无所不为之感,让人畏如狼虎也。
然而“驻在寺里的兵一般都很守规矩,并不骚扰百姓”,随后,作者又虚笔回顾了一个十分富有诗情画意的镜头“我曾见一个兵半躺在探到水面上的歪脖柳树上吹箫”,作者对此评点道“这是一个很独特的画境”。
哦,“禅心朗朗三江月,真性清涵万里天”,这些兵是否在天王寺里浸润了佛教理念的涵养呢,也许吧。
接着,作者文笔转而描述了“从我读的小学放学回家”,“倘不走正街(东大街),走后街,天王寺是必经的”,因此我是“三天两头要到天王寺的”。
在这里,最有趣的就是看“烧房子”。
“烧房子”者,乃当地风俗也,是“给死去亲人烧房子”。
纸房子“是到纸扎店订制的”,它“当然要比真房子小,但人可以走进去”,其布局也,则是“有厅,有室,有花园,花园里有花,厅堂里有桌有椅,有自鸣钟,有水烟袋”,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而烧房子呢,则是“在天王寺的旁门边的空地上”,但见“和尚敲动法器,念一通经”,“然后由亲属举火烧掉”。
这一系列过程均迷蒙氤氲着浓郁的民俗气息也。
有时,倘若没有“烧房子”的,就从旁门进去,看看佛像,在大青石上躺躺,那“大殿里凉飕飕的,夏天,躺在青石上,窨人”。
“窨”者,读音yìn ,从穴,音声,本义为地下室,这里是名词活用作动词,有潮湿阴冷之意也。
三
作者文笔迤逦,远足千里,终于书归正传,导出了主角靳德斋。
是啊,“天王寺附近住过一个传奇性的人物,叫靳德斋”,此言也,既承上启下,具有结构上的过渡性,也展示了靳德斋之“传奇性”,可谓一石二鸟,肩挑双职也。
随后,作者进一步解释了“这人是个练武的”,并引用江湖上的流传语“打遍天下无敌手,谨防高邮靳德斋”,从而使用正衬手法,虚笔描述了靳德斋之横空出世,俯视尘寰,武功高强,无可匹敌也。
不仅如此,作者又引用传说,再次虚笔描述了靳德斋的故事。
说的是,“有一个外地练武的,不服,远道来找靳德斋较量”。
然而,靳德斋并没有摆开门户,展平生绝学,或掌如山岳,飘忽如风,或五指成钩,锐利绝伦,或剑气飒飒,刺面生寒,他只是“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酱油,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醋,快走如飞,但是碗里的酱油、醋却纹丝不动”。
当挑战者见识了靳德斋浑厚之内家功夫后,没说一句话,“当时就离开高邮,搭船走了”,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对于靳德斋的功夫,作者亦是疑惑不已,“两手各持酱油醋碗,行走如飞,酱油醋不动,这可能么”,这就再次侧面描写了靳德斋之深邃功夫。
随后,文章对比赞美道“不过用这种办法来表现一个武师的功夫,却是很别致的,这比挥刀舞剑,口中‘嗨嗨’地乱喊,更富于想象”。
最后,作者描述道“我小时走过天王寺,看看那一带的民居,总想:哪一处是靳德斋曾经住过的呢”。
此言也,不仅给人以余韵袅袅,不绝如缕之感,且展示了上面关于靳德斋的文字,乃是虚笔描述也。
四
描述完靳德斋之后,作者又说“在天王寺附近住过的”,还有一位韩小辫,此人也,“后于靳德斋”,且“是教过我祖父的拳术的”。
接着,作者交代说“清代的读书人,除了读圣贤书之外,大都还要学两样东西,一是学佛,一是学武,这是一时风气”,这就为靳德斋、韩小辫等人提供了一个宏大广阔的武术背景,且此言也,还具有结构之用,“学佛”者,呼应了天王寺,而“学武”者,则是呼应了靳德斋和韩小辫也。
是的,“据我父亲说,祖父年轻时腿脚是很有功夫的”,作者随后虚笔描述了祖父的一件往事。
当时,祖父下乡“看青”,夜遇一粪坑,“我们那里乡下的粪坑,多在路侧”,且“坑满,与地平,上结薄壳”,因此“夜间不辨其为坑为地”。
“他左脚踏上”,当“知是粪坑”时,遂提气一纵,“右脚使劲一跃”,凌空而起,“即越过粪坑”。
能“于瞬息之间,转换身体的重心,尽力一跃,倘无功夫,是不行的”,这就对比展示了祖父之卓越轻功也。
有徒如此,况师傅乎,这就借徒弟而侧面描写了韩小辫之绝妙轻功也。
不仅如此,作者又使用了面点结合法,再次肯定了韩小辫之武功。
文章首先综述道“韩小辫的一家都是练功的”(面),接着又特别描写了其夫人(点)的功夫。
但见“他的夫人能把一张板凳放倒,板凳的两条腿着地,两条腿翘着,她站在翘起的板凳脚上,作骑马蹲裆势,以一块方石置于膝上,用毛笔大书“天下太平”四字,然后推石一跃而下”,作者对此直抒胸臆道“这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她是小脚”。
是的,“夫人如此,韩小辫功夫可知”,这里就借妻写夫,以夫人正衬了韩小辫,再次侧面描写了韩小辫的绝妙轻功也。
借徒弟写师傅,借妻子写丈夫,这些均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无论“是他亲见,还是得诸传闻”,都是使用了虚写也,而“我父亲年轻时学过武艺,想不妄语”,这就展示了这两则传闻之真实性。
五
映衬中见高低,虚写中展灵性,乃是这篇文章的突出特色也。
于是就想起了方苞的散文《左忠毅公逸事》,此文也,主要人物是左光斗,也典型地使用了映衬手法。
文章第一部分正面描写了左光斗勤于国事,爱护后学,慧眼识人,拔擢异才。
文章第二部分正面描写了左光斗为阉党陷害,身陷囹圄而坚强不屈。
文章第三部分貌似写史可法,实则借史可法侧面映衬了左光斗也。
是的,这一部分表面是写史可法统兵作战之忠于职守,实则侧面描写了左光斗“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的期望已成为现实,说明他识别人才的卓识与为国选才的成效;而史可法之所以那样做,正如他自己所说,乃是因为“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另外,描写史可法敬事左公的父母及夫人的作用,也是如此。
而史可法向人涕泣谈及左公狱中事,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亦是对左公的侧面描写。
是的,史可法的言行是左光斗精神品德之延伸,是其道德光辉之折射也,写史可法就是写左光斗,乃是以史可法侧面映衬了左光斗。
由此可见,汪曾祺先生的《靳德斋》与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在映衬方面,是有师承关系的啊。
附:
靳德斋
汪曾祺
天王寺是高邮八大寺之一。这寺里曾藏过一幅吴道子画的观音。这是可信的。清李必恒还曾赋长诗题咏,看诗意,此人是见过这幅画的。天王寺始建于宋淳熙年,明代为倭寇焚毁(我的家乡还闹过倭寇,以前我不知道),清初重建。这幅画想是宋代传下来的。据说有一个当地方官的要去看看,从此即不知下落,这不知是什么年间的事(一说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毁于扬州)。反正,这幅画后来没有了。
天王寺在臭河边。“臭河边”是地名,自北市口至越塘一带属于“后街”的地方都叫臭河边。有一条河,却不叫“臭河”,我到现在还没有考查出来应该叫什么河,这一带的居民则简单地称之曰“河”。天王寺濒河,山门(寺庙的山门都是朝南的)外即是河水。寺的殿宇高大,佛像也高大,但是多年没有修饰,显得暗旧。寺里僧众颇多,我们家凡做佛事,都是到天王寺去请和尚。但是寺里香火不盛,很幽静。我父亲曾于月夜到天王寺找和尚闲谈,在大殿前石坪上看到一条鸡冠蛇,他三步蹿上台阶,才没被咬着。鸡冠蛇即眼镜蛇,有剧毒。蛇不能上台阶,父亲才能逃脱,未被追上。寺庙中有蛇,本是常事,但也说明人迹稀少矣。
天王寺常常驻兵。我的小说《陈小手》里写的“天王庙”,即天王寺。驻在寺里的兵一般都很守规矩,并不骚扰百姓。我曾见一个兵半躺在探到水面上的歪脖柳树上吹箫,这是一个很独特的画境。
我是三天两头要到天王寺的,从我读的小学放学回家,倘不走正街(东大街),走后街,天王寺是必经的。我去看“烧房子”。我们那里有这样的风俗,给死去亲人烧房子。房子是到纸扎店订制的,当然要比真房子小,但人可以走进去。有厅,有室,有花园,花园里有花,厅堂里有桌有椅,有自鸣钟,有水烟袋!烧房子在天王寺的旁门(天王寺有个旁门,朝西)边的空地上。和尚敲动法器,念一通经,然后由亲属举火烧掉(房子下面都铺了稻草,一点就着)。或者什么也没得看,就从旁门进去,“随喜”一番,看看佛像,在大的青石上躺一躺。大殿里凉飕飕的,夏天,躺在青石上,窨人。
天王寺附近住过一个传奇性的人物,叫靳德斋。这人是个练武的。江湖上流传两句话 :“打遍天下无敌手,谨防高邮靳德斋。”说是,有一个外地练武的,不服,远道来找靳德斋较量。靳德斋不在家,邻居说他打酱油醋去了。这人就在竺家巷(出竺家巷不远即是天王寺,我的继母和异母弟妹现在还住在竺家巷)一家茶馆里等他。有人指给他:这就是靳德斋。这人一看,靳德斋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酱油,一手端着满满一碗醋,快走如飞,但是碗里的酱油、醋却纹丝不动。这人当时就离开高邮,搭船走了。靳德斋练的这叫什么功?两手各持酱油醋碗,行走如飞,酱油醋不动,这可能么?不过用这种办法来表现一个武师的功夫,却是很别致的,这比挥刀舞剑,口中“嗨嗨”地乱喊,更富于想象。
我小时走过天王寺,看看那一带的民居,总想:哪一处是靳德斋曾经住过的呢?
后于靳德斋,也在天王寺附近住过的,有韩小辫。这人是教过我祖父的拳术的。清代的读书人,除了读圣贤书之外,大都还要学两样东西,一是学佛,一是学武,这是一时风气。据我父亲说,祖父年轻时腿脚是很有功夫的。他有一次下乡“看青”(看青即看作物的长势),夜间遇到一个粪坑。我们那里乡下的粪坑,多在路侧,坑满,与地平,上结薄壳,夜间不辨其为坑为地。他左脚踏上,知是粪坑,右脚使劲一跃,即越过粪坑。想一想,于瞬息之间,转换身体的重心,尽力一跃,倘无功夫,是不行的。祖父是得到韩小辫的一点传授的。韩小辫的一家都是练功的。他的夫人能把一张板凳放倒,板凳的两条腿着地,两条腿翘着,她站在翘起的板凳脚上,作骑马蹲裆势,以一块方石置于膝上,用毛笔大书“天下太平”四字,然后推石一跃而下。这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她是小脚。夫人如此,韩小辫功夫可知。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不知是他亲见,还是得诸传闻。我父亲年轻时学过武艺,想不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