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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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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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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张仲陶》

 

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张仲陶》

 

在散文系列中,有一种笔记体散文,这种文学体例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内容广泛,无所不包,古今中外,地北天南,事无巨细,都可纳入笔下。

第二,意到笔随,灵活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受约束。

第三,融知识性和趣味性于一炉,可庄可谐,亦庄亦谐。

汪曾祺先生的《张仲陶》就属于笔记体散文之“杂闻琐记”也,这种散文体例的特点是篇幅短小,格式不拘,兴之所至,随手记录。

闲话少叙,且说《张仲陶》。

《张仲陶》者,开篇即引用了汪曾祺先生另一篇散文《故乡的食物》的文字——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有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用人偷了。这女用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行文开篇即如此大段引用,是很少见的文章现象,这就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笔记体散文之“意到笔随,灵活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受约束”的特色也。

是的,“《故乡的食物》这几段主要是记炒米的”,汪曾祺先生之所以引用,“只是连带涉及张先生”也。

然而,作者对于这位张先生也,“所知道也大概只是这一些”,于是就又说道“但可补充一点材料”,这就承上启下,领起了下文也。

接着,作者上承《故乡的食物》里“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一言,描述了自己跟从张先生读《项羽本纪》的一段往事。

作者跟从张先生读《项羽本纪》也,“似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当时我“大概是虚岁十二岁即实足年龄十岁半的时候”。

随后,作者又虚笔描述了他跟从张先生读《项羽本纪》的原因,“大概是我父亲在和朋友‘吃早茶’”,因为他“听见张先生谈到《史记》如何如何好,《项羽本纪》写得怎样怎样生动”,于是“灵机一动,就把我领到张先生家去了”。

父亲之为儿子挑选业师也,那是绝不能敷衍塞责,马虎了事的,这就借此侧面展示了张先生之饱读诗书,胸藏锦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于是,作者又进一步描述道“我们县里那时睥睨一世的名士,除经书外,读集部书的较多,读子史者少。张先生耽于读史,是少有的”,这就借那些“睥睨一世的名士”侧面映衬了张先生,展示了其特立独行之个性和与众不同之品味也。

最后,作者虚笔回顾了张先生传授自己《项羽本纪》的教学场景。

“他教我的时候,我的面前放一本《史记》,他面前也有一本,但他并不怎么看,只是微闭着眼睛,朗朗地背诵一段,给我讲一段”。

由此可见,张先生对于《项羽本纪》多么的烂熟于心啊,这就呼应了前面他对于《项羽本纪》的高度评价。

一部《史记》,被鲁迅誉颂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然而“除了一篇《项羽本纪》,我以后再也没有跟张先生学过什么”,这是为什么呢,就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

以愚之见,张先生可能是因为自己人生之蹉跎失意,遂而自譬自叹为项羽式的失败英雄也。

是的,张先生仅仅传授了我一篇《项羽本纪》,估计此时此刻,“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汪曾祺的学生了”。

因为“张先生原来身体就不好,很瘦,黑黑的,背微驼”,所以“他不会活到这时候的”,而如此病躯,就使得“除了朗读《史记》时外,他的语声是低哑的”。

由此推论,他朗读《史记》时呢,绝对是朗之吟之,如醉如痴也。

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同时也使用对比手法,展示了张先生对于《项羽本纪》之热爱执着,难以割舍也。

人生在世,姻缘之搭配,人生之布置,上苍自有安排,而有时却也乱点鸳鸯谱,就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哭笑不得也。

你看,张先生隐居乡里,诸事不问,萧洒出尘,遗世独立,“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浑身氤氲着山林气息;而他的夫人呢,则是“一个微胖的强壮的妇人,看起来很能干,张家的那点薄薄的田产,都是由她经管的”。

呜呼,夫妻之间,高雅之于低俗,素淡之于荤腥,可谓对比鲜明也。

另外,张先生“还抽一点鸦片烟”,所以就“受夫人辖制”,这“是很自然的”,这让我“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也感觉得出来,张先生有些惧内”。

此情此景之下,说什么诗性的宽松,淡定的心境,超然物外的陶醉感和一无所为的轻松感,那是要付出人格尊严为代价的啊。

张先生就处在这种出世入世的尴尬难耐的交界线上。

他曾“请我父亲刻过一块图章”,这块图章质地很好,是“鱼脑冻,只是很小,高约四分,长方形”,于是,“我父亲给他刻了两个字,阳文:中陶”,这块图章“刻得很好”,因为“这两个字很好安排”。

这里就以图章之莹润如酥、弥足珍贵映衬了张先生之人品恬淡、性情逍遥也。

后来,他又“请我父亲刻了两方寿山石的图章,一刻阳文,一刻阴文,文曰 :‘珠湖野人’、‘天涯浪迹’”。

是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里就以“我父亲”映衬了张先生也。

另外,玩图章者,能是浅陋愚妄,俗气熏炽,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人也,如此一来,这也展示了张先生高雅不俗的一面。

然而,人食五谷杂粮,难逃七情六欲,人生在世,寂寞难耐,难以超脱,张先生最终还是跃跃欲试,准备入世了。

原来,“有人撺掇他出去闯闯,以卜卦为生”,所以他让我父亲刻了图章,那是“准备印在卦象释解上的”,只是“事情未果”而已,他只好“在家里糗着”。

是的,“最近几年,《易经》忽然在全世界走俏,研究的人日多”,人们研究的“角度多不相同”,哲学的、史学的、社会学的、数学的,不一而足。

当然了,“我于《易经》一无所知”,仅知道这是“一部占卜之书”,尤其是“我对张仲陶算的戒指在炒米坛盖子上那一卦表示怀疑”,甚至“觉得这是迷信”,此言也,就呼应了文首,形成了首尾照应也。

然而“现在想想,也许他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如果他把一生精研易学的心得写出来,包括他的那些卦例,会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只不过“写书,张仲陶大概想也没有想过”。

行文最后,作者再次借入了其小说《岁寒三友》的情景。

季匋民看了靳彝甫的祖父、父亲的画稿后,拍案叹曰“吾乡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于蓬牖之中,声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

于是,作者亦对比而言道“张仲陶不也是这样的人么”。

是啊,出世固穷,入世亦难,说的就是张仲陶这样的雅士君子也。

 

附:

张仲陶

汪曾祺

 

《故乡的食物》有一段: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有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用人偷了。这女用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故乡的食物》这几段主要是记炒米的,只是连带涉及张先生。我对张先生所知道也大概只是这一些。但可补充一点材料。

我从张先生读《项羽本纪》,似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算起来大概是虚岁十二岁即实足年龄十岁半的时候。我是怎么从张先生读这篇文章的呢?大概是我父亲在和朋友“吃早茶”(在茶馆里喝茶,吃干丝、点心)的时候,听见张先生谈到《史记》如何如何好,《项羽本纪》写得怎样怎样生动,忽然灵机一动,就把我领到张先生家去了。我们县里那时睥睨一世的名士,除经书外,读集部书的较多,读子史者少。张先生耽于读史,是少有的。他教我的时候,我的面前放一本《史记》,他面前也有一本,但他并不怎么看,只是微闭着眼睛,朗朗地背诵一段,给我讲一段。很奇怪,除了一篇《项羽本纪》,我以后再也没有跟张先生学过什么。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汪曾祺的学生了。张先生如果活着,大概有一百岁了,我都七十一了嘛!他不会活到这时候的。

张先生原来身体就不好,很瘦,黑黑的,背微驼,除了朗读《史记》时外,他的语声是低哑的。

他的夫人是一个微胖的强壮的妇人,看起来很能干,张家的那点薄薄的田产,都是由她经管的。张仲陶诸事不问,而且还抽一点鸦片烟,其受夫人辖制,是很自然的。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也感觉得出来,张先生有些惧内。

张先生请我父亲刻过一块图章。这块图章很好,鱼脑冻,只是很小,高约四分,长方形。我父亲给他刻了两个字,阳文:中陶。刻得很好。这两个字很好安排。他后来还请我父亲刻了两方寿山石的图章,一刻阳文,一刻阴文,文曰 “珠湖野人”、“天涯浪迹”。原来有人撺掇他出去闯闯,以卜卦为生,图章是准备印在卦象释解上的。事情未果,他并未出门浪迹,还是在家里糗(qiǔ)着。

最近几年,《易经》忽然在全世界走俏,研究的人日多,角度多不相同,有从哲学角度的,有从史学角度的,有从社会学角度的,有从数学角度的。我于《易经》一无所知,但我觉得这主要还是一部占卜之书。我对张仲陶算的戒指在炒米坛盖子上那一卦表示怀疑,是觉得这是迷信。现在想想,也许他是有道理的。如果他把一生精研易学的心得写出来,包括他的那些卦例,会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但是,写书,张仲陶大概想也没有想过。小说《岁寒三友》中季匋民在看了靳彝甫的祖父、父亲的画稿后,拍着画案说 “吾乡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于蓬牖之中,声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张仲陶不也是这样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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