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佾生
岳母大人刚刚去世。鸣呼哀哉!春节才过去半年多,回想正月初二伴妻子回娘家拜年(潮汕地区大年初二女婿要伴妻子回娘家拜年,当日被称为“仔婿日”),岳母与我们夫妻一起到诸妻舅家中走动,近九十岁的老人家健步如风,种种谈笑欢娱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却阴阳两隔,生命的无常和渺小让人唏嘘不已!
最近几年,几位长辈亲人先后离世,先是堂叔父,继而大姑妈,接着岳母,虽都已到耄耋之年,但仍有诸多不舍!眼见亲人西去,悲伤之外,不免感慨良多。
年轻时对女娲造人的传说不以为然,怎么也不理解“人是泥土造的”这一说法,但是,目睹亲人火化、下葬的过程,眼见曾经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瞬间化为一缕青烟,继而埋入土堆,最终也将变成一抔土,我终于明白,人啊,真的来源于泥土,最终也必然归于泥土。
从呱呱坠地起,人每天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东西不是来自土地?即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也必须从土地汲取营养——大地乃万物之母!人虽是万物之灵,处于食物链的最顶端,但一旦离开土地,夫复何存!我们身上每一滴血,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头,细到每一根汗毛,都无不拜土地所赐。人啊,你不外就是一块泥土,一颗微尘!飘飘转转百、几十年,最终归于沉寂,土里来,土里去。生有尊卑,死却平等;英雄狗熊,一缕青烟。想及此,我们不能不佩服古人的智慧!女娲造人的神话表达的是远古时代我们祖先对人类来源的认识,对土地的感恩。
生如微尘。逝去的三位亲人都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平凡如土,卑微如尘。堂叔父和岳母都是地道农民。大姑妈年轻时参加革命,算是为党、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做出过点滴贡献的共产党员,她也出身农民,是一位普通的革命者。
我奶奶原是爷爷家的婢女,后被收为偏房,生下了两位姑姑和我爸。抗战时期潮汕沦陷前夕,爷爷丢下我奶奶母子四人,带着大房奶奶一家人到香港避难。一九四三年潮汕大饥荒,奶奶只得带着子女外出乞讨,一路乞讨一路卖儿卖女,最后饿死他乡。奶奶临死前告诉大姑妈弟妹的卖处。后来大姑妈从买她做童养媳的那家人逃跑出来,在早先参加革命的同父异母姐姐帮助和引领下读书并参加革命。解放后,在政府部门的帮助下,大姑妈先后找到弟妹,姐弟得以团圆。大姑妈待弟如子,对我爸和我们一家人恩重如山。文革时期,我爸从教师岗位上被撒职下放农村务农,家庭经济极端困难。我爸经常带着我到大姑妈家做客,回来不是带回姑妈塞给的钱就是搬回一些家用东西或食物。我清楚记得,每次回家,我必定拉稀,因为饿瘪无油的肚子经不起暴风骤雨式的填塞。不敢想象,没有大姑妈一家的资助,我家的日子要如何捱过去!
我是大姑妈的长侄子,姑妈对我关爱最多。她最关心的是我的学习成绩,每次听说我学习上有进步,她最高兴,也必定有物质奖励。
大姑妈一生谨慎,对党忠诚。文革时期我爸因得罪人而蒙冤,她对我爸说得最多的话是“要相信组织”。她是一位“老革命”,一辈子相信党相信组织,解放初期就是潮安县税务局的股长,本来可以享受较高的待遇,但因姑丈的关系从税务局调到港务局,后来改制,她的工资待遇低了很多,却从无半句怨言。
岳母是一位传统的农村妇女,一生与土地打交道,与海打交道。与千千万万农村妇女一样,善良、勤劳、俭朴是她们的美德。岳母膝下有四女三男七个子女,在物质困难年代,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是,靠岳父的砌石手艺,靠岳母的勤劳和聪明,一大家子不但能填饱肚子,而且建新房、娶媳妇,日子倒也过得顺当。妻子娘家居海岛,本该讨海为生,但是在“以粮为纲”的年代,渔民们守着大海却必须刨土讨食。聪明的岳母可顾不得什么“上级规定”,偷偷半夜到海边摸蟹、掏海贝,趁天还没亮挑往十多公里远的外乡偷卖。辛苦换来血汗钱,在不少农村汉讨不到老婆的年代,夫妻二人用一手老茧垒起了三间新瓦房,娶进三门儿媳妇,赢得乡人的青睐和尊重。
如尘如土的生命,匍匐于泥土之上,刨土而食,与土为生,终亦溶于泥土,化为泥土。
“卧龙跃马终黄土”,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概莫能外!
2020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