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建于皖南山区歙县的牧场——练江牧场,濒临于清澈可见沙石底,且总在缓缓流淌而一碧远去的练江边。牧场的清晨,总是十分的宁静,安详。面前,屏障般的山峦,是一片黛色,那绵延并颠连而去的山峰则起起伏伏,望去,远伸成影,渐渐淡隐在云际之间。身后,屋脊上的野鸽子,咕咕咕——咕的清叫声,听去,真宛如空谷的清音幽更幽。而日出前的红霞,经常确也是分外的艳丽,迷人,那仰望的卷曲锦红,可像飘逸的轻扬舞袖,背衬着浩然蓝天,看去神似闪出一幅巨大的画卷。然而!在同样充满着平日,那种安详及明朗气氛的一个冬天的清晨,谁料到午后发生的事,竟给我们的心,烙上了永可惊骇的印记,也给牧场的历史,留下了难忘的一页。
一九六八年一月的一天下午,因爆竹的引燃,刹时间,我们食堂的茅草顶棚上,竟然跃起一团刺眼的火球。火球,趁着风势,又极其迅猛地向着也是茅草作顶的一排寝室翻滚过去。当正在几十,或几百米外的田间举锄耕作的我们,都被这突发的火情震愕得不知所措,立刻,又纷纷拼命疯狂地冲向火场时,我们的副大队长潘海涛却已经投身于火海中了。此刻,我也惊骇得双脚发软地在练江边奔跑,只见黑烟冲天直上,直上!火光横贯跃燃,跃燃!还传来阵阵女声惊恐的哭叫。瞬间,在一下又变得炽烈的大火蹿起几层高时,又听到众人同声齐喊,是为茅草顶棚整个坍塌,而里面,烈火之中,还有正在全力抢救我们财物的老潘哪!!
县消防队赶来后,才终于灭尽了使我们感到触目惊心,惶恐不已,更不知所措的大火,我们,也终于摆脱了这场震骇极了的恐惧。当望着凌空,斜指着天际的焦黑屋脊与还在蒸蒸上升着的水气后面,那已下沉得只剩半个血红的夕阳时,我似乎真切明白了——什么才是至深的悲哀。
那一夜,是多么的寒冷,又叫人觉得十分的伤感。说寒冷,是听讲领导决定明天紧急送老潘到上海治疗,我想去看看他,但身上冷得有点发抖,还要冒着呜呜叫的猛烈的朔风,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需独自摸走到几十里之外的县城医院,因此,我终于没去,只是有点想去看看他的冲动罢了。平时,每遇到老潘,他对我总是很和气,很友好,望着我,点着头,轻叫我一声名字,仅为此,心里就有送别之意。说伤感,是我听人在谈,当急着帮老潘撕脱满身是火的外衣时,没想到,竟还连着拉下了泡起的一层皮。尽管不知真实情形究竟如何,然而,叫人真的是听不下去……。
那一夜,屋外寒风刮得紧,大家的心也难以平静。很晚了,相遇的人,还在不断挥手诉说着自己,已是讲过不知多少遍了的所见所闻的细节,及其悲悲切切的叹息。有的,说着说着还又哽咽起来。夜已深沉,我也依然悲从心起而仍心潮难安,还深觉沉痛,因而,总不得安定,不能入眠……。
几天后,领导竟然指派我,回到上海来看护并向牧场联系,潘海涛在上海瑞金医院各种的治疗事宜。那时,正是文革鼎盛期,医院好像也被改名为“东方红医院”由此,我开始对我们的老潘有了更近的了解。总叫他老潘,老潘的,其实他才三十岁左右罢了,可是,对二十岁左右的我们来说,他是大哥的年龄,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
这样,我便三天二头到医院,清晨傍晚伴老潘。在治疗的后阶段,乘一次医生允许的闲谈,我坐在剥橘子给他吃的护士身边,讲起投身于烈火的情景时,老潘说:“眼看火已经大起来了,但还能救。我想,有能抢救的东西就快快抢救吧,更有大家要用的衣被呢。不管怎么讲,我是副大队长,我有这个责任……。”据说,当时的文汇报记者,准备把老潘,全力抢救大家财物和公物的舍己为公行动作为英雄事迹来报道。可是从昏迷中初醒时,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自己的手錶在哪里的大实话,尽管,能理解到那时是少有人能有手錶的,然而,毕竟完全是大昏话!于是,他的英雄形象自然被彻底的否定了。但,这场大火使老潘的人生道路,从此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因而走上了生理与心理都极其痛苦,并且是十分艰难的旅程。
生理上的痛苦是显然的!他全身三度烧伤约达15%左右,二度烧伤约达25%左右。左手指四节均已断落,两手掌紧握不能伸展,两手臂也似木质。耳廓全无,眼睑上翻,鼻尖缺陷,脸上也是烧化蜡烛般扭曲的肌肤……,这和他的原貌比,真是面目全非,判若两人呵!要是平时肌肤的疼痛尚可忍一忍,那治疗中,换药间,要把紧紧贴着的纱布拉开,此刻,老潘发出的疼痛难熬的叫声,让人听来实在是阵阵魂惊心悸。他的,久久站立在凛冽寒风中的老父,两眼直瞪瞪地注视窗内的情景,双唇也在剧烈的颤抖,而后又用手帕掩面,拼命摇着头,连连发出唯父母才会有的那痛彻心扉的呜呜声。父亲,慈祥神色里痛发地哀泣使我不忍,便走上一步劝慰老父,然而自觉,再怎么能表达的一切言词,此时此刻实在都很苍白无力。尽管如此,老父还是在抽泣中微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劝我,我也知道。”其实老潘还是很坚强的,当难熬之痛减轻些,他会跟护士说笑起来,甚至也能哼几声当时的歌唱红太阳——毛主席的歌。在治疗基本结束后,老潘还曾以他断落四个手指的手掌“捏笔”练字。老潘他决没有给人以情绪上的哀怨感。
至于心理上的痛苦也是很深刻的!年青人,在见到自己可怕的面容,再加上内心深厚又炽热的爱的情感,又突变成情已断,人已去,已完全失去任何可挽回的希望间,这对天可发的,满怀的惆怅与悲凉,是叫人不难理解的。然而对此,他毕竟还是很理智的。记得有一次,说到婚姻问题时,我顺便说:“小蔡,她一定要离你而去,就放她去吧。老实讲,像你现在的情况,人家就是结了婚的,坚决要离婚也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只是恋爱中的她呢。再说,她要考虑属于自己一辈子的利益问题,也是很现实的,一般来说,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呢?所以,就这一点来讲,甚至还谈不上她有什么可诅咒的大错吧。当然,发生这样的事,还矢志,定要患难与共绝不变心也是有的,那是难得的好人,在付出她天大的情义哦!”老潘很赞同我的看法,表示:小蔡一下子就很绝情的离去自己很难接受,但以后会逐渐冷静地正确对待,只是自己是很讲感情的,尤其在今天,极其想有个,可以倾诉满腔情思与抚慰自己心灵的人。我说:“你是更有了一种真爱一个人的心情,特别是现在。”他听后,深深而轻轻并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便以许多人都会说的,“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话,算是给予他一个,我自己也讲不清楚有何用的希望或是安慰。然而,大约是在一九八四年的十月吧,老潘47岁那年,他才结了婚,生活中才有了位无可替代地,关心他冷热爱护他身心的人,还又有了儿女,有了一个家,大概,这就是他所盼的,可抚慰自己心灵的人吧。除父母外,对长期心理上处于很孤独的老潘来说,这是多大,多深,多亲切的人生宽慰啊!!在他给我的一封信中,他动情地表示:“我终于有了一个家,这对我老潘是多么的不容易。这也由于我今天的老伴在当时作出了最大的牺牲,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挑起家庭的重担。如果不是我老伴在精神上帮助我,我……。”
自火灾发生直到治疗结束,老潘他还从无得到经济或荣誉方面的任何肯定及确认,这样,竟使他的个人生活一度极其的艰难。一九八一年的前后,因生活费来源问题,老潘曾感到生活已经到了实在难以维持的地步。但后来我们也确曾听老潘表示过,他很是感激一些好心人,一些好心的部门,对他问寒问暖及非常热情地帮助过他,使他有了能上岗工作的信心,使他改变了一段身心极为痛苦的生活……。
在老潘完全结束治疗,我也完成所予工作后,就回到了皖南山区的牧场,又继续我天天举锄耕种的日子。这样,分隔两地的我和老潘,随着时间的拉长,不知不觉的渐渐地失去了问讯和联系。由于,必须不断思考或是处理,工作与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事,而且,我也要寻求恋爱与建立家庭以及抚育子女,于是,日久天长,多年之后,老潘怎么样已不在我心里,甚至,他处于万般无奈中我也一点都不知道,更谈不上给予什么及时的帮困。而后,竟然到了没人说起他,也就好像把他全忘记了。对此,事后,我有一句完全原谅自己的心里话,即:存在决定意识。
我们的牧场,以前毕竟属上海农垦局领导,我也是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时代来到这里。但约在六九年后,有职工可调回上海工作。以后越发增多,直至有知青可大批回城的政策落实,于是留场的职工就更少了,最后,大家都虽在上海同一城中,却都分散于四处且少有往来。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九日,经牧场老职工谈龙根的组织撮合,以及,原各个连队好多人化了较长时间的齐心努力,我们练江人,在申福酒家举行了大型的“练江牧场三十周年联谊”活动。这次活动,好象是推开了扇扇重闭的门户,由此,许多人许多情况始有了许多的联系。这时大家也都知道了老潘的实际状况,于是好多关心他的人,曾经不止一次地去探望他,并尽自己所能很有限地资助点他。人与人诚挚的情感联系确似是阳光下的盛开花朵,可使人倍感生活的美好及温馨。老潘对此深为感慨,在他给我的信里写道:“……有好多人多次来看我,我的内心真有说不尽的高兴。在我今天的生活里,我最重要的是得到同志之间真诚的友谊。因为这种友谊能在精神上安慰我,支持我,振作精神更好地生活下去……。”老潘没参加我们组织的纪念牧场三十周年的联谊活动,是怕自己的面貌叫人看了害怕,拍照更会坏了大家的情趣。然而,事后他热心地向我要了一些记录那天活动情景的多张照片,说要带回去认真地看看。在拿到集体照的当时,他指着照片还能叫出较多人的姓名。有的一经提醒,就用半截手掌拍起前额笑着喊起来:“哦——,是的,是的,我还记得,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哦。”一番言语是那样的亲切,动情。老潘还要了一本,纪念这次活动的通讯录。尔后,按通讯录给许多人通过电话,以表达他虽未能和大家见面,却有着眷恋的旧情及深切的思念。
很遗憾,今天老潘已不在了。他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故世,一九九九年一月九日开的追悼会,时年刚六十岁出头吧,这对他与他的朋友,或受他关心帮助过的一些人来说,大家已是天上人间各一方。
在现在,当我也已达垂老暮年之际,靠在夜深人静的床头间,有时也会回忆起自己年青时的牧场生活;细索长年相处中好多的难忘情景;闪出这烈火熊熊,火光冲天的惊恐印象;回忆老潘为大家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的壮举,并由此而翻读鲁迅说过的:“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联系,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以这一思想的哲理性与深刻现实意义,来解读和理解实际上的战士,他的,有别于普通人的一时壮举,与无异于普通人的日常情感;或于黑暗中,纵目伸展我们牧场,那幅朝霞满天的明亮而又瑰丽的天大的画卷来……。
我深愿,用我的心意编制起一只再精美不过的花篮,或者把本文当作祭文,轻放在潘海涛的墓前,以深深表达——在烈火面前,他为我们勇于赴汤蹈火而有的心中的回忆与纪念。我想说,这决不会只是我个人的回忆与纪念,因为,这也是我们三连人大家有过的朝花夕拾,尽管“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因而,人与人会各有其思别见其言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髪,朝如青丝暮成雪。”在感叹流年似水之时,于感慨难忘时代之间,我也很怀感甚可怀念的,在练江牧场的日日夜夜,这是我以惜别了的心情镌刻下的,一生中,虽已不再,然而真是我最深度又是最有生气的,年青时代中极其重要的人生的足迹。
一碧远去的练江水还在流淌并将永远流淌。当年,春夏时,撩起裤头可涉水渡岸,秋冬间,则立于摆渡舟头,投望碧水青山的我,如今也早已是鬓髪都斑白的了,唯有这回忆与纪念之情还留在我眷念不已的情思里,也唯于此时,恍惚中,觉一下竟又年轻起来了!这是对不再有的年青时的我,那真是切切的留恋和久久地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