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于死亡擦肩而过的我会有今天这样令我满足的生活。
我们家当时还算过得去日子,父亲是小学的语文教师,吃公粮的,每月有三十元的工资,他经常会买一点肉改善生活,也是对母亲以及五个孩子的关爱,在大公社的时候吃肉可是奢侈的事了。我出生的时候姐姐已经五岁了,经常帮着家里放羊,给羊割草是她力所能及的,也是在大人眼里唯一力所能及的活。她身体瘦小,脸上除了营养不良的黑瘦之外,能看出长期被病痛关照的灰白,病痛像是长了眼睛,总盯着她,时不时总给她搞点新花样,时至今日也不曾放弃过。一岁半的哥哥刚刚学会走路,大半时间还装在学步的吊兜里,母亲提着他,在门廊下慢慢的划来划去,我的出生并没有为这平淡多添一丝欢喜,更像是让这愁云惨淡的生活平地惊雷。其实也还是有那么一丝欣慰的,有时我觉的我的出生分散了总盯着姐姐的病痛的目光,对这平白无故的生,也算是一点牵强附会的意义。
这已经是第四次因肺炎去县城看病了,父亲骑着自行车,后面带着母亲和母亲怀里的我,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的向着家的方向挪动。父亲呼哧呼哧蹬着脚踏,汗水从他的额头流到眼睫毛上被眼睛挡住,他使劲挤了挤眼,放那汗珠过去,那汗珠似是脱缰的马,顺着脸颊,直冲着他白色的背心冲去。“这孩子不好养啊!”他身子左右晃着,将这几个字在他那破旧的千层底布鞋下的脚踏板上有节奏的踩了出来。母亲看看那被汗水沁湿的背心,又低头看看怀里熟睡的婴孩。我能想象她看我时的眼神,那是充满希望又束手无策的悲凉。自六月以来,我都不曾让这两人安分过,单单我跟姐姐的医药费,已经让原本的维持生计变得捉襟见肘了。
金水沟是明朝嘉靖年间大地震给黄土高原划上的刀疤,估摸着有两百米左右的深度,将县城隔在四百米开外的对面。谁能想到,这丑陋的刀疤竟差一点划断我的生命。
爬到金水沟一半时候,父亲在树荫下停下自行车,搀母亲坐下,拧开水壶来递给她,与她相对而坐。两人水也没喝,只是漠然的探着彼此的心思,却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八月的太阳把土坡照的黄里透白,树上初来乍到的蝉,和着微风送来的热浪,吱吱的直吵得人心烦意乱。“算了……扔了吧!”父亲打断蝉的欢乐,就这样目光涣散的,机械一般的突兀。他的最后一丝坚强被这烈日烘干,消散在这徐徐吹来的热浪里。
母亲紧了紧怀里的我,眼里的束手无策和充满希望的悲凉被眼泪冲到脸上,换成委屈与不舍。那单眼皮的眼窝里似乎容不下太多的情绪,又把那委屈与不舍和着眼泪冲出来,再换成温柔与坚定。眼泪顺着梨涡流到嘴角,她也不抹,只把鼻子一抽,嘴巴一抿,眼泪便融进了她的嘴唇,兴许是尝到了眼泪中的或不舍,或委屈,或温柔,或坚定,她鼻子抽的更厉害了,似乎担心刚刚融进嘴唇的眼泪又从鼻子里流出来。可鼻子嘴巴毕竟不是眼泪的收容所,一声凄厉的粗喘在她的喉结滚过,原先融进嘴唇的,堵在鼻子里的眼泪,随着喉结绵延的长颤,顷刻又晃荡出来,颤颤巍巍不知又要在何处落脚。
微风和着热浪,吹的眼泪无以为继,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抽泣。她终于抽出手来,抹了把脸,又紧了紧怀里的我。“她是我的孩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怀里!”母亲头也没台,只狠狠的又毫无底气的说了出来。
“我也不想啊!我能怎么办?”父亲几乎是吼出来的,风吹干了他额头的汗珠,但他仍是拼命的挤眼睛,这样似乎让他的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舒服一些,也使得他整张脸看起来不近乎于疯狂。“她也是我的孩子,我心里也难过,我真的没办法了。一家人都要吃饭的呀!我真没办法,我没办法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捂着脸一直重复着,只是听起来更像是呜呜咽咽的嘟囔!
又是一阵伴着蝉鸣的沉默,母亲抱着我抽泣,父亲捂着脸。在蝉休息的间隙,父亲站起来,重重的搓了把脸,长舒一口气招呼母亲启程,第一次母亲没起身,只是紧了紧怀里的我。直到父亲声音柔和些了,再次招呼她启程,她才抬头望了望自家男人的眼睛,抱着我起身跟了上去。
这些事情是你外公告诉我的,他到现在对我说起这件事来还有些过意不去,但我爱他跟爱你外婆一样多。他说那天晚上你舅爷爷骂把他骂的狗血淋头。我来了兴趣,追问到底她舅爷爷怎么骂的外公,妈妈笑了笑,仿佛是将过去的种种揉碎,狠狠的挤进岁月刻在脸上的皱纹里,我猜她又想起了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