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眼泪
——赵家沟的慢生活之十五
文/刘元兵
白露过后,天气开始转凉。曾经酷热难耐的赵家沟也起了秋风,飘落下了绵绵的秋雨,让已经几乎干死的庄稼树木花草获得一场饱餐,花草树木立即扬起了头颅,在秋风里摇曳。
秋雨绵绵,正是植树的季节。表哥和几个已经成了老头的儿时伙伴一起来竹韵书院帮忙,一天下来栽种了七十多棵春见,待丰收时给来书院的学子和友人品尝。
黑夜将赵家沟逐渐淹没,几个老伙计才收拾东西,围坐在老父亲留下来的八仙桌旁,品味着赵家沟的慢生活。
秋夜里,大家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天南地北,高谈阔论。当大家聊到以前的艰苦生活时,挨着我坐的表哥,手里的酒杯突然荡漾起来,酒水洒满餐桌,看样子一副心酸的表情,表哥扯了几张餐纸,将头扭向一边,用纸抹着眼眶。
回过头来,那红红的眼里依然溢满泪水。表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老弟哎,说起那二年的艰难,你不晓得我有多么的艰难啊。”
表哥再次用纸巾擦了擦眼眶,慢悠悠地从掉了两颗门牙的嘴里吐出一句惊人的话来:“表哥哎,我能够今天和你坐到一起喝酒,那真是天老爷有眼啊!你不晓得,我差点就被埋在了山西的煤矿了。我命大啊!”
我的好奇心让表哥讲起了过去的事情。
20世纪80年代,被誉为沟陇宽阔,旱涝保收的赵家沟,由于人口众多,也成了食不饱腹的地方。表哥家有弟妹五个,姨妈去世得早,姨爹一个人艰难地拉扯着一家人。作为长子的表哥就担起了大哥的责任,对弟弟妹妹照顾有加,也帮助父亲种地喂猪。几个弟妹很快长大成人,后来可以去外面打工了,他听队上的人说,山西挖煤可以挣大钱。
于是,他怀揣着挣钱养家的希望,告别老父亲和妻儿,用家里仅有的30元钱买了一张硬座车票直奔山西大同。慢悠悠的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翻过秦岭,到达西安,表哥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民,从窗外看见西安火车站,感觉是多么的宏大啊。凛冽的寒风从窗外灌进车子,冻得他瑟瑟发抖,带的钱粮不多,自己就勒紧裤腰带,饥肠咕咕的他一直熬到山西的大同。
一到大同,表哥就搭上了去煤矿的货车。开始一段路还平顺,后来车子好像进入了大山深处的泥巴路,七弯八扭走了好久,天黑下来的时候终于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在山脚下,夜里只看见一座座绵绵的大山之间的一线天空,晚上就在几根木棒搭起的简易床铺上倦了一宿。
第二天一睁开眼,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又是冬天,树木的枝条光秃秃地指向天空,没有一片叶子,很是荒凉。深山里风又大,说不出的寒酸与荒凉。吃过两个馒头和酸菜后,一个长着满脸横肉的秃头,嚎叫着他的名字。表哥没有听懂,坐在木条床上,没有动。旁边早来几个月的四川老乡悄悄地告诉他:“杨哥,亮哥在叫你啊,你怎么不动?赶紧跟到去,不然要挨打,这个狗日的光头歪得很,以后你要小心点。”
表哥听到四川老乡的话,赶紧站起来,回头望了望今日轮休的老乡,有点不情愿地跟着光头下井去了。
坐在一辆叽叽嘎嘎的小三轮上,冒着寒风又颠簸了近一小时,来到一个坑口。表哥往洞口里面一望,啊!这就是煤矿的井,斜井的坡度很大,视线范围之内看不到任何支护,巷道里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照明设备,三道深深的车辙伸向黑暗,哒哒哒哒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过了一下子,就看见发黄的灯光,从下面照上来,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空气中都是粉尘。过了一小会,一辆红色的三轮车拉着煤摇摇晃晃到了洞口。卸完煤后,光头拉着表哥坐上了下井的三轮。洞里很黑暗,只有三轮车的灯光射向恐怖的深井。在黑暗的洞里走了一阵子后,来到一个作业面,光头将表哥交给一个壮实的男人:“强仔,交给你一个川老表,你带着他干。”
“晓得了,亮哥!”强仔和矿里的人都叫他亮哥,因为都怕他,他是矿长的亲戚,不听招呼,他就打人,甚至克扣工钱。
强哥是山东人,身壮如牛,五大三粗,但是心地善良。表哥还是比较狡猾,为了适应这里环境,免得吃亏,他左一个哥老倌又一个兄弟朋友,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强哥见他人还机灵,就安排他做了爆破手。
表哥在强哥的指导下,对黑得发亮的煤层实施爆破。他跪在地板上,拿起矛头,装好一米二长钻杆给煤层打眼。打眼的时候特别难受,由于空间狭小,基本上都是跪着,使不上力,打上边的眼全靠手上的力气,几个眼打下来,浑身是汗。好眼,装好药,表哥拿着炮线边走边放。强哥告诉他,经过巷道的时候要习惯用手摸了下顶板,如果顶板很潮湿这就很危险,这种顶板坍塌是没有任何征兆的,说下来就下来了,而且很大,容易死人。
好学的表哥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工作,逐渐成了一个熟练的爆破手。
煤矿的安全设施还是比较简陋的。经常都会出现塌方,盖顶的事故,来这里的人,每天都是提着脑袋上班,熬到出井就安全了。
有一天,当表哥下了夜班正准备在工棚休息的时候,听到光头在外面大喊:“良娃,你快来帮个忙,河南那个莽娃打成了板鸭。你来帮到把他弄出来。家属硬要一个捆尸,你来帮到把上面的煤块炸开。”
平时的霸道强势的光头,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一样,满脸堆笑,与给表哥递上一支烟,赶紧打燃火,表哥不慌不忙,冒出一句话:“我喔嘎得行,你去找强哥嘛!”表哥心想,山不转水转,你娃总有求到我的时候。
“良哥啊,强哥回老家去了,这里只有你才有这个技术。”
光头嘴里喊着良哥,非常亲热地对他说:“你就算帮兄弟一个忙。以后我会照顾你的,给你每月长二十块钱,要得不?”
一起的矿工出事了,表哥也感到心寒,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没有再多说,他就下井开始爆破,一层一层地爆开厚厚的煤层,最后,终于将矿工兄弟弄了出来。
后来,表哥把两个弟弟都叫来矿上,虽然苦点,还是挣得到钱,比起在赵家沟做农活强多了。为了安全,在光头的照顾下,三弟兄一人一个班,避免一起出事,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尽管这样,还是出现了将表哥吓得半死的事情。
一个夜班结束了,表哥也随大队伍出井了。可是,强哥说还有一样东西忘记拿了,耿直的表哥自告奋勇返回矿井,也算表示对强哥平时照顾的回报。当表哥将东西拿到,往回走的时候,从坑道里传来沉闷的轰鸣声,表哥听强哥说过,这是要塌方的声音。机灵的表哥,没有往前跑,他顺势一个靠墙动作。“轰隆”一声,矿井的盖子铺天盖地地塌了下来。
盖子夹杂着煤灰,从他的眼前塌落下来。顿时,表哥就变成了一个煤灰人。鼻尖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浸了出来,他吓得双腿打战,紧闭双眼,强忍疼痛,贴紧墙壁,担心还有塌方。塌方的声音逐渐小了,表哥心想,这一辈子完蛋了。还算自己聪明,靠墙了,不然也像莽娃一样成了死板鸭。
听到塌方声音,强哥知道了表哥是替自己进去的,这下子估计已经成板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心急如焚的强哥命令全班人马进井搜救。大家找遍了矿井,也没有看到表哥。“良哥、良娃”“你还活到在不?”喊声随手电光亮逐渐向表哥传来,声音也来越大。表哥知道,是强哥带人来救他了。他吐了一口嘴里的煤灰,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们在找么果?”
“有声音!有声音!”
强哥连滚带爬地冲到表哥面前,抓住双臂,抖了抖,表哥身上的煤灰,滑落了下来,然后在脸上拍打了几下人的轮廓出来了。
“良娃,你狗日的命长,你还活到在啊!”强哥紧紧抱住表哥,眼泪冒了出来。而此时的表哥反而淡定了:“哭莫果,又冇有打死,就是把我吓惨了。”
这场惊吓后,表哥拿着用命换来的3000多元钱回到老家赵家沟将老房子修缮了一下。两个弟弟在他的劝说下离开了矿井,老二去了福建打工。老三回到了成都在一家物流公司打工,可惜不久,老三被漏电烧死了。
表哥回到赵家沟,一方面照顾老父亲,一方面做点农活。农闲了去成都物流市场搬运货物。尽管挣钱少点,也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
在表哥的几次哽咽,几次抹泪中,心酸的往事就慢慢停了下来。平时不喝酒的我,端起杯子,与表哥碰杯,表哥一饮而尽,重重地将杯子摔在桌子上,大有活着真好的爽气。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赵家沟的青年男女都陆续离开家乡,外出打工,有的下广东,有的奔北京,有的跑新疆,不屈的赵家沟人用血和泪换来了赵家沟一栋栋楼房的拔地而起,换来了赵家沟人的幸福生活。如今,第一代打工者像表哥一样都陆续回到赵家沟,他因为他们老了,故土难舍的情结让他们不再远出。
活着才是王道,现在的生活真正好。已经四世同堂的表哥,缺了两颗门牙,脊背也弯了下来,经常都是笑呵呵的,做事不慌不忙,遇事不惊不乍,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在赵家沟的慢生活。
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七日于赵家沟竹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