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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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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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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沟的秋夜 ——赵家沟的慢生活之十六

赵家沟的秋夜

——赵家沟的慢生活之十六

文/刘元兵

今年的秋天来得太陡了,才经历过据说是六十年不遇的特大干旱和酷热,不几天,气温就像过山车一样降了下来,一夜入秋。赵家沟被一片压得很低的乌云笼罩着,还刮起了阵阵寒风。

依然身着单衣的旺福,刚从地里收工,回到自己的一楼一底的小平房。这座小平房是当年为了接老婆,借钱修建的,也只是扯了一个“桶子”,外墙都没有粉刷过,勉强能遮风避雨。

冻得瑟瑟发抖的旺福,将锄头往门口一丢,快步来到堂屋左边的侧房,从杂乱的床头柜上翻出还是二十多年前当新郎官穿的一件西装,尽管已经很破旧了,但他还是舍不得丢。这件让他一生荣光,青春荡漾的衣服是当年他节省了买其他东西的钱,买了这件800多元的蓝色“新郎官衣服”。

穿上这件“新郎官衣服”,身上稍微暖和点,旺福来到灶屋,点燃柴火,然后将一瓜飘水舀入锅里,很快水就烧开了,他麻利地往锅里丢下一把面条,不一会儿面条就煮好了,放点酱油,从那个老柜子里拿出猪油,狠狠地戳了一坨,放入碗底,用面条盖上。不一会,油珠子就从碗底冒了出来,这猪油面的香味灌入劳累一天的旺福的味蕾。他端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不锈钢碗,来到门口,蹲在门口的石墩上,三下五除二,就将一大碗面灌入了肚子,身子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了。旺福这一辈子最喜欢吃面肉条,不是他不喜欢吃鸡鸭鱼肉,那是因为,一是没钱买,二是做面条简单,对于这个老单身汉来说,这是最简便地填饱肚子的办法。

旺福习惯了黄昏时候在赵家沟走走转转,这习惯是当队长时养成的,他要关心大家的鸡鸭鹅兔,治安和庄稼,他像个家长一样把赵家沟当做自己的家一样来看护。如今,队长不当了,按他的说法是已经“垮杆”了,旺福的秉性难改。草草地吃过晚饭,旺福穿着破旧的新郎官衣服出门了,几步路就到了兵哥当年出钱修建的,如今已经贯穿了整个赵家沟的大路上。

往水库方向刚走几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时的玩伴兵哥回来了,他一个人在老屋也不好耍,应该把他约到往水库大坝走走。最近兵哥经常回来,就是为了办一个书院,旺福也经常义务去帮忙。旺福当队长时,就想在队里办一个书报阅览室和游乐室,让队里的社员有地方耍。免得走几里路去锁口堰去耍,这个愿望直到被合并,也没有实现,现在兵哥来承办这事,实现旺福的心愿,所以旺福非常积极跑去帮忙。

叫上兵哥后,这两个分别四十几年,如今都已近花甲之年的儿时伙伴,走在通往水库大坝的路上。一弯一拐,一上坡后,兵哥就有点气喘吁吁了。走得很轻松,一点也不觉得累的旺福见状说:“兵哥,我们在大坝上坐坐,看你累得遭不住了,顺便看看风景。”

来到大坝上,两个老男人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大坝条石上。很多年没有与故乡的大地这样亲近的兵哥,感慨地说:“旺福,还是身体好,你看嘛,我走这一点路,都显得吃力。”

旺福有点洋洋得意地说:“兵哥,不瞒你说,我这一辈子没有钱,没有权,只有这一身下气力的好身体,比起你这个有文化的人来,日子就过得差远了。”

兵哥有点自愧地说:“哎,我就是当年考学出去了,要是没有考上,估计我在农村过得比你还差啊!”

“也是啊,你们妈老汉带了四个崽,房子也只有那么一间,估计和我也差不多。不过,你脑壳聪明,应该比我过得好。”旺福与兵哥闲聊着。

赵家沟的秋夜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寒风习习,秋意浓浓。红花梁子、寨子梁子以及水库周边的无名梁子都只显出一个轮廓。田野、庄稼和山梁都被黑夜吞没,只有向着成都方向的风岭寺显出一丝微弱的亮光。旺福望着成都方向,两眼发呆,一言不发。

见此情景,作为作家的兵哥,此刻很想了解旺福的内心世界。突然问道:“旺福,你的婆娘和崽娃子呢?我怎么就没有见到过啊!”

这句话好像刺痛了旺福,本来就有点凉意的心,一下子就酸楚了起来。哽咽地说道:“兵哥,你不晓得啊,我的命苦啊!我好不容易接到的婆娘跑了,崽娃子又没啥子本事,就是在成都打工,今年都三十几了,儿媳妇都没有接到。”

“你平常就一个人过?”兵哥问道。

“是啊,现在我老汉死得早,二爸也死了,我就和幺爸东青一起过日子啊!”旺福垂着头无奈地说。

兵哥拿出回村里都要准备的香烟,递给旺福一支,从兜里拿出打火机,给旺福点燃。从打火机的亮光中看到,旺福的眼眶已经湿润了。拿烟的手微微颤抖着,吞了几口烟后,旺福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给兵哥摆起了他的辛酸往事。

旺福和兵哥的老房子紧挨着,从后门出去就可以窜到一块玩耍。旺福的母亲在他几岁时就去世了,他靠老汉辛苦养育成人,老汉三弟兄,二爸幺爸都没有接到婆娘,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为了延续香火,三弟兄努力养牛,养猪,省吃俭用,一起攒钱,等到旺福长大,给旺福接个婆娘。为此,他们还背上了“佘家子”的骂名。

旺福一天天长大,过了二十二,偶有媒婆上门来提亲。一顿好酒好菜款待以后,媒婆把嘴巴一抹,带着旺福一家人养了一年的红鸡公走了,再也没有了消息。后来托人传话说,女方嫌他家太穷,一间房子,又有三个老单身汉,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旺福一家人的希望逐渐变成了失望,久了,就有了光脑壳打扬尘——没望了的感觉。

为了接到婆娘,旺福一家人发愤图强,把积攒几十年的票儿拿出来修房子,将老房子拆了,从山边的老院子里面,搬迁到兵哥修建的公路边。很快一楼一底的房子大路边上拔地而起。路过赵家沟的人都要回头望望这座外面光鲜里面寒酸,很扯眼球的楼房。

这个赵家沟就没有姓赵的人家,主要是姓刘,赵家沟这个地名是湖广填四川以前的老地名,一直沿用至今。由于基本都是刘姓,那就不能“田坎上修猪圈,肥水不落外人田。”本姓人不能找本姓人,否则会背一辈子骂名的。因此队里唯一的两户外姓姑娘,早就被有钱有权说得起话的人家圈定了,一般都是“扁担亲”。旺福没有姐妹,也就只好期盼外地媒婆来说亲,介绍外地的女子嫁到赵家沟来。当年还比较贫穷的赵家沟,这样的联姻,是比较困难的,赵家沟的姑娘都恨不得远走高飞,另栖高枝。因而家境贫寒的男人就只有打光棍了。

旺福的岁数一天天变大,老父亲想抱孙子的愿望愈来愈强烈。不管天晴下雨,他都坐在楼房外面靠路边一块石墩上,左顾右盼地望着从水库方向下来和锁口堰方向上来的过往行人,期待媒婆找上门来。

终于,在一个初冬时节,赵家沟的树叶开始飘零的时候,从锁口堰方向走来一位花枝招展,一身妖艳的老女人。

抹着红红的口红,就像才吃了鸡血一样老女人,走近旺福的老汉。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满脸堆笑地说:“刘大爷,你屋里的房子修得好气派啊,你的崽娃子找到婆娘没有?要是找不到婆娘,房子修得再漂亮,也莫求用啊!”

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旺福老汉,愤怒地说:“你这个婆娘不要乱说,我的崽找得到婆娘。老子的房子这么宽,屋里还有存款,还怕找不到儿媳妇,你快爬啊。”

听到刘大爷说家里有存款,老女人眼睛一眯,笑嘻嘻地说:“刘大爷,你莫生气,我给你开玩笑的。你信不信,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你要给我大红包啊!”

“你是哪里的人?”旺福老汉将信将疑。

“我是大明寺那边周家沟的周媒婆。刘大爷,你称二两棉花去纺一纺,看我是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老女人拍着胸口说。

“你莫豁我啊,要是你介绍的搞成了,我给你一个大猪脑壳,还给一个大红包,到时你就是我家的恩人了啊。吃香的喝辣的,随便你!”旺福老汉面对这个有点面熟的老女人,提劲地说道。

说完旺福老汉转身从屋里的大坛子里面拿出一块腊肉来,用报纸包好,递给老女人:“妹儿,我相信你,先拿一坨肉给你咭,算是给你的交头(定金),我晓得你是大明寺那边的人,你这就回去,帮我联络啊。要是弄不好,吃了我的肉要屙痢打标枪啊!”

“文明社会,你莫骂人嘛。我给你讲,莫得金刚钻,敢揽你的瓷器活,老娘有的是办法。你就准备好彩礼吧。但是,你说话也要算数啊!”老女人提着腊肉,一甩一甩地往水库大坝方向走去,边走还边向旺福老汉:“拜拜,拜拜!”

兴奋的旺福老汉也从一辈子都说赵家沟土话的嘴里,吞吞吐吐地冒出这句洋话:“拜拜!拜拜!”

后来的日子里,旺福老汉就天天坐在路边朝着大明寺方向张望,日子久了,担心那坨肉白送了。又不好意思给旺福说。心中只想,搞不成就算肉包子打狗了。就在旺福老汉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女人带着一个年轻妹儿,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锁口堰方向往旺福老汉走来。

“刘大爷,快杀鸡啊,来客人了!”寂静的赵家沟响起了老女人的叫声。旺福老汉赶紧从石头上爬起来,双手拍了拍屁股。知道是那个周媒婆来了,心中大喜。赶紧转向屋内喊道:“旺福儿,快点收拾一下,来客了。”

老女人果然说话算话,带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是云南人,家里贫穷,因为自己的哥哥年龄大了要结婚,需要一笔彩礼。听说刘大爷家里有楼房,还有存款,就愿意嫁到赵家沟来。一起来的那黑脸男人说是妹儿的哥哥,他是陪妹儿过来看家屋的。

酒足饭饱后好,还打着饱嗝的老女人开腔了:“刘大爷,旺福,我今天带来的妹儿你们也看到了,人漂亮,老实本分,做活路得行,屁股大,要不到两年就给你们屋里生个胖小子。这门亲就这么定下来了。你们看要得不?”

旺福哪里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啊,咽了一下口水点头说道:“要得,要得,只要她没有意见,我哪里会有意见啊!”

“你们都同意了,不过,你们也看到一起来的哥哥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现在还没有接到婆娘。你们要给几千块彩礼,他拿回去好接婆娘。”老女人继续说。

一旁的黑脸男人嘴角挂着笑意,很有底气地说道:“刘大爷,我陪我妹儿来看你们赵家沟,看到了真实的情况,你们这里有水库,旱涝保收,沟陇宽,谷子多。你们屋里的人也老实,我妹儿嫁到这里我也放心了。我们家在云南xx县,你们也可以坐汽车去看一下。不过坐车要两三天啊。”

“有么果看头,我相信周妹子,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看个日子把婚结了。”旺福老汉见到这事基本搞成,赶紧答应对方的条件。

最后商定给女方5000元彩礼,给媒婆1000元谢礼,一个猪脑壳。婚事由旺福家承办。

当天女方和他的哥哥就在旺福家里住了下来。第二天,恰逢广兴场赶场,于是媒婆领着新人来乡场上买几套新衣服。旺福父亲走在背后付款,一张张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存了很多年有点发霉的百元大钞,就在新娘和媒婆的嬉笑声中撒了出去,新娘会心的笑容刺痛着旺福老汉的心。

该买的都给女方买了,也给她“哥哥”买了一只手表和一套衣服,媒婆也沾了光,大家各自开心。此时,旺福老汉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周媒婆跷着大拇指说:“刘大爷大气,妹儿以后你要安心和旺福过日子,给他生个胖小子啊。旺福,你要办大喜事了,你还是要买一套像样的衣服啊,这样才体面。”旺福回头望望老父亲,意思看他同意不。旺福老汉插入兜里的手捏着仅剩的10张百元钞票,手心都捏出了汗来。

“买嘛,一身都下去了,还怕两个耳朵啊。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一次,当个新郎官还是要洋气点。”旺福老汉打肿脸充胖子,咬咬牙说道。

最后,旺福咬紧牙关,买了一套800元的蓝色西服。这是他这一辈子最高档的衣服,办完结婚需要的东西后,各怀不同的心思,回到赵家沟。

时隔半月,按照算八字确定的日期,旺福顺利当上了新郎官。女方的“哥哥”和媒婆也拿到钞票,远走高飞,不见了踪影。

就这样旺福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初女子还比较规矩,在村里,不多言不多语,埋头干活,不和任何人交往。一年后,果真给旺福生了一个胖小子。生孩子后,女子就有点心神不宁了,老实厚道的旺福,也没有在意,以为她想家了,就百般关心,照顾有加。

一个月后的一天,旺福做完农活回家,看到躺在床上的孩子在大哭,就到处寻找孩子他妈,可是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

感觉事情不对,第二天旺福老汉率家人和亲戚到处寻找。寻找了几天,都是无果而回。旺福望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心急如焚,也是狗咬耗子不知从何下手。派去周家沟找周媒婆的人回来说,那条沟是有个媒婆,但是一年多没有看到人了,足板上擦清油好像溜了。后来也听说附近村里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赵家沟善良的人们大家才逐渐醒悟过来,那一伙人就是来骗钱的,那个自称“哥哥”的黑脸男人估计是她老公,经过几番折腾,旺福一家人也就不再寻找了。旺福老汉说:“莫找了,肯定是回不来了,人家拿到钱,还不跑快点。旺福儿你只有自己把孩子带好。喜得好,人家还给我们家里还生了一个娃娃,留下一个种。唉,认命吧!”

听到老汉的话,旺福只好跑到房间里,望着那套只穿了几次的蓝色新郎官西服抹着伤心的泪水。不多久,旺福老汉就病在床上,半年后就去世了。

后来的日子里,旺福既当爹又当妈,辛苦养育儿子。他经常跑到水库大坝的最高处,望着成都方向发呆,希望路过的女人会是孩子他妈,希望她那颗肉长的心,能够看到儿子份上,回来和旺福一起过日子。由于要照顾儿子,无法出去打工,挣不到钱,家里的日子越过越苦,那件西服也就舍不得丢。一直熬到儿子长大成人,去成都打工,他这个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说到这里,旺福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眶,递给兵哥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后,旺福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了。

“兵哥哎,我这一辈子真是过得窝囊,婆娘跑了,儿子又没有教育好。狗娃由于没有母爱,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心中的埋藏着怨恨。他恨家里穷,恨母亲狠心,恨父亲的无能,所以一到成都,天宽地阔,信马由缰,就不回家了。久了我就想念儿子了,我多方打听,好不容易知道了到狗娃打工的工地,我带着家里的橘子,去看儿子,那知道狗娃已有了女朋友,当时我心里还很高兴。结果他给那女子说,我是他一个队的,没有叫我老汉。我气得转身就走了。后来听说这女子也吹了。直到现在,崽娃子都没有找到婆娘。真是气死人啊!”

兵哥拍了拍旺福的肩膀,宽慰他说:“旺福你也算是一个能干人,你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就算很不容易了,现在的生活好了,狗娃会慢慢懂事的,说不定哪天给你带个儿媳妇回来,你高兴还来不及啊,你要做的是赶紧准备点彩礼,给儿子结婚用。”

“托你吉言,我想狗娃这一辈,再苦也没有我们这一代人苦。我相信,以后会享到福的。”旺福的脸上恢复了那散淡的微笑。

赵家沟的秋夜,虽然有点冷,漆黑一片。山村的鸡鸣狗吠,蝉鸣鸟叫,依然是乡村的黑夜乐章。不时从半山腰上的公路和水库大坝上驶过的汽车光亮,将寂静的山村延向远方,给人以新的希望。

                                                                               二〇二二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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