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产到户了,东青通过自己的努力拼命,保住了那头就像自己伙伴一样的老牛。
五味杂陈的他,回到家里,他拿出放在柜子里的半瓶白酒,从挂在房梁的口袋里,抓出两把生花生,坐在家里仅有的“高档家具”——四方桌前,独自喝了起来。前几年队上的括娃也就是他隔房的侄儿结婚,换了新的红油漆的八仙桌,准备将旧桌子砍来当柴烧。这时正巧东青牵着牛从括娃的家门前的竹林盘路过,他见只有一只脚有点跛,面子还好的桌子,就求括娃不要将它砍了,承诺用一堆烂柴,给他调换。因为东青是老辈子,括娃觉得也不吃亏,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十几年没有添过家具的东青家,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具,自己吃饭不再蹲在门口了。
经历过分牛的风波后,东青亲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和他生活了十几年的牛保住了。东青一辈子没有沾过女人,一想女人,他就去牛圈喂牛,久了把牛当做自己的亲人了。牛很通人性,东青一挨近,它就低着头,像个少女一样向他靠近,那牛嘴不断地在东青身上嗅着,当寻找到熟悉的味道,牛就发出“嗷嗷”的巨吼,向冬青示好。
今晚,东青喝多了,酒劲发作,在牛圈里偏偏倒倒,他扶着牛头,就昏昏欲睡了。牛很乖,直接低下头,趴在地上,给东青做了一个肉枕头。还做了一个让他一辈子都有幸福感的梦,他梦见自己和一个似人又似牛的花姑娘结婚了,他办了十几桌酒席,队上的人都来贺喜。自己身着大红花,与那花姑娘双双进入洞房,兴奋的东青,笑逐颜开,被乡亲们灌醉了。当热烈的鞭炮响起的时候,东青的梦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后半夜,东青带着喜悦,嘴角呡笑,口水直流,靠在牛身边一觉到大天亮。
后来的日子,关于牛的使用,出现了很多的矛盾。开始,队长安排二十几户人家轮流耕田,东青也顺着队长安排。日子久了有的社员就采用小恩小惠的办法笼络东青,东青也经不住诱惑,凡是给他吃过烟的,喝过酒的,送过鸡蛋的,他就提前安排。要知道,在农村种庄稼,季节很重要,一旦错过,收成就会减少。
农户也知道,把东青的关系搞好点,开始一本正经,后来逐渐有人开始请他喝酒吃饭,牵着牛去农户家犁田时,东青这时像个干部,躺在田埂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农户发的香烟,望着自己的牛帮别人犁田,就很有成就感。他知道中午反正有酒肉吃,就连老队长都跟着东青屁股后面去吃点好处,还要看他的脸色。
东青手上有了权力,也要好好用一把。哪家表现不好,没有烟抽,他会到中途,撂挑子,再不高兴就冒出一句:“你看牛都犁不动了,畜生也是一条命,需要休息,不要累死了。”不等农户答应,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牵起牛就往回走,气得农户一顿乱骂。越骂,东青和牛跑得更快。主人家无奈,只好用锄头慢慢地将剩下的田翻出来。这事被村民知道后,狡猾的村民后来就买好酒肉菜,去请东青出场,东青也经常到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满脸都还是通红,嘴角还挂着油珠珠。农户却是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不敢得罪。
后来一次,东青没有吃到麻狗娃当初承诺的酒肉和烟,东青按老办法对付麻狗娃,田地犁了一半,牵起牛就跑了。这下还了得,麻狗娃也是不怕事的人,直接冲到东青家门口,一顿乱骂,吓得东青不敢出门。
东青吃拿卡要的事情逐渐反映到老队长耳朵里,老队长非常愤怒。“狗日的东青,你要翻天了,看我喔嘎(赵家沟土话,怎么的意思)收拾你。”就邀请几个社员代表开会,研究处理办法。包产到户后,队长也难得开会,自家的几亩地都做不出来,以前当队长,就是动动嘴,如今全靠自己和老伴两个人,加之以前当队长,都是社员干,自己对最基本的种庄稼都陌生了,所以,他的耳朵边经常听到,老伴埋怨的声音。把老队长也搞得焦头烂额。有了这个开会的机会,他又可以享受一把官瘾。
开会了,队长边说边骂,把事情原委说了,让大家提意见,看怎么收拾东青。东祥说:“看到东青一个老单身汉名下,批评批评就算了,免得他以后找不到婆娘。”
曾经当过记分员的赵东理,性格刚直,很讲原则,吼道:“这还了得,当初不是东祥大哥帮到说,我们就把牛杀了,免得有这些后患。要不趁这次就杀牛吧,我们也分点肉好喝酒,最近包产到户,天天都在整自己那点地,也没有收入,想吃肉了。”
“你又说杀牛,那次差点弄出人命。这头牛就像东青的婆娘,他舍不得啊,万一又闹出什么幺蛾子,那就麻烦了。”会计赵远凯慢悠悠地说道。
队上年龄最长的三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为人厚道,处事公平,很得大家的信任。三爷见大家对东青这事扯不清楚,重重地将自己的烟斗在地上敲了几下,扯起大嗓门说道:
“我来说两句,俗话说,砍了树子免得老鸨叫。我的意见是把牛处理掉,反正都分田到户了,各人自己耕田,自己想办法。当然,直接杀牛,那是不好的,毕竟这头牛和东青是有感情的,和我们全队的社员都有感情。我们杀不下手,吃得也伤心。我建议,把牛拉到广新场去卖了,现在到处都是包产到户之后的耕地需要耕种,而耕牛又不够,牛的价钱莽涨,现在卖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队长也同意三爷的意见。他反应快,用心一下子就算出来了:“要是把牛换成钱,就好分了,全队二十几户人,每家还有十几块钱,大家都高兴。”
最后大家举手表决,绝大部分人同意卖牛。老队长见形成了一致意见就最后说:“那就这样子——卖牛,由会计和记分员一起去,请三爷爷去监督。”队长一锤定音。
大家刚要散会,队长拉着东祥的手说:“东祥老哥,你和东青还对付,我们一起去告诉东青,给他做工作,不要惹出人命来。”东祥满口答应。随后,队长又请上德高望重的三爷一起出马往东青家里走去。
一到东青家,东青又喝了两口,醉醺醺的东青一见三人到屋里来,一定没有好事,故意拿出一根高板凳,请三爷和东祥坐,把老队长一个人冷落,东祥马上谦让,让队长坐。东青借助酒力说道:“东祥哥,你不要站起来,我就给你和三爷坐,队长觉悟高,站一会没有问题。”这下马威把队长搞得很尴尬,也不敢发脾气,赶紧从兜里拿出一支烟甩给东青,东青见是纸烟,赶紧接到手里,拿出火柴就点燃了。然后慢悠悠地再给队长点燃。嘴里说道:“来、来、来,队长,我给你打燃火!”
机智的队长化解了尴尬,气氛缓和了,东青从里屋拿出一把破旧的竹椅子给队长坐,队长的心情好了起来,给东青通报了社员代表会议的决定。听到这个消息,东青愣了一下,反应还算平静。因为前几天就有人放出风来要收拾他,还要卖牛,其实这是老队长的妙计。消息近半月才来,东青已经平淡了,东青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说道:“既然队上已经开会研究了,看到三爷爷和东祥老哥的面子上,那我照到队长的意思办就是了。”
三爷见东青有点意外,平时绝对不是这么爽快的人,就重重地补了一句:“东青,你娃说话一定要算事啊,不要惊风火扯的。到时候队长安排人来卖牛你要帮到做事,不然队里还是有办法收拾你的,新账老账一起算,老子也不会饶过你。”三爷爷摆出自己的威风。
“三爷爷,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东青听出三爷话里有话。赶紧再允承了一次。
老队长一行走了,东青心里难受,想抓花生喝两口,可是花生已经吃光了。愤怒的他将花生背篼一扔,骂道了一句“龟儿子,人霉了,喝冷水都要咽死”。然后,酒瘾发作的东青在家里翻箱倒柜,从一件烂衣服兜里面抓出一把生胡豆,这是从生产队喂牛饲料中偷偷揣回家的,喝了几口,感觉这酒好苦啊。他放下杯子,摸黑往牛圈走去。
见到自己就像情侣一样心爱的牛,东青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嘴里喃喃地说:“花花,队上要卖你了,不是我的错,我也舍不得你啊!”东青心中一直叫这头身上有两块白色疤的牛叫花花。此时的花花看得出主人家的意思,听到东青的哭声,很通人性的花花,眼泪从硕大的眼眶中滴落下来,打湿了东青紧挨着花花的那副老脸。东青哭得更加伤心了,哭声从牛圈里传到保管室的卡卡角角,好像哪家姑娘出嫁的哭声,撕心裂肺。
牛,是感情动物。是东青的情侣,有爱有憎,有喜有悲。赵家沟的东青对牛有着源远流长的感情,把它当作“衣食父母”,当作寂寞中的伴侣,当作有血有肉的平等的一种生命。在过年时,东青要将牛棚打扫干净,给牛送去“年夜饭”,给牛说些“贴心”的话。赵家沟人特别是东青,在与牛的交往中,建立起了相濡以沫的感情。可是包产到户,这个农业生产关系的变革,让赵家沟失去了几百年传承下来的牛耕方式。从此赵家沟的田地上见不到了耕牛,也见不到了牧童晚归的场景。
在外读书的远斌回到家乡,看到满脸颓废的东青老辈子,知道其中的原委后,也是心酸过。远斌一想,那与小伙伴们跟在牛尾巴后面追检牛粪的机会没有了,更没有了想骑在东青老辈子牵着的牛背上,一晃一晃地悠闲走在水库大坝上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回到家里,远斌发现家里的墙缝边,父亲东祥放农具的地方,增加了两把雪亮的锄头,这是用人力代替牛耕的写照。
远斌不知道这是倒退还是进步。他从父亲嘴里知道了,没有了耕牛,家家户户都丰收了,都有饱饭吃了,父亲那副老脸又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