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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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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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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二娃的悲催人生



时间进入世纪交替时刻,赵家沟在缓慢的时光中,与全国的农村一样,逐渐改变。村里的青壮年基本出去打工了,竹林龙虎乡也成了全国打工第一镇。虽然,人口流失,但是,从邮局源源不断汇回来的票儿,却不断增加。激发了留守老年们修房造屋的激情,于是赵家沟里二层以上的平房,逐渐普及。曾经的茅草房,逐渐消失,只有队上的五保户那栋茅草屋,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尽管远斌离开赵家沟已经二十几年了,但赵家沟好像有一根线始终牵着远斌的心。他依然隔一段时间要回村里,看看父母,看看弟弟。车子刚进入自己出资修建的村道,一辆农用车挡住了去路。远斌停下车来,去探个究竟。一个声音从农用车背后传来:“老同学,我把你的路挡到了,等我把这车水泥预制板,下完货,就马上让开,对不住啊!”

“没事,原来是你啊,老同学,朱二娃,你在这里干啥?”远斌走上前,递上一支烟,二人闲聊起来。

“你们队上赵东荣的崽娃子,在广东打工挣到钱了,汇钱回来叫赵东荣把自己的老房子改成楼房。我的建筑队接到这个活路,这不,就来修房子了,也可以挣点钱!”朱二娃说。

朱二娃,姓朱,和远斌是小学、初中的同学,是很好的玩伴,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朱二娃,有时直接叫他“猪儿”,性格开朗,热情。在赵家沟,朱二娃那个生产队曾经盛产紅桔,七、八十年代出口苏联,人均工分值比远斌队上高几倍。队上的小伙子不愁接不到婆娘,队上的姑娘,一般不会远嫁。这样让朱二娃这一批人有着强烈的优越感。所以朱二娃读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书成绩不好,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后,朱二娃就到处闯荡,做小生意。日子过得很舒坦。后来他做了一个泥瓦匠,到处帮别人修房造屋,也很乐意帮助别人,见到人就发烟,在乡里是一个很吃得开的人。

早期富裕起来的朱二娃,在80年代中期,就买了一辆嘉陵摩托车俗称“红鸡公”。朱二娃骑着“红鸡公”时常在龙虎乡的道路上飞驰而过,他敞开胸衣,露出肌肉,一晃而过的样子,在人们的眼里真是帅气、潇洒、拉风。让赵家沟的姑娘羡慕不已,不到二十岁的朱二娃就与本村的漂亮姑娘成了家。

有一次,他飞奔三十公里,到槐州,看望远斌同学,让远斌感觉自己与这位读书邀鸭儿同学的差距有多大,甚至怀疑读书的用处。朱二娃说:“老同学,你拿三十多块钱一个月,我几天就可以挣到你这么多钱。我看读书成绩好坏,不影响挣钱啊!”这话深深地刺痛了远斌的心,他没有流露出来,不断地祝贺他,还请他吃饭喝酒。午饭后,朱二娃说:“我估计你没有骑过摩托车,你来试一下啊。”心里痒痒的远斌,毫不犹豫骑上那俗称“红鸡公”的摩托车,溜了一圈。回来的路上,油门和离合没有掌握好,摩托车翻进了单位门口的水田里,“红鸡公”没有熄火,后轮子依然高速旋转着,依然发出“轰轰”的鸡叫声,弯弯的红杠子将远斌重重地压在水田里。听到车子翻了,朱二娃赶紧冲到远斌面前,跳下水田,三下五除二将摩托车熄火,然后将远斌救了上来。“红鸡公”惊魂以后,一身稀泥的远斌就有了摩托车恐惧症,一见到摩托车就心里打怵,再也没有碰过。

今天,见到朱二娃,他依然想起那事。朱二娃性情豪爽,喜欢交朋结友。花钱如流水,还爱打麻将和扑克,那点积蓄几下子就耗光了,最后只有将“红鸡公”卖了,结果打牌把钱输掉了,后来就老老实实在乡里做起了泥瓦匠。

“老同学,你在城市生活久了,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你难得回来,等会我早点收工,到我家去吃锅边馍馍,感受一下家乡的味道,估计你也很久没有吃过了。”朱二娃念及同学之情,邀请远斌。

听到吃锅边馍馍,远斌的口水就涌了出来。

锅边馍馍顾名思义就是在大铁锅的边上做的馍馍,馍馍是用面粉做的,在锅的中间煮上各种蔬菜,常见的有四季豆、土豆、莴笋、萝卜等等。在赵家沟这一带是非常丰盛的佳肴,一般都是招待客人吃的。也有富裕人家经常自己吃。村里的小伙伴,端到村口的院坝吃,一边咀嚼,一边说话,一点也没有给远斌吃的意思。但也有大方的小伙伴,看远斌流口水,让远斌尝一口,一起分享。困难时期,没有面粉,有的就用玉米粉代替面粉,一样的香,现在也有的在中间煮上一点猪肉,那就更香了。

锅边馍馍是一种把蒸、煮、烙融为一体形成的饮食。煮,蔬菜在密闭高温的环境接受下,不流失有益的营养元素,而变成美食;同时也让面粉吸收锅中的水蒸气膨胀,疏松,再吸收煮蔬菜的油腻,所以馍馍便带有另一种烟火的味道。食用时,一边啃着馍馍,一边一口油滋滋的蔬菜,既易于下咽,又能解饿。后来这种美食发展成一种独立的方式,曾流行于城镇之间的“柴火鸡”,便是这种美食方式的一种变异,它让这种农村的特色食物走向城市,让更多的人了解品尝这种来自劳动与烟火味道的自然美味。

来到朱二娃建在路边,那两层楼的房子。简朴的房子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外墙没有粉刷,一匹匹火砖露在外面,墙面长满了青苔,墙缝里长出青青的草。门口就是一片菜地,莴笋、萝卜什么菜都有,两只小狗狂吠着,向远斌扑来,远斌吓了一跳。此时,朱二娃赶紧吼住小狗,热情地护远斌进屋。

朱二娃的家里很简陋,很杂乱,那些熟悉的农具,锄头、扁担、粪桶,依然横七竖八地放在门口,家里有一台大电视,没有电脑,手机的信号非常差,要打电话需要跑到楼上去,找准位置,才有断续的信号可打电话,这也许就是农村真实的写照吧。

朱二娃的爱人姓赵,是远斌的堂妹,很热情地和远斌打着招呼,聊一会儿,她说:“远斌哥老倌,你们同学聊天,我去做锅边馍馍。”远斌说:“不要急,我们一起来做,我也二十多年没有做过了,也想感受那种快乐了!”于是,远斌和朱二娃去菜地摘菜,堂妹去合面粉。不一会儿,准备工作就做好了,可以煮了。朱二娃说:“你去休息,我们来做。”远斌说:“不,我来烧火。”朱二娃家还是烧的柴火灶,摆放着一口大锅,就是灶前没有了大茶壶。远斌用笨戳的手,一把一把的柴火送入灶里,呛得眼泪直流,很久没有体验了,都不会烧柴火了,堂妹不断地指点远斌,注意控制火的大小,否则,馍馍就会烧糊,不好吃。小时候妈妈做锅边馍馍的时候远斌不懂,只管吃,现在看来这还需要一定的技术啊。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锅边馍馍就做好了,端上桌,远斌和朱二娃,举杯相祝,共叙儿时情结,共话同学友谊。

饭后,趁着月光,走在赵家沟的田埂上,朱二娃给远斌讲起了家乡的变化。“我们农村这些年也有许多的变化,但是比起城里来还是差远了,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基本是老年人和留守儿童,很多土地都出现了荒废,没有人耕种。许多人搬到城里居住了,房子也废弃了,感觉有些荒凉。只有我们这些人留守在农村。儿子去了上海,女儿去了广东。老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朱二娃露出淡淡的神伤。

“老同学,下个月,我女儿回来,办九斗碗,我要嫁女了,请你这个有出息的长辈来参加,要得不?”

“好啊!嫁女是大事,我必须来,还要头天就来,多吃你几顿。”远斌的孩子还在读书,朱二娃的女,就要嫁人,让远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感谢老同学给面子,具体时间我给你打电话。”朱二娃兴奋地说。

一个月后,远斌来到朱二娃的家,参加他女儿朱红梅的婚礼。红梅也是不到二十岁,长得落落大方,就像一枝清水芙蓉。她也是早期去广东打工的女工,外面闯荡的日子里,认识龙虎乡邓家院子的邓定理,两人相亲相爱,互相帮助,很快就坠入了爱河。两家相隔几公里,打雷都听得到。开除朱二娃不同意这门婚事,可是女儿朱红梅说,她已经离不开邓定理了。作为父亲的朱二娃当然明白“离不开”的含义,于是就催促男方尽快完婚。

朱二娃请来了赵家沟的乡厨云胖子,做坝坝宴。午饭后三点过,从四面八方赶来村民,以及朱二娃的同学、亲友,早早地将餐桌围了起来。五点,男方的迎亲队伍抬着猪肉,红布、红鸡公、半边猪肉、100斤大米、五十斤花生,还有高粱酒和礼金。迎亲队伍进入赵家沟,刚到锁口堰,唢呐声就停了,队伍也停了下来。

朱二娃请来的司仪,早就在村口等候了。见到迎亲队伍进村,他吼道:“各位远道而来的亲友,请稍停一下,我们要讲个过场。点火炮,欢迎!”朱二娃的侄儿子,拿起几串鞭炮,麻利地点燃。“噼噼啪啪”的声音回响在锁口堰。然后,司仪将一只红鸡公杀了,围着新郎走了一圈。嘴里念叨:“赵家沟里锁口堰,姑娘长得靓炫炫,如今邓家小伙来迎亲,日子过得乐欢天。起驾!”迎亲队伍开始往朱二娃家走。站在家门口的朱二娃,心里一阵阵酸楚冒了出来。养女十九年的心酸,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

站在一旁的远斌,一侧身,看到朱二娃已经朦胧的眼眶。安慰道;“小朱同学,你有福气啊,不久就可以当外公了!”朱二娃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说道:“养儿育女,很辛苦。女儿长大了,就要出嫁。把女打发了,这也算了结一桩大事!”

回到没有粉刷,裸露着红砖的堂屋,司仪让他和堂妹坐在神龛下,举行仪式。朱红梅被媒婆从堂屋左边的卧房牵着手缓悠悠地走了出来,然后将红梅的手交给新郎邓定理。大方豪气的邓定理毫不犹豫牵着红梅的手,二人毕恭毕敬地站在朱二娃夫妇面前。司仪声音洪亮,就像打雷一样地说道:“新郎新娘叩拜天地,一鞠躬!”二位新人面向朱家神龛叩拜祖先。

“二鞠躬,叩拜父母!”这时,邓定理将朱红梅的红盖头揭开,朱红梅的眼泪已经滴落下来。母亲也是泪眼蒙眬,胡子巴渣的朱二娃却还是保持着他那招牌面容,几颗被烟熏得发黑的门牙暴露在外,感觉像无事一样,还对着来宾打着招呼。当二位新人叩拜结束,他也是那样无忧无虑。只有给女儿女婿红包时,他那颤抖的手,无论怎么也从裤包里拿不出来。惹得堂妹急了,吼道:“鬼老汉,你不想给红包嗦?搞的啥子名堂,半天都摸不出来。”听到吼声,朱二娃反而镇静了。很有仪式感地将两个红包递给女儿女婿。板起脸说道:“邓定理,你听到,老子把女儿嫁给你,你要好好待她,不准欺负她,不然我们老朱家是不会饶恕你的。红梅,你结婚了,要好好过日子,不要让我们当老的操心!”

“晓得了,老汉放心!”女儿朱红梅很不耐烦地回答。邓定理知道老丈人有点歪,没有想到今天教训自己,为顺利办完婚事,他也就听进去了。

“夫妻对拜!”司仪说。一对新人很快就结束仪式。

司仪,最后说道:“请男方的宾客上楼就餐,请朱家的亲友们在下面就餐。”

朱二娃的房子简朴,二楼的只有30厘米的女儿墙,没有粉刷,摆上四张圆桌,四周围着塑料凳子,男方的宾客高高在上,表示尊重。房屋门口有一个小坝子,没有硬化,杂草从土里疯狂地冒出来。左右两侧分别是厚皮菜地和萝卜地,为了办酒席,堂妹提前把厚皮菜和萝卜铲了,腾出十几张圆桌位子。这样楼上楼下就可以摆上一二十桌了,一度寂静的朱二娃家就热闹起来了。朱二娃邀请远斌坐在堂屋里,算是对这位考学出去的同学的尊重。

一串鞭炮声响过后,朱二娃高呼:“云胖子,把九斗碗端上来,发筷子!”

“来了,朱老板,开席了啊!”云胖子端着一个长木盘,开始上菜。

朱二娃说:“云胖子厨官司,等你忙空了过来喝酒,老同学回来了。”

远斌见围着果城味精广告围腰,戴着白色厨师帽的老同学云胖子,在乡里很受欢迎,就开玩笑说道:“老同学,你现在当上地主了,但不要当恶霸啊!”云胖子头顶那白色的帽子,就像70年代生产队里斗地主时,地主戴的尖尖帽,不过,地主的尖尖帽是用报纸糊的。

“老同学啊,我一个当农民的哪里能够成为地主啊,只有糊口饭吃。好了,你们慢慢喝酒,我忙去了!”云胖子转身忙碌去了。

晚饭后,附近的亲朋好友陆续回家去了,朱红梅的同学等一群人妇女围挤在卧室里,开始了看红梅哭嫁。窦媒婆把堂妹引到红梅面前,将红梅细嫩的手放在已经长满老茧的堂妹手心,说唱道:“红梅啊,你明天就出嫁了,你妈老汉养你不容易,你有啥话给你妈说不?”

“妈妈呀,天上星多月不明,娘为我费苦心。明天就要出嫁了,你把女儿养成人,你把女儿白抱了,你把女儿白背了,以后你们要自己照顾自己啊!”

堂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唱道:“红梅啊,当妈的舍不得你,但是,你长大了,你有你的家,以后带着外孙,常回家看看你妈老汉,我们就满足了。红梅啊,你莫怪我啊!要怪就怪我旁边这个好吃嘴窦媒婆,她想吃猪脑壳,妈才把你嫁出去啊!”

哭嫁,一般都要戏耍媒婆。窦媒婆只好认栽,说道:“你们莫哭了,每个女娃儿长大都要过这关的。”红梅听到母亲的哭声反而更难受了,大哭道:“我在娘家是贵人,六月太阳我没晒,七月行雨我没淋;我到婆家变贱人,六月太阳天天晒,七月行雨我要淋,这样的日子怎么过,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哎!”

抽泣的红梅声嘶力竭,停顿一下,又哭道:“背时媒人的话啊,像蜜糖甜坏了你的心,像黑布蒙住了你们的眼睛,糊糊涂涂定下冤家亲;铁心肠的爹啊,铁心肠的娘啊,你逼着活人跳进了死人坑。”

这时堂妹将红梅拥在怀里,一边抚摸着红梅的头,一边将自己的泪脸靠在红梅耳根边说道:“红梅娃,你莫哭了,妈晓得你的心思,合适就行了。”

“红梅,红梅,唱首歌啊!”赵家沟的丽娃高喊道。

几个年龄大点的妇女,唱起了革命歌曲,歌声还没有停,年轻人就起身唱起了流行歌曲,将革命歌曲的声音压了下去。悠扬的歌声从朱二娃那没安装玻璃的窗户传向田野,喜庆了整个赵家沟。

这时的朱二娃和几个同学围坐在从广新场租来的麻将机旁,激战起来。麻将一直打到第二天清晨,一身疲惫,走路都偏偏倒到的朱二娃,呵欠连天,强忍着办完送亲酒,安排队上的两个姑娘跟随队伍去送亲。迎亲队伍吹着唢呐,敲打着锣鼓,“呛吃、呛吃!呛呛吃!”逐渐淡出朱二娃的视野。

女儿出嫁走了。朱二娃钻进蚊帐里,呼呼大睡起来,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一觉睡到第二天,女儿女婿回门,才爬起来,连续抽了两支烟,精神又恢复起来。

2024年8月9日于红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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