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暑假,远斌领着已经读初二的儿子洋洋,准备回到老家龙虎看看。不吸烟的他,还是揣上一包烟,随时准备给遇到的熟人发烟。自己曾经因为包里没有烟,被朱二娃调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几年前,远斌回到赵家沟,也没注意到乡下的礼数,空手而归,从田间地头围过来的乡亲们,见远斌不发烟,也不发糖,很失望,有的还嘀咕说些风凉话,让远斌很尴尬。幸好同学朱二娃给解了围:“我晓得,你不抽烟,你是旱涝保收的人,有工资,端铁饭碗的,你不带烟,那就抽我的撇烟吧!”说完,朱二娃就递上一支红梅烟,随后,给拥上来的乡民一人一支,一包烟就此撒完,他将烟盒用手使劲一捏,就成了一坨废纸,随手摔在地上。从裤包里拿出打火机,走到远斌面前,幽默地说:“老同学,我给你打燃火(四川话有‘凶起’之意,这里是调侃玩笑)!”面对同学的热情,本以为从城里回来的远斌要给大家发烟,却让朱二娃将了一军,心里很有对老乡们的愧疚感。接过烟,原本想将烟放入包里不抽的远斌,只好尴尬地笑着说:“哎呀,平时没有人给我打燃火,今天朱儿就是热情,给我打燃火,我还高兴啊!”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抽了一口,远斌呛得咳嗽起来。
定了定神后,远斌问道:“朱二娃,你一天要抽几包烟,我看你牙齿都抽黑了。”
“老同学,不瞒你说,我一天要抽三包烟。你看我们每天在太阳坝里做活路,只有抽烟,才过瘾,才解乏,才有神仙般的感觉。”原来,朱二娃,除了给乡亲们修房子造屋外,还要在老同学李远方的手下接活路,修乡村道路。为了应酬,包里总是揣着几包烟。
刚进入赵家沟,只见这条进入赵家沟的碎石路,正在修建。远斌又见到人群中的朱二娃和村民们扬起锄头挥汗如雨地在修路,计划铺上水泥。远斌说:“咦!朱二娃当老板了啊。挣大钱啊!”
远斌迎上前去,拿出包里的中华烟,递给朱二娃。“吃你的发财烟,我们是裁缝的尺子正吃,哪个叫你是城里拿工资的啊?哈哈!”
朱二娃笑嘻嘻地接过烟,然后一转身,向工地上的村民一招手,吼道:“快来啊,远斌回来了,他给大家发烟了,不抽烟的有糖吃,快点过来啊!”
懂事的洋洋,从后备厢里拿出糖果,分发给修路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接过糖果,已经掉了好几颗牙齿的三爷爷笑着说;“远斌啊,谢谢你的糖啊,尽管我的牙齿不好使了,我要把这甜蜜蜜的糖果慢慢含化。我都快入土的人了。看到你光屁股长大,现在有出息了,我们还享到你的福了。我晓得,龙虎乡也有几个在外面做了官,挣了大钱的人,他们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几十年都不回来一次,即使回来,也闷在屋里不出门,哪个还吃得到他的糖啊,吃个铲铲!”
妇女们怕没有糖果了,一把一把往裤包里揣,他们要拿回去给孙儿孙女和老年人吃。朱二娃见此情景,怒骂道:“你们这些婆儿客,不要那么抖怂,吃几颗就行了,还要往裤包里揣。不要把你们的肚子胀爆了!快回去挖土了,今天必须把路基做出来,不然李癫子来了,拿不到牛工钱。”
原来朱二娃也是一个小包工头,在李远方手下拿点活儿干。李远方就是朱二娃嘴里的“李癫子”。父母给他取名远方,希望他远走高飞,可是他读书不行,初中毕业后,总想去当兵,都因各种原因,没能如愿。也不想出去打工。不喜欢做农活的他,就在乡场里瞎混。他的优点是为人耿直,见人就招呼,称兄道弟。平时几乎都在乡场上打牌,喝酒。李远方喜欢喝酒,喝酒的动作好像是喝白开水一样,半斤八两不醉。也有时候,喝得偏偏倒倒,在乡场上发酒疯,所以小娃儿见到红光满面地出现,就惊呼道:“李癫子来了,快跑!”
李家爱喝酒是有遗传的,他的老父亲就爱喝酒,每次赶场,都要喝几口,喝到醉醺醺的。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他父亲卖了一头小猪,准备买年货。可是,酒瘾发作了的他,硬是跑进酒馆喝了一台。直到黄昏,把兜里的钱花光后,只好背起背篼,一偏一倒地往家里赶。进入村子后,走在泥泞的田埂上,一脚踏空,栽倒在冬水田里,头部深深地陷在淤泥里,喝醉了酒的他,一阵抓狂,四肢拼命、地挣扎,最后,还是无力爬起来,一命呜呼,迷死在水田里。
父亲的醉死,成了李家的悲剧,李远方也收敛了一些,减少了喝酒,可是怎么也管不住时刻冒出来的酒虫,久了依然继续喝酒。乡场上都晓得这个李癫子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本名。
李远方有一个远房亲戚李有才,在乡办企业罐头厂当业务员,喝酒接待是家常便饭,由于酒量有限,常常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有一次,恰遇李远方在乡场上瞎逛,午饭还没有着落。罐头厂来了几个采购罐头的北方商人。当然需要酒量好的人陪。让李有才焦头烂额,走在街上恰遇李远方,于是,李有才便把他叫上去挡酒。这次李远方充分发挥了他能说会道,酒量无限的优势,把几个北方人喝得晕头转向。第二天醒来,他们觉得罐头厂的人耿直,豪爽,就和罐头厂签订了5吨的罐头合同,并保持长期供货。一炮打响后,乡上见李有才的确有才,就提拔他为罐头厂副厂长。李有才当然地把李远方安排在厂部供销科,后来,李有才不断被提拔,很快就成了乡上掌握实权的主任,负责全乡的道路建设。
有了权利,李有才把李远方叫到乡场一个小酒馆,二人密谈起来。李有才说:“老表啊,我看你娃还是有两把刷子,酒量大,为人耿直,你想挣钱不?”
“领导,当然想挣钱啊!就是不知道怎么挣钱,罐头厂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了,我正焦头烂额啊,你说怎么搞?我听你的。”李远方知道老表是乡上的领导,有人脉,路子宽。
“你去找几个人,搞一个建筑公司,乡上马上要修乡村路了,这可是挣钱发财的好机会啊!”李有才说。
“乡上不是有家太平建筑公司嘛,我没有做过建筑,不懂啊!恐怕搞不赢他们。”李远方一杯酒下肚,迷茫地望着李有才。
“没有想到,你能说会道,居然还是个木鱼脑壳,不开窍。做建筑好简单的事情啊,修路就更简单了。你自己去想一下,不懂的来问我。”李有才有点生气。
“那好嘛!具体怎么操作啊?”李远方问。
“成立公司的事情,我去给工商所刁所长说一下,你现在要抓紧物色人员,不仅要有下苦力的,还要有点懂技术的。我在背后负责找项目,你负责修建。利润我们对半开。你看要得不?”李有才说。
“领导放心,只要有项目,我会攒劲把事情做好,管理好,多挣钱。来,我们干一杯。”李远方说。
朱二娃早就是乡里的名人了,干建筑是一把好手,手底下也有一帮干活路的人,所以,这个李远方的同学就成了他建筑公司的重要人选,首当其冲地纳入公司,
很快,公司就运行起来了,乡里的村道基本是泥巴路,需要加固后,覆盖水泥,让村民出行方便。当上建筑公司经理的李远方,更加气派了。平时一套皱巴巴的西装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头发也抹上摩丝,就连蚂蚁都要杵拐棍,才能爬得上去。耳朵上总是夹着一支烟,好像是从广东回来的港商一样,让人多看一眼。知道他底细的人,却不把它当回事,依然叫他李癫子。
他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午骑上自己的二手摩托车,去工地上逛逛,上午,回乡里与李有才等干部,喝酒,下午一般都是打麻将。当然,作为老板的他也很大方,一般麻将开局,每人发上几百元垫底,最后,当然是李远方输得四个包包一样空。钱输了,他就只有在修路材料上做文章,偷工减料,压缩农民工的工钱。晚上就去公路边上的卡拉OK,找几个小妹唱歌。直到凌晨才回家。
朱二娃这个人性格倔强。平时总是把“凭良心做事”挂在嘴上,不愿意偷工减料,所以在李远方手下干活的朱二娃,经常和他发生矛盾。李远方强调的是能省的材料尽量省,节约成本。能拖的钱尽量拖,直到要钱的人筋疲力尽,甚至主动放弃。久了李远方又多了一个绰号“李赖皮”。长期在乡场上混的元远方,根本不当回事,他知道只要把乡里的人搞定,其他都无所谓,挣钱要紧。
“朱儿,你过来?”正和远斌聊天的朱儿,听到李远方的叫声,望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捂着嘴巴轻声说道:“说曹操,曹操到,李癫子来了,估计又要找碴了。老同学空了聊啊!”
朱二娃笑嘻嘻地来到李远方跟前,马上递上一支烟。李远方接过烟,用烟嘴在手背上,敲了敲,吼道:“你娃儿脑壳是不是被猪咬了,老子早就给你说过,修路要把两边挖低,中间拱起,这样就可以减少好多水泥河沙,还有人工费。我们就可以多挣钱,你看你把中间和两边搞得一样平,老子哪里去赚钱啊?”
“我给你港(说),你那样做事偷工减料,万一查到了,你娃哟啊遭惨,我是为你好!”朱二娃辩解道。
“你说个锤子,你晓得不,为了这个项目,老子花了好多票儿了,这些都不可能给我们加钱的,只好自己乘到,你不这样想办法,亏本了,未必我拆房子来补啊?”李远方有点急了。
“那你去找人来做,我是不做这样昧良心的事情,你把我的工钱结了,我走人!”朱二娃斩钉截铁地说。
见朱二娃要撂挑子,李远方赶紧把语气放低,并递上一支中华烟,说道:“莫发火,朱儿,把烟抽起,我给你说。你把中间垫高点,只要水泥一盖,经检查验收都是测边边的,不应该有问题的,有问题我去搞定,那几个验收的人天天都在和我喝酒,好说话。”
“我给你说,你我都是老同学,我怕你坐班房,怕你祖宗八代被老百姓骂。所以坚持质量。”朱二娃也是念及老同学的面子上,不愿意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算了,你这个脑壳不开窍的东西,你先把这一段路给我弄好了,再说。”李远方有点生气了。
说完,朱儿娃把锄头一丢,跑回赵家沟的老屋抽闷烟去了。
朱儿娃离开后,李远方还是考虑同学关系,不要闹僵,就安排他去修建农房。为私人修房,时时处处都有房东监工,就没有质量问题,最后完工了,直接付款,一般不拖欠。有的没钱,最多拖到第二年,也会结清。
修路的事情就落在了李远方的亲侄儿手上,当然,他侄儿言听计从,都按照他的意思办,虽然慢点。几年后,龙虎乡的乡村水泥路基本普及,尽管有些路,竣工后不久就被压坏了,但也比以前的泥巴路好走,百姓还是高兴。
后来,水泥路逐渐被沥青路取代,况且修建的都是大型国有公司,李远方的建筑公司就捞不到活儿了,也只好成天在街上鬼混,喝酒打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豪气,龙虎乡的道路四通八达,就像血管一样,内连每家每户,外通四面八方。
可惜,已经四通八达的乡村道路,很少看到背着书包,活蹦乱跳的影子了,也少有车来人往。龙虎大地上最后的学校,被城市化淹没,乡村铺路人也成了留守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