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哪里来?这是幼儿园小朋友最喜欢问的问题。可是等长大了,不知又有多少人去追思自己的来路呢?
感恩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感恩先辈用爱和智慧传承生活必需的知识文化,感恩先辈给了我们繁衍和生存的本领,是一代代先辈的辛劳,从而我们才立足于这个世界。因此,需要常怀感恩的心,常思来路。经常回头看看,我们才能更加睿智,更加尊敬我们的长辈们。
我出生时,爷爷和奶奶以及姥姥年纪轻轻地就因病不幸而去了。我唯一见过的爷爷奶奶辈的人,就只有姥爷了,他是我母亲唯一的至亲。
姥爷祖籍山西偏关老营村,他父亲冯昌元,虽然家境贫寒,竭尽全力培养三个儿子读书,以至于名字都是:冯高照(字:登高)、冯高亮(字:登照)、冯高登(字:登科),把登科及第当做我太姥爷的希望。我的姥爷在弟兄三人中,姥爷排行老三,他下面有两个他最亲的妹妹。姥爷姓冯名高登,字登科,生于19世纪末的晚清年间,诞日是1881年1月8日。当代人认为一定是很久远的年代。穿越时空,其实离我很近很近啊!老人家实实在在陪伴了我十二年,他一生好学的学风和为人友善、勤奋吃苦的家风,印刻在我幼小的心灵,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传承。
清末时期,依旧保留着科举考试,我姥爷是归化城为数不多的几个秀才,考取秀才后,登科及第,中了举人,进北平读书五年。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老人家一生为师,除了读书写书,再无其他爱好。其余时间都是骑着一头灰色的毛驴走亲访友,对官场的过往从未参与。
我的姥爷博览群书,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间断过读书。用我妈褒贬不一的话说: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呀,家里面能遇到两个书呆子啊,这么蹊跷的事情都让她遇上了。意思是说我的姥爷和她最心疼的儿子,数落我自己,尽量不让我天天读书。家务忙不过来的时候,总是数落我,说我和我姥爷一样,都是出名的“书呆子”。老人家没事总喜欢看书写字,从来不管“闲事”,就连自己的衣着打扮都从不懂打理,乃至于当地给他取了不少外号,“冯秀才”、“冯举人”、“三圪塔,三邋遢”等等褒贬不一的“雅号”。
据母亲讲,从北平读完书,回山西老家做了几天县令,觉得不适合自己的个性和志向,就毅然告辞职办学校了。告别官场,一生就一心投入落后家乡的教育事业了。据母亲说,当年也是桃李满天下,得益于积德行善和圣贤教导,老家的县长、乡长、堡长好多都是他的学生,以至于土改没能让他家当上地主。县里还特意关照,留一头毛驴让老人家当专用坐骑,可以四处讲学和周游。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我最早认识的句子,也是姥爷亲自书写的线装本“名贤集”教材开卷的第一句话;也是老人家经常写的几个小楷;更是我母亲挂在嘴边的口头语。
大凡有乡民或学生遇到困难,他总是能做到雪中送炭,能出力就出力,能出钱就出钱,实在什么也出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时候,至少能出几句句子,帮忙宽慰几句或写写诉状。连我都听说,方园百里的诉状,大部分都是请他帮忙写的,以至于找他写告诉的人,打官司一般都是赢家。
我的记忆里,老人家为人非常和善,非常坚持儒道至圣,和后山他的哥哥,随日而起,随日而安,不管寒暑或者是刮风下雨,天天如此这般地接送太阳。他家的长工都是我舅舅的拜把兄弟,我们村里就有弟兄两个,我妈妈当亲人一样走串来往着,乃至于令我羡慕嫉妒他们的结拜感情。
其实,我姥爷除了办学和教书,姥爷姥姥家也没有多少财产,一辈子在山西关内(长城内的偏关等地)办学不经常回家。姥姥和舅舅领着年幼的妈妈(我姥爷五十多才老来得女,也就是生了我的母亲)打理生活,舅舅领着长工干活,他比长工都吃苦能干。我们家距离我姥姥家也就是二十公里,和妈妈去姥姥家都是早早出发,步走一天才能摸黑上灯时赶到。
说姥爷不得不说一下未曾谋面的姥姥,姥姥姓张,叫张桃女,比我姥爷小七八岁。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每当祭祀的清明节或过年等日子,我的母亲常常念叨催促着让我去烧纸钱,以一个后人给他们表达哀思和纪念,我至今一年也没有中断过,乃至于我对他们的名字和故事记忆犹新。我姥姥走的时候六十岁,她的一生也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因为我的舅妈生产时候早早去世了,我舅舅又再次娶亲同乡老胡家的大姑娘,给姥姥留下一个三岁的孙女(我的表姐,现在依旧健康,安度晚年)当时我的表姐才三岁。我的姨妈又因婚姻不幸喝“洋烟”自我结束了,走时才19岁,姥姥经受精神折磨的同时,又接受来一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外孙女儿(我的姨姐,现在依旧安度晚年)。无奈的姥姥,面对一次次打击,领着年幼的我妈,还有同年仿佛的两个没有娘的孙女们,住在两间破窑洞里,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度日。姥姥除了照顾家人,还有四个弟弟,都不足四十去世后,娘家一大群侄儿侄女牵挂着她的心。姥爷又常年出门办学,放假才挣一点点粮食,用骡马走五百里回家团聚。他办私塾的地方,大部分都是诸如山西偏关和左云一样的偏乡僻壤,都是落后的山区。他这种行为,用现代的话就是“希望工程”的实践者,年关将近的时候只能赚几斗口粮用骡马驼回家。除了我经常去住的土窑洞,我只见过我家的元宝和大洋以及姥爷给娃娃们看病的银针。就这样的平淡无奇,按当时土改规定,的确也是地主富农了。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往也逃不过土匪们的袭扰,时不时地跑来抢劫一次,以至于母亲说起来土匪和棍棒队(注:没有武器的强盗)都害怕的哆嗦,夏天躲在高粱地,冬天藏在废窑洞,经常不敢回自己的图土窑洞,那些周村的人也是嫉妒不已。常常是狗一叫,全家跑 ,夜晚没睡过安宁觉……
从我记事开始,姥爷已经老了,大概也七十多了,可是学习劲头不减。骑着毛驴隔三差五来我们家。他的行囊里,总是随身携带的老三样:书籍,笔墨,拴着绳子的一副眼镜,这老三样从不离身,阴山前后的前川、后山、归化城遍布了老人家的足迹……
因为后山的武川一个叉叉的地方有他的小妹妹,四子王旗也有他的哥哥和侄儿侄女,前川有我们家和叫瓦房院的地方有他的大妹妹,归化城是他买书行医的地方。就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书呆子,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运动,但是以书为伴,以书育人,勤奋节俭、行善积德,乃至于没有被评上地主富农,和他的两个哥哥们都平平淡淡地活了八十多近九十。除了自己的草药,从未见过老人生病,最后因行路去我们家,跌河沟下摔伤而不治。临终前天,依旧惦记着读书,这种场面和精神,令我终难忘,感动不已。从老人家言行举止,明白了“看书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这是立足于这个繁杂社会的一个真谛……
记得是1972年的冬天,寒风凛冽,冰雪覆盖了大地,从归化城到我们家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了,白茫茫的大地,只有他和毛驴留下来的足迹。从归化城到我们家大概五十多公里,一般不可能一白天赶到。记得那一天很黎明蔡到了我们家,毛驴身上驮着两个小猪仔,送给我母亲养殖赚钱。也就是那个夜晚,因为雪大,走进了我们村附近的一片树林里迷路了,东吼西喊无人应答,愣是在树林里的野地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等黎明时分才遇到去石场干活的好心人,把老人领回到我们家。一个八十多的老人,与寒冷搏斗了一天一夜,肚子里米粒未进,现在想起来真是心疼不已啊!也许他经常走南闯北已经习惯了,可是和我一样矮小又瘦弱的老人家,没有被大雪埋没了算是幸运呀。老人家的求生信念和平常心态难能可贵,若是一个常人,冻不坏也要急坏了啊!
我姥爷一辈子嗜书如命,到我家一般都不让我们随便动他的书,只可以看看,或者是陪他写写字,我负责研墨。他写字特别认真入神,那时候也是我们最早认识纸墨笔砚,也是最早的启蒙教育,至今还保留着书写下的国学教材,大部分都是“四言”“五言”“中庸”“大学”和“中国地理(清)”等。也有诸多医学名著,可惜在一次去他一个叫舍必崖的地方,看望他侄女儿的时候,让红卫兵小将把他的书当“牛鬼蛇神”焚了。“书呆子”为此而到县城告状,打了一辈子官司都能赢的他,这一次告状却没有了下落,愤愤不平之余,只能花钱再买,可是怎么也买不回康熙王朝时期的那些医学和天文地理等古董名著了。
我有时候想,阴山前川后山四季经常闯荡,从老家到四子王旗五百多里,那么老远的路,入社后也没有收入,哪来的盘缠?贫困落后的年代,没有医药,偶尔看病算命能混几顿饭吃,平时路上也没有旅店打街,哪来的饭吃?一天到晚游学讲学,做了一辈子“书呆子”,人都吃不饱饭,哪来草料喂毛驴?再想想,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北京上大学,快车都要走18个小时,那个年代他又怎么能步履去北平赶考,家庭有兄弟姐妹五个人,家境一般,为了求学,老人家一定也吃过不少的苦头……
吃苦耐劳的精神,善良勤劳的习惯,为人友善和互爱的品德,也许是读多了儒家经典,等于把自我桎梏了,乃至于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这位当地名人的不是,更没有见过和人们吵吵闹闹红过脸……
最后一次去我家,是一个不幸的日子,一辈子谨言慎行,出门都要看看时辰八字的姥爷,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年迈八旬了,依旧步行了三十公里,跌跌打打地走到我们村附近的河里。那条河没有桥,只有一个很狭窄的水闸踏板,踏板下是两三米深的黑眼深沟。我从来不敢一个人走,每次过河还要父亲搀扶才敢走,何况八九十岁的人。那次去我家的是夜晚,背着一捆书,带着老三样摸黑过桥,由于腊月冷冬寒天,冰雪覆地,戴着老花眼镜,蹑手蹑脚过河,不小心跌入了两三米深的沟里摔伤了。自己坚强地爬出来,走了四五里路才走到了我家,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第二天早晨,仍然不忘戴着眼镜读书写字。因为马上就过年了,继续写对联和看书。大概第三天,发现胳膊处有擦破了的地方,谁知慢慢溃疡。这一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卧床不起了。正月初八那一天,静静地闭上眼睛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这一天是老人家的生日,谁知道也成了他的忌日……
也许读书让他明理,特别懂得乐观健康和珍惜粮食。总是平和的心态和坚持不懈地学习,让我懂得了“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老人家直到离别的哪天,依旧惦记着他的书本笔墨老三样,这也是留给我这个孙辈用之不竭的一笔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