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桐林堂,纤竹映壁,疏梅溢香。清寂之中,一阵潺潺泉声响起,渐渐的,转为跳荡和激越,继而愈加澎湃,直至如奔流江河,如拍岸浪涛。稍顷,一串飘动的音符袅袅升腾,缓缓地舒展漫卷,仿佛祥云飞渡天空,仙人隐现琼台。
“不仅是《流水》和《神人畅》,几乎所有曲子,这张琴都能表达。”古琴艺术国家级传承人马维衡,从弦上抬起手指,徐徐而道。
这张玉峰式古琴,系马维衡花费五年时间精心斫制而成。“从心所欲、人琴合一”,主人毫不吝啬地给予它八字评语。中国悠久博大的斫琴技艺,也在这张琴上凝聚生辉。
玉峰琴(马维衡斫)
弦上知音
在中国,古琴的历史几乎等同于一部士大夫的精神史,“士无故不彻(撤)琴瑟”,《礼记·曲礼下》就曾这样表述。而古琴的发端载于史籍是为《尚书》:“舜弹五弦之琴,歌南国之诗,而天下治。”至春秋时,被后人尊为“万世师表”的孔子,非常喜爱琴乐,曾将全部的《诗经》“弦歌之”。千百年来,孔子的思想深刻影响着后世文人,琴乐逐渐发展为中国传统音乐中的一个独特品类——“文人音乐”。
世事的纷扰跌宕,令目光洞达的士人们更加关注心灵家园的营造。东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琴风盛行,“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等不仅弹奏而且创作大量琴曲。三国时期的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嵇康,临刑不惧,从容弹奏《广陵散》,并由此名垂青史。
在重视文化的唐宋时代,朝野上下无不以能琴为荣,李白、韩愈、白居易、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在舞文弄墨之余,又精研琴艺。其后直至近代,古琴艺术流派纷呈,出现了郭楚望、严天池、徐常遇等一些著名琴人。
“高山流水遇知音”,回响天地的琴声中,伯牙与钟子期心灵交会,引为挚友。一张良琴,亦成为无数士人魂牵梦萦、追索不息的目标。
东汉文学家、音乐家蔡邕火中救材,制成弦音绝妙之“焦尾琴”,然而,由于年代久远,此琴早已世间无存。唐代斫琴名家辈出,尤以雷、郭、张、沈四家最为有名,但其作品传至今世的,也仅有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九霄环佩”、“太古遗音”等凤毛麟角之数。所幸的是,唐代皇族斫琴师李勉,以一部《琴记》详细记载了当时的斫琴技艺。
故宫博物院藏“九霄环佩琴”
宋元时代,斫琴名家朱仁济、卫中正、金道、朱致远、严古清等,留下了一批上品佳作。这些琴或被各大博物馆收藏,或被琴家奉为至宝。在马维衡的古琴博物馆中,就藏有一张仲尼式蛇腹断无名宋琴。“宋代斫琴艺术已臻精湛,将它研究透了,斫琴秘笈也就掌握了大半。”抚摸爱物,马维衡的目光里满是虔诚。
马维衡收藏的无名宋琴
斫琴,是一种火候
“南马北王”,以斫琴而立名的马维衡,平素却不喜标榜这样的头衔。他常说自己“晚熟”而且“低产”,这更像一个传统的“火烧师傅”。
在距他住处不远的渡江桥北首,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火烧铺子。童年时起,马维衡就经常站在铺子跟前,看师傅将一块面团翻来覆去地揉搓、按压。好不容易等到一张张饼儿被贴进炉子,可那炉火又像是被谁闷住了似的,半天也腾不出热气。直到年幼的他站得两腿发麻,两面焦黄、炭香扑鼻的火烧才被师傅从炉子里夹了出来。咬上一口,那种酥脆和醇香,直叫人的口水忍不住地往嘴边流淌。
“反复揉,慢慢烤,火候到了家,饼哪能不味美。”数十年过去,火烧师傅的话语却依然印在马维衡的心里。伴随着每一个晨昏的更替,他在斫琴之路上徐缓而坚实地迈动着步伐。
一张好琴,“良材、善斫”两要素缺一不可。为觅得制琴良材,马维衡进深山、访古寺、走江滩,别人眼里的废物如寺庙的钟槌、殿宇的弃梁、修缮的余材等,由于历经岁月洗礼而早已干槁松透,在他手中便成了上佳的琴音胚体。经过多次试验和比对,他还发现古人制琴常用的桐木,与蚕丝弦配用时颇为相宜,一旦换用当今的钢丝弦,就会因本身质地松软而无法承受弦力。如选用软硬适中的松木、杉木等,这一问题便迎刃而解。
人们常用“九德俱备”来赞誉一张古琴的佳绝,而这美妙声音其实都来自于斫琴师的内心。马维衡二十多岁时即师从扬州著名琴家胡兰先生学琴,先生家藏多张唐、宋、元、明时期的古琴,马维衡练习用的便是宋琴。这些火气尽褪、松透温润的琴音,默默浸润着马维衡的心灵,琴音之美,也悄悄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然而,仅有一双灵敏的耳朵,还不足以斫出一张完美的琴。一名优秀的斫琴师,还得懂音律,懂声音振动学,以及琴体如何才能让弹奏者感觉舒适,即“亲手”。
数十年来,每天操琴的习惯始终伴随着马维衡,这使他达到了相当不错的演奏水平,尤其是一曲《平沙落雁》,令琴界赞赏不已。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他跟从先生侄儿胡荫乾,从事老琴修复工作。无数次的拆解、整修、复原,让他对古琴的构造、原理等均有了细致入微的了解。“一张古琴有137个发音点,这些点就像人体的若干穴位,只要有一处不通,就会影响整体音色的匀。”“古琴的池、沼、纳音、槽腹内部,凹凸不平,曲直迂回,这就像在洞壑深幽的山谷中,回声才会辽远振荡。”解析这些道理,马维衡俨然是一位缜密严谨的科学家。
马维衡制作的琴还有一个令人喜欢的特点,即:岳山低,龙艮低,琴弦与面板距离较近,弹奏时有“手下无弦”之感,特别舒服,即使高音部位也很好入按。“很人性化。”许多弹奏过“马琴”的人都有这样的感悟。
然而,即便精细如此,由于琴材或挖斫因素,琴音或多或少仍会存在一些不尽人意之处,这时,马维衡就会用漆胎予以弥补。当琴声较空或偏大时,用生漆与质地偏硬的鹿角霜加金、银、铜和矿石碎屑调成腻子,涂刮于琴体声音较大的地方加以抑制。对琴声较弱的部位,则选用质地松软的鹿角灰与生漆调和髹补于上,直至琴音变得均匀松透、温润苍古。
明代冷谦曾言“琴音之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但在马维衡看来,这只是一个概括标准。古琴斫制没有统一程式和固定参数,凭的只是学养积累和手上功夫。因此,每张琴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完全“克隆”的。“此所谓‘良材难得,善斫难求’啊!”他的感叹,与琴弦的余响应和着。
美哉,斯琴
在中国古代,琴艺一直被列为“六艺”之首,古琴也被视作雅与美的代名词。开创了一个风雅时代的宋徽宗赵佶,就十分喜好琴乐。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听琴图》,描绘的便是他松下听风、焚香操缦的场景。画面中,一张素琴、一株虬松、一支净香,传递出一种视觉和氛围的至美。
故宫博物院藏《听琴图》(资料图片)
的确,古琴自产生以来,其功用就不仅在于悦心,还在于悦目,而其最直接的美感来自其外型。当然,不同时代的审美差异,也深刻影响着古琴的姿态与风韵。
在国风博大华贵的大唐时代,古琴型制呈现出雄伟浑圆、玉润丰满、富丽端庄、雍容大度的华贵气派,如伏羲式、黄帝式、神农式、师旷式等。
而至文人精神得到极大倡导的宋代,古琴之型也相应趋于阔平朴素,风神上则追求清奇简洁,多在仲尼式基础上加以扁平设计,此即造型审美的“唐圆宋扁”之说。
明代,斫琴艺术空前发展,琴体样式推陈出新。仲尼式琴体变得较为明朗,额头、尾部多作棱形,腰部较短且内收甚微。新增琴型有飞瀑连珠式、刘伯温式、列子式等。整体风格文绮研秀、柔婉玲珑。
清乾嘉之后,由于社会奢靡之风盛行,古琴型制亦随之转为纤巧悖谬的病态之式,主要表现为瘦肩窄腰、大额细尾。
时隔两个多世纪,斫琴艺术在中国大地上再次勃兴。是延续传统还是改变创新?很多人都在思考。马维衡也不例外,但他认为,取传统之精华才是真正的延续,符合审美规律的创新才能赢得世人认可。
因此,他斫制的琴型多遵循古代斫琴家传下来的经典型制,如仲尼式、伏羲式、神农式、连珠式、列子式、落霞式、蕉叶式等,同时适度加入自己的审美理解。如所制“神姿”琴,以连珠式为基础,弧线柔润舒展,棱角饱满爽利,在项、腰处,则依靠线条变化,造成参差错落。直曲、刚柔、正欹等对立而互补的关系,使此琴既具有丰满张力,又蕴含中国文化特有的文静内敛气质。
神姿琴(马维衡斫)
近年来,他也创制了一些新的琴型,如虞舟、黄钟、维衡等,但均符合古制,端庄古雅。如“维衡”琴,将传统蕉叶琴的边缘作了简化模糊处理,形成了有象也无象、恍惚却明晰的艺术效果。
良木虽华,仍需漆衣。今天,当我们伫立于故宫博物院的唐琴面前,吸引我们目光的,除了其古雅型制,就是那呈现美丽断纹、金光内含的栗壳色漆面了。
这种漆,源于自然界的漆树,又称“大漆”。因其兼具耐腐蚀、耐磨等髹饰功能,早在新石器时代就被用于器物的髹涂。古琴出现后,为延长琴的使用寿命,提升其美丽“指数”,髹漆更是成为斫琴的一道必经程序。唐代的雷氏斫琴世家,久居大漆产地西蜀,掌握了一手高超的髹漆技艺,这使得他们制作的古琴能够历经千年而芳容犹在。
世事流转,至明清时,拥有交通、经济等多种优势的扬州,成为了全国的漆艺重镇。及至古琴斫制再度兴起的年代,成立数十年的扬州漆器厂已经承继起了完整的髹漆艺术,并在业内赢得公认,扬州的多家古琴作坊均从该厂获得了宝贵的技术指导。那会儿,年轻的马维衡也得空便去给厂里的一位老师傅“打下手”,日子一久,师傅的技术要领就都被他“看”在了心里。
他将松节油调和细瓦灰,用发丝反复推光,新琴的漆面便如岁月拂照而古韵盎然。2008年,他制作的一张伏羲式桐林嘉器琴,鹿角灰中调以金、银、铜、雌黄、水晶、象牙、绿松石等矿物材料为漆胎,又用生漆调和银珠、朱砂等矿物颜料髹涂于上,漆面庄重华丽,并现出中国画似的晕化效果,观之如云蒸霞蔚、峰峦万千。
马维衡执着于斫琴的每一个细节
喧哗中的静流
伯牙、蔡邕们或许从未想过,自己只是用以抒发心曲的古琴,有朝一日会“热”满天下。
如今,走在中国的很多角落,都能见到学琴、听琴、斫琴者的身影。而扬州,作为自唐以来的全国古琴文化艺术中心、广陵琴派的发源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斫琴技艺更是蓬勃发展,制作工坊多达百余家,古琴产量占到全国的百分之八十。
在如此盛景中,马维衡却依然安静如昔。他从不参加各类古琴展销会,斫琴的速度似乎更慢……很多人不解,他却淡淡地说:“急火烤不出好饼,做琴同理,一快就坏了。”
对于市面上一些古琴在外型上求奇求异,在髹漆图案上求炫求酷,他也只是轻轻摇头:“琴是用来弹的,仅靠花哨的外表,岂不是错了位。”
斫琴是一桩极耗体力和精力的活计,在马维衡日近耳顺的年纪,有人建议他赶紧培养几个徒弟,将好手艺传下去,他更是微微一笑:“我在教着几个,但这门道行的修炼,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不行的。成与不成,就看他们自己了。”
现在,马维衡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写作。他说,要把自己的斫琴心得用文字留存下来。爬格子的辛劳,较之斫琴只有更甚,但他觉得,能为斫琴传承做点事,都是幸福和值得的。
写作之余,他仍然喜欢抚一曲“玉峰”琴。涓涓流淌的琴声,含蓄而又深沉,一如他的内心。
注:本文配图除已注明来源外,均为马维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