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纷飞一夜的大雪,将扬州城染成了一幅淡雅素净的水墨画。天色逐渐敞亮,街旁的一家店铺“哗啦”升起了卷帘门,霎时,浓烈似火的红色,瀑布一般涌出。一盏盏花灯,或头脚相连地串着,或高低错落地立着,或邻肩接蹱地挨着,比赛似地绽放着红色的脸蛋。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店铺也开了门,一色儿的红彤彤,一水儿的灯灿灿。不多会儿,更多的商店张开了红色的门脸,街道立刻成了花灯的世界,花灯成了街景的主角。
“花灯红,元宵闹,又是一个春来到!”一位白发老者抱着小孙儿,一边挑选着花灯,一边朗声说道。
“要的就是这喜庆老味道——”花灯艺人陈志康从自家铺子里探出身子,响亮而悠长地应和着。
悠远回响
“扬州好,灯节庆元宵。绛蜡满堂家宴集,金龙逐队市声嚣。花鼓又高跷。”仿佛是这位老者感叹的回响,清康熙年间,词人费执御观赏扬州灯景后文兴大发,挥笔写下了一阙《望江南》。
而对于扬州灯景的吟咏,更被人们熟知的是那句“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唐代诗人王建的名字也因此铭载诗册。略晚成书的《唐阙史》,记述则更加细微具象:“扬州盛地也,每重城向夕……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透过文字,扬州灯艺的图卷如同空中银河,历历呈现。早在两千年前的东汉,当灯还只是一种实用的照明器具时,扬州的能工巧匠就开始赋予它艺术元素了。1980年邗江甘泉汉墓出土的青铜灯,造型为一头站立的牛,脊背正中驮一亭子状的灯盏。灯盏上部为穹窿形的圆盖,盖的中央伸出一根管状烟道,与牛首顶部流线连接。除灯罩外,此灯通体饰以错银流云纹,其间又有龙、虎、凤、鹿飞行遨游。可以想象,这盏灯在其主人手中,已是一件可以观赏陈设的艺术品了。
汉青铜牛灯(资料图片)
此后至隋唐,中国社会日趋繁荣,扬州更是成为全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与此相应,作为生活重要装点的制灯艺术,也在这里得到了长足发展。据《唐阙史》之述,每到入夜,扬州蜀冈上下的衙城和罗城,数万盏用绛纱绸制作的彩灯纷纷亮起,可见当时扬州彩灯的材质、工艺已是十分精美,扬州人悬挂彩灯也已十分寻常。
明清时期,扬州出现了两位身怀绝技的制灯艺人。明崇祯年间的包壮行,将各色纱绸剪裁、拼贴、裱糊后,做成奇石、草木、亭阁、人物、车马等,装饰在宫灯上。烛光映照之下,一幅幅栩栩如生、美伦美奂的图画便灿然出现,令人叹为观止。独步一时的技艺,使得他的作品赢得了“包家灯”的美誉,扬州每年的灯市也被称为“包灯市”。
清康熙年间的钮元卿,擅长用玻璃丝制作宫灯。他不仅手艺精细,而且样式时常翻新。著名戏曲家孔尚任以长诗《钮灯行》盛赞他的巧艺:“人马禽兽百花丛,间以锦丈分十段。红蜡遍点透精光,色色活跳来几案…… 一到江南货可居,顿使楼台增灿烂。家家仿样娱时人,谁知钮氏年年换。”
扬州制灯技艺的精湛,催生了灯会的繁盛。每逢元宵佳节,扬州城内“架松棚结幔悬灯其下,观者踏臂行游,漏尽不休。”扬州的灯会盛景,甚至引出了一段神奇传说:开元十八年元宵节,唐玄宗李隆基想出宫赏灯,随侍叶天师告诉他,扬州灯景冠绝天下。唐玄宗询问如何才能前往,叶天师立刻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唐玄宗踏着彩虹,顷刻间便来到扬州,果然看见城内灯火璀璨,美不胜收。此事被清人孙枝蔚记于《漱堂后集》:“扬州自古盛灯火,曾引开元弟子来。”
花灯中的幸福
古往今来,“幸福”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都是一个毕生追索的目标,而温暖绚丽的灯火,正是符合了幸福的意象。因此,每年的赏灯玩灯时节,是春节之外,人们最为珍视的一个祝福未来的良辰吉机。
在扬州,有一个古老的“娘家送灯”习俗,即女儿出嫁后至生育之前,每逢元宵节来临,娘家都要送各式花灯给女儿女婿。送灯的数目也有讲究,一般人家送五张灯,富裕人家送七张、九张,甚至十一张。灯的式样则各有寓意,比如,一对鱼灯代表年年有余,一张荷花灯意指和和美美,一张麒麟送子灯祝福早生贵子,一张藕灯祝未来的宝宝白白胖胖。
著名作家汪曾祺在以家乡高邮为背景的小说《珠子灯》中,就有这样一段描写:“元宵节前几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灯的队伍。几个女佣人,穿了干净的衣服,头梳得光光的,戴着双喜字大红绒花,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前面有几个吹鼓手吹着细乐……到了‘灯节’的晚上,这些灯里就插了红蜡烛,点亮了……元宵的灯光扩散着吉祥、幸福和朦胧、暧昧的希望。”
女儿生了孩子之后,娘家仍然每年要送灯,送灯人可以是外公、外婆,也可以是舅舅,歇后语“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便由此而来。
“十三上灯,十八落灯”,这是元宵灯节的约定风俗,但实际上,新年甫一启幕,各式花灯就已上市销售,因此,每年人们赏灯玩灯的时间,前后可达十多天。
而在这沸天的欢乐之中,最兴奋的要数孩子们了。在人们都还比邻而居的时代,夜幕刚刚降临,他们就会提着、拖着自己的宝贝花灯,倾巢而出,聚在一起,比试谁的花灯更漂亮。然后还会接龙似的,排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街巷、村子里骄傲地游走。清代扬州花鼓戏《瞎子观灯》中,就有描绘这一景象的生动唱词:
“小把戏,要玩灯,满街都是玩灯人。拿的是猴子灯,骑的是跑马灯。挑的是花篮灯,推的是绣球灯。拖的是兔子灯,背的是花鼓灯。抬是的轿子灯,拎的是金鱼灯……”
手工的诱惑
作为一个地道的扬州人,陈志康的童年记忆里,自然不会缺乏“提灯接龙”的印记。但那时的他从未想到,这星星般的灯火,竟会为他日后从事花灯制作播下种子。
五十年前的小志康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元宵时节为孩子们买只灯颇得费点思量。幸运的是,小志康的父亲心灵手巧,自己劈竹篾、扎灯骨、糊灯纸、画纹饰,不几天,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玲珑纤秀的金鱼灯便送到了孩子们的手中。
看着父亲的巧手上下翻飞,五六岁的小志康几乎入了迷。渐渐的,他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帮着做一些下手活。到十岁左右的时候,他已经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了。
成年以后,陈志康和大多数人一样,进了一家工厂,做了一名技术不错的工人。此时的他虽然不再玩灯,但仍然喜欢赏灯。那些年,随着社会经济的好转,扬州灯市重新繁荣起来。每到节令,由宝塔湾、城北乡、西湖乡一带农民扎制的花灯,挂满了小商品市场、街边小店和农村集市。这些村民农时种地、闲时扎灯。每年春耕一过,他们就开始准备扎灯的材料。夏收结束,便着手扎制花灯的零部件。冬季,别处的农户进入农闲期,这里的人们却迎来了一年中的大忙时节,成百上千的零部件在一双双勤劳的手中,变成了一盏盏惹人喜爱的花灯。春节到了,别人忙着过年,他们却在忙着发货、售货。直到元宵之日,他们才卸下一身的疲惫,开始享受年节的欢乐。
以新颖精致见长的扬州花灯,不仅是本地人家的节日“宠儿”,在镇江、南京等地也广受欢迎。年纪稍长一些的扬州花灯艺人中,不少都有着跨江卖灯的经历。
然而,如同长江的奔流潮涌,上世纪九十年代,浙江出产的塑料电子花灯以不易损坏、声光效果好等优势,旋风般地占领了扬州市场。耗时费力、寿命短暂的本地手工花灯渐渐衰弱,老艺人们或歇了业,或改了行。
正值中年的陈志康,目睹此景,心痛不已。颇有头脑的他,一番对比后发现,塑料电子花灯虽然外表鲜亮,但在造型的细腻、质感的舒适等方面,终究不能与手工花灯相提并论。手工花灯,有希望,有未来!
于是,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尝试手工花灯制作。为了在市场竞争中胜出,他对传统工艺进行了全面革新。竹篾定型难、易折断,他改用延展度好、加工简便的铅丝;纸质灯衣易破损、褪色,他改为色彩鲜艳、牢固耐用的电力纺;明火蜡烛不防风,他换用只发光不冒火的电子蜡烛。
对于传统花灯存在的式样陈旧、风格单一等问题,他则更多地从孩子们爱看的动画片、流行热点中寻找创新元素。比如生肖羊灯,他就借鉴“喜羊羊”的造型;金鱼灯,他就引入《海底总动员》中“红鳍大眼鱼”的模样。
“可爱多”羊灯、“红鳍大眼鱼”灯(陈志康提供)
这些“原创”花灯,还没等到他拿出去卖,就被邻居爱上了:“啧啧,这灯扎得真俏,咱先买一个!”
熟人的认可让陈志康信心大增,他干脆拖了辆三轮,将灯摊摆到了号称“浙灯一条街”的曲江商品城门口。结果,原本打算买塑料灯的人们,全都挤到了他的摊子跟前,他的灯很快销售一空。
花开千树
几年下来,陈志康的花灯在扬州有了名气,向他订货的人络绎不绝,仅靠下班和休息日做灯,已经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恰好此时他所在的企业也不太景气,算了经济账之后,他果断于2009年离职回家,与妻子一起,一心一意做起了灯。
一盏灯的工艺优劣,最关键的是骨架是否匀称、饱满,而这,全凭一双手在铅丝上放样、整形。日复一日的摩擦,使陈志康的手指裂出深深的口子,疼得钻心。但对未来的憧憬,让他咬咬牙挺了过来。
陈志康的手,摸遍了花灯的一丝一缕
他买了一台电焊机,使自己的灯骨焊接更快速、更牢固;每年一开春,他就跑各地的布料市场和玩具辅料市场,淘回最新最潮的花灯材料和部件;去外地旅游,他不爱逛山水,却专盯着那里的灯饰出神;上了大学的女儿颇有时尚眼光,他就让女儿做自己的花灯造型参谋,为新产品提意见、出主意。
有一次,他在山西一位花灯艺人那里,看见一款淡紫色的小灯笼,十分古雅别致。回来后一番琢磨,以黑色铁丝盘出上下装饰纹、用兰竹仿绢布作灯壁、有蓝、紫、粉等多种颜色的“幻彩灯笼”便挂在了他的摊头。今年是己亥猪年,他将最火爆的“小猪佩奇”作为新灯的主打造型,并推出了“唐装福猪”、“二师兄追月”等时尚而又呆萌的新款花灯。
推陈出新的创意,让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下海”后的第二年,他的花灯销量就达到了近万只。2016年春节前夕,扬州最为“高大上”的商店——金鹰商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在商场醒目处设立花灯专柜,以烘托节日气氛。其后的几年,京华城购物中心、万达广场等数家大型商场,也相继与他达成了销售合作。
“没想到,草根花灯也能走进大雅之堂。”回忆起一切,陈志康感慨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表达。
在他的身后,春风渐来,花开千树。
注:文中图片除已注明来源外,均为梅静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