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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报告文学
2019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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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香

一束银色的光晕,从屋顶倾泻而下。光束中央,一只丰肩窄腰的古瓶,闪着蓝宝石般的光泽,静默伫立。

它是扬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元代霁蓝釉白龙纹梅瓶。三十多年来,它在这里接受着无数目光的惊艳与流连。

而此时,它挂在墙上的一只镜框里。天空一样深邃的底色上,牧童钓翁、花草禽鸟、山川楼台,素净而又雅致。

“天,这是用纸剪出来的!”一位少年将脸贴上玻璃,而后突然叫了起来。

纸上风雅

“一把剪刀、一张白宣,看似简单,却可以描绘大千世界。”春日阳光里,《古瓶》的作者、扬州张氏剪纸第六代传人张慕莉,指尖轻拈,银剪翻飞,不一会儿,一朵流芳溢香的梅花便在她的手中徐徐绽放。

以纸剪花或图案,寄托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是一千六百多年前就兴起于中华大地的一种风雅之举。彼时,蔡伦的造纸术在全国推广,纸张的取得日趋便捷。北朝时期,人们用古麻纸剪成的《对马》、《对猴》等,伴随着1959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纳古墓的发掘,而成为现存最早的剪纸实物。

辽阔的土地孕育了迥异的南北民风,根植于泥土的剪纸,也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北国剪纸多用于窗花,色彩浓艳,风格浑厚。南方剪纸用途更加广泛,如绣样、灯彩、节令、礼仪等,色调淡雅,玲珑剔透。

而地处长江、运河之畔的扬州,得柳风水韵之熏沐,剪纸风格更兼内文外秀之美。它多选用质地柔韧、厚薄适中的素白徽宣,以线条作为主要构图元素,并借鉴中国画的表现手法,剪制出民间传说、自然风物、水墨丹青等多种题材。

扬州灯彩久负盛名,明崇祯年间的包壮行、清康熙年间的钮元卿,剪纸为人物、宫殿、车马等,装饰在自己制作的宫灯上,夜晚烛光燃起,仿佛唐宋书画再现。

清康熙中期至乾隆末年,以“扬州八怪”为代表的扬州画派,将中国传统绘画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受其影响,扬州剪纸出现浓郁的文人画风格。道光年间,扬州人包钧以剪代笔而成的《设色虫草册页》、《包白沙罗汉》等作品,酷肖逼真,令人称绝。时任江都知县陈文述写诗赞曰:“任他二月春风好,剪出垂杨恐不如。”

父亲的礼物

“这把剪刀,是父亲留给我的最珍贵礼物。”张慕莉的手中,黑色剪刀的握柄处已被岁月磨去了原有的色泽,但剪口依然锋利锃亮。

张慕莉的父亲张永寿,是一名出色的“剪花样”艺人。而从他上推五代,祖先均为“花样”职业剪家。“花样”,顾名思义,就是绣花的底样。扬州女子自古讲究“女红”,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以学习刺绣为乐,人称“广陵女子善绣”。明清时起,扬州刺绣成为一种产业,小到绢帕香囊、镜袱笔袋,大到枕被门帘、佛事经幡,处处可见刺绣的身影。各类绣货店应运而生,城乡绣工多达万余人。刺绣业的繁盛催生了对绣样的大量需求,职业“剪花样”艺人由此出现。

张永寿善于观察生活和吸收新思想,并广交书画家朋友,向他们学习中国画的构图、线条等技巧。他引诗入画,作品极富意蕴。他还总结出了一套剪技口诀:“圆如月、线如须、尖如芒、缺如齿、方如砖”。代表作《百菊图》、《百蝶恋花图》、《百花齐放剪纸集》等,将扬州“艺术剪纸”推向了巅峰,郭沫若曾写诗称赞:“请看剪下出春秋,顿使东风遍九垓。”1979年,他被评为首批“中国工艺美术家”。

将自己的一手绝技传下去,是中年之后张永寿的最大心愿。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他就陆续收张秀芳、翁文、陈凤霞等人为徒,悉心传授剪纸技艺。

他也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继承这份“衣钵”,但张慕莉的哥哥姐姐们似乎都没有表现出对剪纸的特别兴趣,只有这个小女儿自幼就喜欢跟在他身后,看他剪纸,听他讲当年一把剪刀走江湖的故事。小慕莉十五岁时,偶然照着父亲的“花样儿”剪了一幅菊花,竟让他误以为是自己的作品。“这丫头是块剪纸的料!”他在欣喜之余,开始了对女儿的指点。

“剪刀,对于我们剪纸艺人就像眼睛一样重要,你要好好守着它。”女儿十九岁那年,张永寿将自己用了二十年的剪刀,郑重地交到了女儿手中,而这一交,就是四十个春秋。

在扬州大东门桥附近开磨刀铺的顾师傅,对张慕莉的这把剪刀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打磨,他几乎都会对着那劳损的刃口而心生感叹,他知道,这是剪刀主人高频度剪作而留下的痕迹。

“再剪一次。”四十年来,张慕莉几乎每天都会这样对自己说。刚学剪纸那阵子,父亲经常会批评她的作品“线条细是细了,但细得没有精神”、“梅花的花瓣剪得不圆,气儿不足”。要强的她,忍着快掉出来的眼泪,默默地又拿起了剪刀。经过反复练习,她悟出了一个道理:要剪出好线条,开剪时必须气定神闲,特别是剪至细微处,更要屏气凝神、行剪准匀。

渐渐地,她剪出的花儿个个饱满圆润,蝶儿、鸟儿们也活泼泼的飞扬着神采。1990年,她以一幅长100厘米、宽50厘米的《梅》,获得江苏省首届民间艺术博览会优秀作品奖。而这时,她的父亲已去世一年。手捧证书,她在心里对父亲说:“女儿的进步,您看见了吗?”

走出前辈的身影

2004年,从艺二十多年的张慕莉凭借一幅《花鸟小品》,获得了一个颇有份量的奖项——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展铜奖。专家们评价这幅作品“传神表达出了扬州剪纸的技巧和韵味”,师友们则说“你父亲的本事,被你学到家了。”

张慕莉的心里,惶惑却多于喜悦:“重复父亲,我就永远走不出父亲的影子,又何谈扬州剪纸的发扬光大呢?”

一年的沉寂,一年的思考。2005年,在中国杭州西湖博览会上,张慕莉的一组《禅意》剪纸让所有的人眼睛一亮:这组作品的内容不再是传统的花鸟鱼虫,而是四个单幅分别表现四个人物、四个场景——说经、抚琴、垂钓、望月。作品还一改扬州剪纸常用的工笔、白描技法,以写意方式来刻画人物神态,使画面生动而富有水墨意韵。

“扬州剪纸的文化味更浓了!”这样的评价让张慕莉深受鼓舞,同时也让她的心豁然敞亮:“文化是扬州的名片,也应当是扬州剪纸的方向所在。”

从此,张慕莉将自己的创作目光转向了对扬州文化的深度开掘。2006年,她从扬州博物馆的元代霁蓝釉白龙纹梅瓶中受到启发:这瓶儿的配色不正像扬州剪纸的深底白宣吗?如果再将它美妙的器形移植到剪纸之中,那一定会像它一样,古得经典、美得惊艳吧?

灵感迸发的人总是激情流淌。三个月的废寝忘食之后,张慕莉捧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古瓶》。这套作品共六幅,分别采用了六种不同的器型:梅瓶、葫芦瓶、冬瓜瓶、赏瓶、玉壶春瓶、蒜头瓶。而每只古瓶上,一幅图、一句诗,构成了一个和谐完整的画面。比如,远处岸边的垂柳在秋风中萧瑟摇曳,近处江面上,一个身穿蓑衣的垂钓者独坐船头,一边吟哦一边浅酌。他把自己融进了一江秋色,秋色也收进了他的心里。上方题诗“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寒江秋”,画龙点睛,意境深长。

为了增强画面的层次感,张慕莉还改变传统的单一阳剪法,代之以阴剪与阳剪相结合。如“清明”一图中,阳剪而成的牧童与牛,块面突出,质感饱满,与后面的景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很扬州,很古典,题材新,技法新!”当这套作品在首届中国剪纸艺术节上亮相时,专家们以“两个很”、“两个新”表达了由衷的赞叹,并将金奖的荣誉一致颁给了这美丽的《古瓶》。

心中的发动机

生活中的张慕莉,爱时装,爱旅游,爱歌舞,与她同龄的人都诧异于她的充沛精力和活跃思维。每当此时,她的笑容更加灿烂:“我的心里,装着一台不知疲倦的发动机呢!”

没有人知道这台“发动机”的马力到底有多大,但人们看到的是,几乎每年,张慕莉都会以全新的创意,捧出全新的作品。

就在《古瓶》问鼎金奖不久,第八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展鸣锣,一套《百子瓶》剪纸再度吸引了专家和观众的目光。这套剪纸由八幅作品构成,每一幅上都有一只形状各异、插满花卉的粉彩瓷瓶,瓶腹则是若干嬉戏孩童,八个瓷瓶上的孩童加起来整整一百个。

而当人们的视线转向作者姓名时,惊讶几乎写满了每个人的脸:“套色剪纸,又被她玩得这么好了?”

站在一旁的张慕莉,却只是淡淡一笑。七个月的辛劳,此时都化作了心底的一丝甘甜。

那是一次去故宫博物院参观时,她看到一只硕大的粉彩瓷瓶上,一百个嬉闹玩耍的小孩各具姿态,可爱至极。“谁说扬州剪纸一定得是蓝底白花?只要是美而雅的事物,扬州剪纸就应当敞开胸怀接纳它。”北京归来后,她顾不上稍作休整,一头扎进了剪纸《百子瓶》的创作。

她先在白色宣纸上剪出瓶身和八种花卉,然后在瓶身中以阴剪法描绘出小孩的形象,再依据每个小孩的轮廓,用有色卡纸剪出衣服,对准相应位置,贴在背景卡纸上。

套色原为北方剪纸常用技法,多为剪后染色,色调普遍浓烈明丽。但张慕莉认为,借鉴不能失去自我,扬州剪纸的套色仍然应当保持淡雅基调。在她的精挑细选下,孩童衣服的黄、粉、紫、红、蓝、红等色彩,和谐搭配,亮而不艳。与燃爆竹、斗蛐蛐、捉迷藏等场景映衬起来,更显出孩子们的粉雕玉琢与天真可爱。

张慕莉对扬州剪纸的套色革新,得到了业界的肯定。展事结束时,《百子瓶》捧回了一张沉甸甸的银奖证书。

在人们的印象中,扬州剪纸多为小品形式,即尺幅不大,画面反映一角图景。比如花卉剪纸,只选取一两朵花、一截枝干和几片叶子,人称“折枝花卉”。但在张慕莉的心里,扬州剪纸也可以像空中云霞,铺染出壮阔大气的画卷。

2008年,她重拾年轻时的一个梦想:剪一幅长卷《百骏图》。当年,在父亲送她的一本画册中,清代画家郎世宁绘就的百匹骏马给了她强烈的心灵冲击。但其后的很多年,她都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完成如此巨作,而迟迟没有动手。现在,她决定试一试。

她仔细研究原作,从剪纸的角度,对树木、马匹、景物的取舍与表现等,都作了重新构思。并买回许多书籍,研究马的身体结构。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取用两幅长达一米七的宣纸,用阳剪手法剪出马匹的外形,阴线剪出头部五官,又在马身上的关键部位,用洗练线条勾勒出健壮肌肉。马蹄以镂空法剪出,马尾则先剪出大块面积,再用几根细长线条突出蓬松之感。

为表现原作中纷披多姿的树木,她灵活运用扬州剪纸的尖、圆、方、缺、线等细腻技法,将树干的斑驳、树根的盘错、树叶的纤细,刻画得详略得当、错落有致。

如此尺寸的作品是无法像以往一样托在手里完成的,张慕莉将宣纸的一端铺在桌上,另一端搭在自己的胳膊和肩膀上,以此为直径,一块块地剪制,边剪边转动。

这是一次不容失败的过程,只要一根线条剪坏,整幅作品就会前功尽弃。张慕莉的压力可想而知,但她咬牙挺住了。一个寒暑的坚持之后,2010年,这幅扬州剪纸的首创巨作问世,并一举摘得“金凤凰”创新产品设计大赛金奖。

满树梅香

作为一名成果丰硕的艺术家,按理说,张慕莉应当是经常活跃在镜头和报刊上的,但你搜遍网络,有关她的消息只有寥寥数条。

“多给自己留点时间,剪一些好作品,为扬州剪纸的传承与传播做点事,比任何‘露脸’都更有意义。”对于众多的采访邀请,她都以这样的理由婉拒了。

从2003年开始,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带徒传艺之中,先后在北柳巷小学、剪纸博物馆等地,培养了数名有灵气、肯钻研的好苗子。其中,张震梅、杨雪等人已成长为扬州剪纸的新一代传承人。

她还在扬州的剪纸同行间倡导共同走创新之路。现在,与她同辈的张秀芳所创作的团花剪纸、翁文的阴阳套剪作品、熊崇荣的佛教题材剪纸、庞建东的风光剪纸等,都已成为市场上的畅销货,甚至被作为代表扬州艺术形象的珍贵礼物,馈赠给四海宾朋。

2010年,张慕莉从单位退了休。没有了上班时间的约束以及参赛评奖的任务,她开始了更加自由、更加烂漫的创作。几年来,她得意的作品很多,但最喜爱的,还是挂在家中客厅的那幅《喜上梅梢》:一株苍劲梅树,花朵竞放,香飘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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