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扬州制花厂作品-孔雀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它,还想听它的故事。”
沥沥春雨敲打着玻璃窗,给这套普通的居室添了几分安静和寂寥。她领我推开北向的一扇房门,几方遮在物件上的布罩,铺落着细细的尘埃。
她轻轻地揭去布罩,刹那间,仿佛雨停风住、云开日出:一片片镜框和台屏里,或凤栖百花,或孔雀舒羽,远观如五彩丹青,近看似虹霓锦绣。
“是它,绒花,四十年的记忆,今天终于复活了!”我的感叹,潮水一般在屋子里荡漾开去……
童年里的母亲
绒花留给我的初始记忆,是在那遥远的童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下我和妹妹后,母亲觅得了一份工作。年仅五六岁的我,当然无法记住她去的究竟是个什么单位,只是依稀记得,她的上班地点在离家不远处,东关街往南拐的一条巷子里。
那会儿,母亲的工作似乎还挺忙,经常需要晚上加班。那时的孩子不比今天的娇贵,我时常接了父亲指令去给母亲送饭,于是得以走进母亲的工作场所。
那是一间数十平方米的大屋子,几十位和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每人面前的小工作台上,铺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线。母亲用一把刷子反复在丝线上刮梳,然后用一根根发夹状的铜丝夹在丝线上,再用剪刀将丝线剪断,便出现一个个以铜丝为中心、两边丝线向外伸展的“非”形丝棒。母亲用手指揉捻铜丝,或将丝棒放在台子上,用一个小木块滚搓,丝线就会像刺猬一样直立起来,成为“丝柱”。接着,母亲会在“丝柱”上修剪粘接,不一会儿,一只毛绒绒的小鸡或是拖着长尾的小鸟便俏灵灵地蹦上了台子。
母亲说,她做的是绒花。有时,她还会带些做好的小动物或小花朵给我们姐妹玩耍。在没有高档玩具和电子游戏的时代,这些毛绒绒的小可爱给了我们不少的欢乐。
这样的光景大约持续了七八年。八十年代初,由于家庭的迁徙,母亲离开了那家单位,从此再未从事这项工作。再后来,母亲辞世,有关绒花的故事便尘封在了我的记忆中。
意外的寻访
我再次关注绒花,是在近几年我的生活逐渐安定之后。出于对母亲的怀念,我开始了对绒花的寻访。
从典籍中我得知,扬州女子素有簪花的习俗。宋人王观《芍药谱》云:"扬人无贵贱,皆戴花。"但鲜花不能随时采有,人造的“象生花”应运而生。其中,以蚕丝制成的绒花,因质感逼真、色泽艳丽,并谐音"荣华",而广受欢迎。清代,扬州绒花作为“宫花”,列入贡品。据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清宫档案《进单》记载,乾隆年间两淮盐政伊龄阿、普福等,曾向清廷进贡浑翠吉祥宫花、绒翠瑞草宫花各一百对。
由于市场的繁荣,清代扬州绒花店作众多,仅市区就有万花春、吉祥春、万祥春、盛花春、杨源茂、陈少记、新花春等知名店户。其中,以万花春为最早,也最有名。它创始于清嘉庆五年(1800年),最盛时职工达一百四十余人。至清末,扬州绒花店作尚有五十余家。抗日战争爆发前,仍存三十一家。这些店作多集中于湾子街一带。1925年左右,经杨源茂花店艺人曹仁宏的传授,江都砖桥一带的绒花业迅速兴起,遍及家家户户。抗战爆发后,扬州绒花业由盛转衰,艺人也流散至外地。
绒花制作与扬州同源的南京,自古绒花业亦很发达。明清时,城内三山街至长乐路一带曾被称为"花市大街",并出现了三家有名的业户:柯恒泰、张义泰、马荣兴。所制绒花与扬州相似,皆为头戴花。
1903年,扬州绒花艺人王以仁首创立体绒花,制作出了“松鼠偷葡萄”等动植物绒花新品。由于绒花的丝绸光泽与禽鸟羽毛的质感非常接近,作品几可乱真,逐渐成为扬州绒花的“名片”产品,并在全国独树一帜。七十年代,扬州绒花艺师利用绒花材料可刚可柔、便于造型的特点,采用浮雕手法制成特定画面装入屏框,制成“绒花挂屏”。至今陈列于扬州工艺美术馆的《孔雀》即为其代表作。八十年代,王以仁之子王纪康借鉴扬州园林和扬派盆景艺术,用蚕丝和其它辅料制成“绒制盆景”,配上紫砂花盆,成为风雅宜人的装饰陈列品。
上图:绒鸟曾是扬州制花厂的主打产品
下图:扬州制花厂生产的小矮人(吴庆林提供)
1958年,扬州市政府将失散在民间的制花艺人组织起来,成立扬州制花工艺厂,定址于环境清幽的东关街马家巷2号。由于工厂拥有王纪康、倪俊生、徐寿芝等一批绒花制作高手,且绒花被人们广泛应用于居室装饰,并适销于国外的复活节、圣诞节用品市场,企业一度十分红火,1987年产值达四百余万元,其中出口二百余万元。
然而,当我循址找去时,却发现这里已经门庭易主。周边居民说,2005年制花厂就已歇业。当我问及厂里的老师傅都去了哪里,得到的答复只是摇头。
过了很长时间,我从工艺系统的朋友处获知,制花厂的绒花制作技师中,仍有几位在从事着老本行,比如杨家惠、杨本梅等。兴奋之下,我拨通了杨家惠的电话,表达了登门拜访的愿望,谁知电话中传来迟疑的声音:“我这地方不像样子,又难找……”拗不过我的数次坚持,杨家惠终于约我去她家见面,于是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难舍的情缘
杨家惠告诉我,她与绒花结缘已近四十个年头。1979年,她顶替母亲进厂,凭借天生的聪颖和超人的耐性,她向王纪康等老师傅学得了全套绒花制作手艺。但到了九十年代,塑胶花的大行其道和毛绒工艺品的机器化生产,让工艺复杂、成本不菲的绒花,市场竞争力日益减弱,企业逐渐陷入困境。
1998年,杨家惠与同在制花厂工作的丈夫双双辞职,创办了自己的工艺品公司。数年苦心经营之后,企业步入稳定轨道。
绒花仍然是杨家惠的不舍情结
“可它们,为何如此处境?”端详着面前这些精美却又刚刚拂去尘埃的绒花作品,我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对它有感情,但世境变迁,我又能怎样——”一声长长的叹息,萦绕在我的耳际。
其实,不仅是杨家惠,在她的同辈艺人乃至已经故去的老艺人心里,绒花都是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因为,这项技艺凝聚着他们的心血,和流年。
一件绒花作品,从蚕丝到制成,工序多达数十道。整支的生蚕丝购进后,先需扒松,放入冷水中浸泡一天,加碱烧煮,待其变软后捞起,晾干备用,此即熟绒。根据作品需要,将熟绒染上不同颜色,再次晾干,此间须勤翻,并使其绷直。选取各种粗细规格的铜丝,用木炭文火烧至退火软化。这些准备工作就绪后,方可进入正式制作阶段。
染色熟绒
此时先需劈绒,艺师根据作品中各种绒色的用量,将大梱的熟绒分劈成细缕。其次是下条,将各色绒缕排成一定长度和宽度的绒带,固定于木质或石质的绒砖上,使其垂挂,并用猪棕毛刷将其梳平理顺。再将一定长度的铜丝对折,从正背两面夹住绒带,按需要长度剪断。然后是滚绒,左右手捏住铜丝,反方向同时捻转,再用木块对铜丝进行搓擀,使绒毛直立,形成圆柱状绒条。其后是打尖,用剪刀对绒条进行修剪,使绒条成为所需形状。再次是传花,用镊子夹住打过尖的绒条,辅以铅丝、皮纸、料珠等材料,进行组合、粘接、造型,有时还需熨烫,直至形成完整作品。
梳绒、下条、滚绒、打尖、传花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杨家惠为我演示了从下条到传花的几道工艺。足足一个小时,一段绒丝才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三根长两寸、直径一厘米的绒条,继而传成了一朵三叶花。而其中的梳绒就耗去了半个小时。“得一根根地理顺,不能留一点疙瘩和杂质,否则就会影响作品的光泽和质感,甚至让作品报废。”杨家惠说,她的作品《富贵祥和》使用绒条达22580根,耗时八个月。
杨家惠作品-富贵祥和(杨家惠提供)
然而,这样一件融汇着智慧与专注的作品,在步履匆匆的现代社会,并没有得到与投入相匹配的回报。为了公司的生存,杨家惠只得适应市场需求,改做耗费工时少、可批量复制的卡通动物礼品。不仅工艺作了简化,比如用人造丝代替蚕丝,而且对最有难度的鸟雀之嘴、尾、翅、冠等,用不织布代替绒条塑形。传统的绒花技艺,渐渐退出了她的主业。
花影待春风
杨家惠的师姐妹杨本梅,企业不景气后也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工艺品公司。她的订单,同样也以“短、频、快”的卡通玩偶为主。对绒花心有不舍的她,2016年制作完成了大型挂屏《五亭春韵》。
杨本梅作品-五亭春韵(蒋永庆摄)
“这么好的手艺,该让它存续下去啊!”对于我的感慨,杨家惠和杨本梅的眼角不约而同地有些湿润。她们说,收益与付出的严重失衡,使得昔日同事中鲜有人继续从事绒花精品的制作,更没有年轻人愿意来坐这个冷板凳。
而在一衣带水的南京,情况略呈暖色。2007年,经南京和扬州共同申报,绒花制作技艺获评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南京民俗博物馆为非遗传承人赵树宪设立了工作室。赵树宪另辟蹊径,在花卉绒饰上求专求精,作品在时尚界获得认可,成为许多演艺人士喜爱佩戴的胸饰、帽饰,LV、爱玛仕等品牌也经常与其合作。目前,他已收徒两人。今年秋季,南京一所职业学校还将开设绒花专业。
赵树宪在南京民俗博物馆潜心绒花技艺
“我们这一辈艺人境况尚可,缘于技艺已成且生活有保障。而今天学艺的年轻人,面临的是数十年的艰苦与寂寞。给他们一点长期、稳定的保障,或许就能留住他们的心。”赵树宪的目光注视着前方,那里,一朵蓝色的花儿,芬芳盈盈,笑待春风。
赵树宪作品-花卉
注:原扬州制花厂技术科负责人吴庆林为本文提供史料支持。
文中图片除已注明来源外,均为梅静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