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寺的冬

                                             五祖寺的冬

北风呜呜地响，巨兽一般呼嚎。大块深灰色云团，氤氲成倒金字塔形状，向时空无限伸展。宇宙寥廓，天地间云蒸雾绕，混沌一片。

大雪将至。我独自山行。

东山古道上，凛冽的寒风用它冰冷的大手，狂野地抓乱我的头发，针一般扎人脸庞，呼出的团团热气，瞬间化作一股股影影绰绰的白烟，随风飘散。

我走进一天门，无人的旷野，万木萧瑟。收割了稻谷的原野沉静如禅。冬日的草木褪去了红花绿叶，小草有些枯黄，蜷缩进泥土里，像僧人打坐的跏趺状。草木内心的翠绿，也许从未枯萎。这时候，我看到一朵小花，静静的，独自伫立在无边的空旷里，像时光深处凸现出来的一方净土。昨夜的冻雨给她裹上一髻晶亮的凌冰，没有言语。她是在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吗。

古道弯弯，古木森森。冬天看山，山显得很寂寞，很清冷，苍凉得让你出神。山风穿过森林蓦然窜出，沿着古道奔跑，窸窸窣窣的声息，刮开石板路面的树枝落叶，填满石缝沟壑。寒冰包裹着像风化石片一样斑剥祼露的树皮，枝桠光秃秃的，瘦高银亮，在冷风中没有摇曳，然而它绝非枯死。

冬日的天幕下，数百只麻雀成团成阵，绕着道场喳喳地叫唤，嘈雪呢。它们飞过来、飞过去，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倏忽间飞向云端。嘈着嘈着，一场大雪果然就下来了，纷纷扬扬，像漫空飞星，铺天盖地，不一会儿就涂满山野。地上树上房顶上都变成了蓬松松的银白一片。远处菩提小镇的屋檐、陌上的池塘和蜿蜒的渡河，都结了冰。所有的草木藤蔓都穿上冰衣，岩边悬石都挂着老长的冰柱，晶莹剔透之上又披一层雪绒。大地刹时白茫茫、亮晶晶的，成了童话般琉璃世界。

啊，禅景如冬。

通往禅宗五祖寺的路，并非驱车直达 ，而是一块块花岗石依山就势拼铺而成，歪歪扭扭。石面冰滑难行，雪粒如沙，正好防滑。唐代建庙时，这里就只是一条羊肠小道。北宋宣和年间，五祖寺住持表自和尚募化，才有了石条石板铺就的佛祖路。从一天门、二天门，到山门、到通天路，直铺到白莲峰顶，讲究的不是阔大云梯，而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禅意。

天下禅关，千年的朝觐之路,像一个沉静的老者，发似霜雪，栖居在无垠的冰雪之海，空灵静逸，禅意悠远。雪花插着梦的羽翼，掠过迷惘的心田。雪地上，一个绛黄色僧影，在石板路上杵杖而行，阶石上洇湿一路淡青的凹印。古往今来，朝圣者的灵魂，远隔千山万水的跋涉，仿佛在这里找到生命的火把。博览经史的陈留人神秀，五十多岁来东山寺参谒，当弘忍接纳他为弟子时，潸然泪下。岭南青年慧能，三十多天走到黄梅，深深地跪在这石阶上，涕泗滂沱。多少人顶礼膜拜，匍匐在这条石板路上。他们如何不是怀揣信念，在梦想的道路上攀援。寂寥的时空，变成一片梦幻净土。

古道边，有近百座寺塔，是高僧终老的坟墓。塔内一般安放逝者灵骨或生前衣钵。五祖寺和尚圆寂却是坐于缸内，上面覆盖一缸，造塔，刻石纪志，以昭功德。墓塔层级的高低，体现逝者在佛教界的威望和成就。僧人终日吃斋念佛，苦修一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张开嘴，我放大嗓门呼喊一声先贤的名字，声音却被寒风吹得很远，飘过山沟、溪涧，穿过毛竹林。

岁月风化着古朴的石塔，虽无一言半语，却让人肃然起敬。每一座石塔下，都蕴含智慧的灵魂。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雪花作为洁白美丽的天使，也绝没有两片相同。雪花的形态万千，菱形、雉形、草叶形、多边形。仔细看，即便多数是六边形，亦是精制多样。方寸之间有浩瀚。一片雪花里藏着一个世界，藏着另一个银河系，不正是它们向往的冰清玉洁的世界么。

塔林之路是非凡的。无论开山佛祖亦或文坛巨匠，都从这里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北宋初年，一代文宗苏轼被贬黄州，治东坡（号东坡居士），筑雪堂，常来五祖寺礼佛。传说他前世是当过五祖寺住持的师戒禅师，自称戒和尚，在戒禅师墓塔前搭茅棚参禅。每在五祖寺焚香默坐良久，自觉身心皆空，物我两忘，精神怡然。闻一山溪叮咚有声，流路通透，顿然进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遂挥毫题下“流响”二字，至今镌刻溪旁，那不是一般人听到的泉水的声音，是禅的声音，是天外宇宙的声音。此后苏东坡写出一系列上乘禅诗。

攀上二天门，白雪皑皑，白蜡做的树木，白银堆成的山。冬日的老藤缠着高横的树杆，别有一番古韵。蜡枝伸向哪里，哪里就冰灯透明，玉树银花。此时的二天门，风从任何方向俱可吹入门楼，不再是夏天休憩的“此间乐”。隆冬不凋的只有雾松，尽管冰挂枝杆，但香松和香雪一起给人清凉的抚慰。

三千佛塔在聆听寂静的空山，脚踩东山石板路的深雪，“嘎吱嘎吱”地响。只有在安静的冬天，你才听得到自己的足音。冬天是个孕育的季节，厚重的雪盖住了草丛、菜蔬、田垛和原野，泥土在吸收养分。时序更迭，自然界四季循环如同一个生命的历程，走过春的清纯、夏的盛放、秋的成熟，冬天还是一个沉思的季节。没有夏虫，没有秋蝉，穴居冬眠的生灵躲进洞里，守候冬季 ，在寒冷的风雪中正在进行死亡般蜕化。是死亡吗，不，它们是在积蓄力量。生命需要沉积，一如冬季，将冰雪淡然收纳于心，才能有春的重启。

古道的山腰，一泓清泉从峭壁淌出，起伏跌宕的线条，像东坡居士的羊毫书法，每一笔都独特恣意，横竖撇捺都自自然然，潺潺诠释着淡定的禅意。雪能肥山，亦能瘦水。冰雪在溪涧两边结成没有封顶的拱渠，原本不甚丰盈的冬溪，变成窄窄的涓涓细流。川流与拱边构成五线谱，我听到溪水像钢琴一样弹奏流动的音符。溪边小石头大石头上覆盖的雪花，像一群大大小小的白羊，在伏渠饮水。雪下潭心小，瀑布下的潭口没有跳波飞溅，倒是冒着热气，圈圈涟漪唼喋悬冰 ，静观默照。

接近山门的时候，我看到空中出现天鹅的翅影。几百只，成千只一阵，雁鹅南飞。它们逾越云荒，迁徙万里寻觅的湖，就在禅宗五祖寺东山下的大雷池，是龙感湖湿地特有的精灵。喔——哦——，喔——哦----，冬天的上空全是天鹅的呼唤。盘旋于佛国上空，时而飞过来 ，像巨大机群嘹嘹从头顶掠过；时而消失在远方，留下寂静的空蒙……

古山门建于唐大中年间，用青麻石柳筑而成。城楼式石墙典雅大方。老远能看到山门前一棵柿树，冬天依然挂满果子，既无人摘，也无鸟啄，红红的裹着冰衣，很是扎眼，像串串银杆红灯笼。

禅机处处。

山门前，有一座飞鸿桥横跨涧谷。廊桥门楣的一头题写“放下着”，一头题写“莫错过”。廊壁有首苏东坡的诗：“登岭势巍巍，莲峰太华齐。凭栏红日早，回首白云低。”然而此时我正邂逅冬雪。雪，是冬的灵魂。大雪飞舞，飘飘洒洒，如鹅毛，如柳絮，如梨花盛放，整个世界换上洁白的冬装。心里一如阳光斑斓，温暖喜悦起来，浮躁的心绪，人生的感慨，都嵌到罅隙里去了。我的眼前出现东山雪花如席的幻象，千山如海，山峰如浪，波谷涌动白色的浪花，人与天地融为一体，安恬宁静，浑然澄澈。

迎面三株高大古老的晋代油朴树，盘根错节，丛枝蔽天。我认定，释迦牟尼当年就是打坐在这样的菩提树下。那年也是冬天，漫天下起曼陀罗花雨，佛祖发誓证得菩提，受尽种种苦难，终于在腊月初八的清晨睹星而悟，证得人生真谛。

五祖寺高踞于凤凰形的东山之颠。这个中外浮屠望风崇拜的禅宗圣殿，肃穆安静，静得可以听到雪落的絮响。唐代建筑的五祖禅院，依山旁涧，层次分明，华殿俨然。偶闻冬禅七的檀香袅袅、木鱼清幽。在信徒的心中，这声音像天籁飘撒的雪花，不染纤尘。如殿外高悬的匾额“度一切苦厄”“得大自在”，营造空灵世界。这里“上接达摩一脉，下传能秀两支”，这里成就了中国禅 ，因此说黄梅禅宗甲天下。

一千三百多年前（公元661年），也是这样的冬天，弘忍在五祖寺进行了一个伟大的创举。他让门人各呈一偈：“若悟大意，为第六代祖。”上座神秀虔诚地写上一偈：“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看了，只是肯定渐修之法，未传衣钵。

岭南来的那个的慧能，请人把自己的偈写到南廊上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对佛法的理解达到很高的境界。五祖不拘一格，将衣钵传给一个不识字的杂役，这是一个神话。双偈堪称经典，后来同时被写进中国佛教史、思想史、文化史及通史，影响中国文化千年。

黄墙青瓦，点点雪花无声地落满瓦沟。景仰禅界先贤的哲思，我看到寺顶有一只红鸽子，安然落脚在脊兽上，它在诠释着雪中禅院的静谧。石塑的小和尚戴着厚厚的雪帽，依然那样欢喜地微笑，不禁莞尔。长长的冰柱一排排整齐地挂在寺檐，树梢被压成弯弯的银条、冰串。这时候，墙角的蜡梅已然绽放，熣灿在冬天里。蜡梅的花瓣近乎透明，有玉润晶莹的质感。拥雪黄梅，是世上最美的花开。像分层蛋糕，花瓣上一层蜡黄一层雪。花缠雪，无尽依偎；雪绕花，无限欢喜。暗香禅意，浓得化不开。蜡梅似黄亮的火焰，照在寒冷的冬日，让人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意蕴。修行的人分享黄梅的喜悦，让雪花轻抚你的发际，浅吻你的眉梢，化作滴滴清绝的水珠，让人真切感受到禅院里千年文化的流淌。

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家废名，出身在佛乡黄梅，参悟颇深。抗战时期避难回乡，就在战时搬迁到五祖寺的学校教书。没有皈依却自称禅家大弟子，课余每日不忘打坐参禅，调身调息调心，泯然清静，少顷两手自动做种种姿态，外面梅飞雪舞，废名似乎全然听不见，修禅如此，胜过和尚。这种禅心渗透到他的作品里，表现人的真性情，被喻为京派小说鼻祖，中国田园诗体小说重要奠基人。他想以他的作品证明：人与人的不同在于灵魂，并非物质。

是啊，人生的圆满在于心有安顿。

静静伫立冬天的寺院，遥望落雪万千，飘飞无数精灵。无边的大雪里，我听到梵音响起，幽幽洞箫，平湖落雁；陶然于禅乐禅韵，淡到极致，喧嚣与狂躁渐渐离我而去。仿若超然物外，灵魂得以安顿，心灵突破造化寄意，身体融入雪花，尽情地旋舞，飘上通天路，飘上神秘的传法洞，直上白莲峰顶。那里硕大的白莲花放大光明，悬浮天际，丝丝缕缕光柱穿云破雾，像阳光穿过云层，射出强大而清和的白光，直探生命的本源。

作者雷有德，QQ248256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