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陈先发的这首《岁聿其逝》是无中心的,而恰又因其没有一个稳定的中心,而任一视角都可作为中心,由于其开放性的设置而留下请君入瓮的敞口,为诗意的生发和打开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若要确立某个视野本位的立场,可以是女孩,可以是白鹭,也可以是护士,甚至柳树也行,原因是这些站位都能在平行的相互关联中获取不同的觉醒关切。兼顾到诗题“岁聿其逝”的指引,即不可忽略诗题作为一首诗完整性的组成部分,结合起来看其结果终将在某一点聚焦。诗题的“岁聿其逝”其实就是诗中的“一年将尽”,可以指向岁末的感怀,也或者岁末仅是诗意生发的一个时间背景(当然这样就有点窄化一首诗内涵延伸的范围)。
如果单纯从情节或画面的线性或块状的样态来看,这首诗是简单的。线性状的叙事逻辑即所谓的时间性,有起始和终了的情节外壳。首先出场的是柳树,柳树当然也一直都在湖堤上长着,接着迎来绕湖跑步的女孩,女孩与湖上的白鹭正形成快慢的对比关系,在快与慢之间出现的是下夜班的护士,这才引出一年终了的时间节点,白鹭紧贴湖面安静地飞离前面涉及的所有场景,从而在线性上作结。但如果要在平面上来观察,柳树是静止的,白鹭在湖面上与跑步的女孩同时存在,出租车上下来的护士正好也在这个当儿出现,直至白鹭飞离湖面。正如境界有高低,意味有深浅,这首诗不会停留在叙事的表面,它有能够抓住并牵引你走进诗内部的势能。
诗中的柳树,这时不仅仅是柳树,“陷在数不清的柳树之中”,使其人格化也未尝不可,那么正如每个个体穿行在芸芸众生中一样,这时可以看到女孩的跑步,看到水波微澜的湖面,看到白鹭的出现,看到所有出现的他者,时间的刻度因周围的变化而清晰有感。如果站在跑步女孩的视角,她在急切地追逐,不断地越过柳树,无视白鹭,错过下夜班的护士。如果你是这只白鹭,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这时终于在湖面慢下来,像在等待什么,也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无视,在飞离湖面的那一刻,白鹭可以是时间本身,它是岁末的使者。下夜班的护士,她跟这个世界没有多少关联,哪怕世界热闹非凡,她仿佛也只在热闹旁边侧身走过,甚至亮相在时间之刻度也只是偶然,想想有多少人正承当着这样的角色呢。
我们发现,诗人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了岁末早晨的的一幕情景,仿佛诗中的柳树、女孩、白鹭和护士本就应该这个时候同框一样,诗人只是冷静客观的讲述者,他并没有把作为旁观者的情感状态介入到场景之中。但诗中没有表态就是态度,诗人的情感状态和立场在字里行间可以捕捉到。最后一句,“白鹭取走它在世间的一切/紧贴着水面正安静地离去”,完全灌注了眼神和精神的表达,客观世界牵动着诗人的内心,一年终了,另一场风暴在内心掀起。
当然,一首不可能承载太多东西,这首《岁聿其逝》也未必是陈先发最出色的作品,但诗的精神面貌仍在简省笔触下的焕发神采,可以看出作者字句的高效率。在同类涉及年终岁末的诗歌作品里,这首诗仍然是别出心裁的,在平淡中读出蕴含的悠远深意来,可见诗心的勃发。
附原诗:
岁聿其逝
作者/陈先发
防波堤上一棵柳树
陷在数不清的柳树之中
绕湖跑步的女孩
正一棵棵穿过
她跑得太快了
一次次冲破自己的躯壳
而湖上
白鹭很慢
在女孩与白鹭的裂隙里
下夜班的护士正走下
红色出租车
一年将尽
白鹭取走它在世间的一切
紧贴着水面正安静地离去